再见，那个叫树的少年

晴初

（一）

阳光滤过玻璃，倾洒在温沫的课桌上。女生唇角上扬，慢慢地抬起手抚平棉布裙上的褶皱。

中考就快到了。那么树，我们的赌约也快见分晓了吧。

树本不叫树。他爱穿绿衣服，并且总是高高仰着头，就像一棵生机勃勃的树，因此温沫便在心里叫他树。

他们是小学六年的同学，也是六年的竞争对手。说是竞争对手，或许只是温沫的一厢情愿。树是那么聪明的男孩子，温沫就算付出比他多一倍的努力也只能望其项背。而树似乎也很享受这种领先的优越感，每次成绩出来后，他总会咧着嘴，一脸得意地冲她扬卷子。

毕业那天，她对树说：“我们来打个赌，看谁三年后能考入一中。”市一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本市所有的学生挤破了头都想进，温沫也不例外。

树扬着嘴角，显得兴趣盎然，“好啊，奉陪到底。”

树仰着头，生机勃勃地笑着。温沫觉得一阵恍惚，她闭上眼，却仍能清晰地看到树的笑脸。

树要去临华上初中，而温沫在圣南。一东一西的两个学校，这三年，或是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吧。想到这，温沫的心突突乱了两拍。

不，我们会再见的，树已经答应和我打赌了。

（二）

从农村来到城市里念书，最初的新奇和兴奋很快就被失落甚至是绝望淹没了，连渣都不剩。

第一节英语课，讲台上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妇女从花名册里抬起头说：“温沫，你带大家念一下这单元的单词。”

温沫站起来，握着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英文课本，一言不发。

报到那天，英语老师问谁没学过英语。见班上只有寥寥几人举了手，她点点头，只说了句你们抓紧跟上。温沫没有举手，尽管她没有学过。事实证明，她费尽心思想要的骄傲终究成了枉然。

英语老师见此不耐烦了，语气严厉了起来，“到底会不会？不要浪费大家时间。”

“对不起，我不会。”当温沫低着头吐出这句话时，全班哄堂大笑。她的脸顿时烧了起来，就像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扒了衣服那般难堪。温沫握紧拳头，在哄笑中一声不吭。

闻言，讲台上的中年妇女冷冷地别过脸，“霖嘉，你来。”

城市里有这样一种女生，她们长得像带露水的栀子花，天生一股纤柔。她们的衣裙可以每天不重样，她们也可以自信地唱歌跳舞。她们是温沫需要把自己敲碎重造才能达到的高度。顾霖嘉就是这样的女生。

在全班的目光里，顾霖嘉娉娉袅袅地站起来，抑扬顿挫地诠释着近乎完美的口语，每个单词在她的声音里似是有了生命，珠圆玉润地滚着。

温沫觉得顾霖嘉坐下去时朝自己轻瞥了一眼，而她只能麻木地承受着。在铺天盖地袭来的绝望之中，她突然明白，自己多像只坐井观天的青蛙，拥有的只是那点可笑的骄傲。

晚上，躺在寝室的木板床上，温沫第一次失眠了。她的脑海掠过很多人的脸，父亲，母亲，树。她伸出手，似乎还可以触及到过往的荣耀，可那种心无旁骛的勇气和坚定却变得飘渺，最终像雾一般消散在清晨的阳光里。

树，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来错地方了？如果是树的话，一定能做得很好吧。温沫翻了个身，白天里简纱和赵希希的话便钻入了脑海中。

——“哈哈，你说她怎么有脸说自己不会呢？”

——“就是，你看她昨晚对我们掏心掏肺的那个傻样，土特产？谁要吃啊。”

我还真是笨得一无是处呢，温沫自嘲地想。她鼻子微酸，不，不能哭，哭泣只是弱者乞求怜悯的武器。

“简纱，我要你看着，今天被你不屑一顾的我，以后是怎么把你踩在脚底下的。”在寝室的门口，她是这样回应她们的。

呐，你本来就是这么好强的人。所以温沫，你早就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了。

（三）

人们永远惊叹于蝶的美丽，却看不到它的破蛹之痛。很久之后，当披长发穿棉布裙的温沫开始进入大家的视野时，他们都只觉得这应该是温沫本来的模样。也是，谁会注意到教室最后一排的某个不起眼的女生呢？

温沫是在成蛹的时候认识了江琛。那时，每天晚上她把自习时间延长了一个小时，等到教学楼快关门了才踩着月光回寝室。

“温沫同学，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这是江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江琛坐在第四排的黄金位置，那是优等生的专属地带。关于江琛的事她还是听说了一些，他的母亲是学校某个举足轻重的领导。但真正让温沫关注他的是，江琛的书永远都摞得整整齐齐的，让身为女生的温沫忍不住地羞愧。

严谨、认真，从他的课桌情况，温沫迅速在心里给他贴下标签。和他相比，树简直就是反面教材，他的课桌总是乱七八糟，每次老师卷子讲到快一半了，他才从鸡窝似的抽屉里找出那张皱巴巴的卷子。

她的嘴角溢出了一丝笑，树，你还好吗？这些想法在脑海中转瞬而过，温沫扫了一眼男生已经收拾好的书包，礼貌地回应道：“作业没写完呢。”

她低下头，自动屏蔽了所有声音。大约半个小时后，写完最后一个句号，温沫本想舒服地伸个懒腰，动作却卡在了半空中，“啊哈？”

江琛还在。他微微低着头，白色的背在后面的课桌上投下一块安静的阴影。

听到声音，江琛转过身来，憨憨地一笑，眼睛却有些闪躲，“我想起来正好还有些作业没做。”

温沫的目光落在了男生桌上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心里突然涌起温柔的情绪。这个年纪的男生会贫嘴，会捉弄女生，会为谁去倒垃圾而争吵不休，而江琛却以这样近乎保护的方式对待一个完全算是陌生人的女生。

尽管温沫知道，江琛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家教良好，但对一直以来总被人忽视的她来说，江琛给她的，就像是久旱之下的甘霖那样深刻的感动。

于是，温沫展颜，轻轻地对男生说：“我要走了，你好了吗？”

（四）

某种默契就此养成，没有刻意约定，就好像水流花开般自然。一起自习到十点半再一起关门下楼，他们慢慢地走，把从五楼到一楼的时间延长到了四分钟。

三百六十五乘以四，足够他们了解彼此了。

观众席上，江琛抱着手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1500米起点处的温沫。不对劲，脸色这么凝重的温沫，这还是第一次。

下蹲，预备，枪响，女生在一开始就冲到了领先位置。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江琛下了观众席，在终点处等她。一圈，两圈，三圈……江琛一边数着，一边紧盯着温沫。速度慢了下来，而且脸色……

终于有人超过了她，但江琛知道温沫一定会赶上去。果不其然，她加快了速度，然而，对方似乎知道温沫在后面追赶，一步不让地挡在她前面。

突然间，温沫一头栽了下去。

江琛的心重重一沉，几个箭步便冲过去，他小心地扶起女生，“温沫，喂，温沫。”温沫慢慢地睁开眼，回过神后便挣扎着要起身，“比赛还没结束呢，让我起来。”

不知为何，看着女生苍白如纸的脸，江琛竟当场发起火来，“混蛋，你还真是乱来。”

“江琛，温沫都摔了，你还这么大声。”赶过来的体育委员倪云熙埋怨着接过温沫，“你去裁判处声明我们弃权，我送温沫去医务室。”

医务室病床上，温沫在闭眼休息，却听到身旁有椅子拉开的声音，她睁眼一看，是江琛。

见她睁眼，江琛面露窘色，“抱歉，吵醒你了。”温沫摇摇头，撑着坐起来，“你从来不对我说抱歉的。” 江琛一愣，回过神来后不禁挠了挠头，有些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风吹起白窗帘，医务室里一阵静默。半晌，江琛才又开口：“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努力，连……输了也没关系啊。”

女生轻咳一声，错开脸。是提起生理期，甚至是男人或女人这样的词便会不好意思的花朵一样的年纪啊。她看着窗外的树，不言不语的。而他看着她，以一种执着的方式，好像对他来说，这个答案志在必得。

呵，告诉他是因为和树的约定吗？这种话都骗不了自己，况且，我不想对江琛说谎啊。温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是家里的原因，我只想证明自己不比男孩子差。”因为自己是女孩子，所以才会那么用力地想去证明我可以比树更优秀;因为喜欢树，才会和树打赌。

男生闻言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这个答案背后的沉重，是温沫一个人在背负着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酸涩的情绪，江琛面上露出怜惜，他温柔地对上女生的眼，“你知道吗？我们是同类啊。”

我们都是这样一种人，各自背负着重担朝上爬，或是父母的期望，或是要证明什么。可谁会知道，在高处时，我们会看到什么，而又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五）

流年不停地向前涌着，日复一日地改变着每个人。随着座位的一点点向前挪动，大家开始注意班上那个叫温沫的女生。她下颌瘦出了尖，整个人清高寡言，再加上语文成绩的出色，温沫便被戏称为“林妹妹”。

好成绩带来的福利还不止于此。班主任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一些男生见到她会脸红，女孩子们则会围着温沫说说笑笑，就连顾霖嘉也会亲热地央求她带自己到宿舍去玩。

我本该高兴的。温沫想，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了自己哪里不对了。

江琛说：“温沫，我总觉得现在的你一直戴着一张面具。”

教学楼的顶层，风吹乱了女生柔软的发。她勾勾唇角，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江琛，你不也是么？”对所有人都是一样温和，这温和却像一堵墙，无情地隔开了所有人。

小时候，我们喜欢谁，讨厌谁，清澈的表情总是这些信息的符号，甚至还会煞有介事地给对方一封所谓的绝交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开始学会了像大人那样，对每个人笑，也会对喜欢的人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江琛，我真高兴有你在。”因为在你面前，我可以用最真实的面孔来呼吸。

可，树呢？会不会有一天，我会不由得戴着面具对你微笑？而树，会讨厌这样的我吧。

（六）

“今天的区物理竞赛临华的人来得真多……”

一旁收拾书的温沫突然站直了身子，转向简纱，“你刚刚说临华的人会来？”树在临华啊，终于可以见到他了吗？

见简纱愣愣地点头，温沫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你来了吗，树？不知道是跑得太快，还是一些不知名的情绪，温沫觉得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谁知刚一踏入教学楼，一阵大力便把她拉住了。温沫恼怒地瞪向对方。

江琛清亮的双眸锁住了她，“什么事这么急？”

“我……”脑子一动，温沫便清醒过来了，她抽出手臂整了整衣服，“没什么，想见一个老同学。”

江琛露出思索的表情，温沫随着他的目光看向对面楼，临华的校服像蓝色的河水一样慢慢向下流动。不知道为什么，温沫不想让江琛知道树的事情。最后，她只给了男生一句简单的交代：“我们是好朋友。”

“他们人还没走远，你可以追得上的。”

“不了。”

江琛沉默下来，过了好久，他才低低地开口：“沫沫，我可以叫你沫沫吗？”见温沫久久未应，江琛抬头看她，而映入眼帘的，是对方挂着笑容的脸。

（七）

温沫不会说起树，而江琛更不会问起。树成了他们之间的禁忌话题，也像一块小石头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虽然这颗石子不会阻碍他们之间的交流，但总是硌得慌。

日子还是这样慢慢流动，转眼间，中考就快来了。

“温沫，老师知道你是个懂事又优秀的孩子。即使没有这个报送名额，你也能考上的吧。江琛妈妈是学校的领导，她既然开了口，老师我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这还是班主任第一次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话，甚至有些讨好般拉着她的手。温沫拼命地微笑，捣蒜似的点头，表现出一个懂事又优秀的孩子该有的乖巧。

班主任长舒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又说：“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不要客气。”

学校有一个保送一中的名额，在江琛连续缺席的笔试和面试后，名额仍然给了他，而不是笔试和面试总成绩第一的温沫。背后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见到温沫从办公室出来，江琛一步跨上前，着急地解释着：“沫沫，我知道我妈太过分了。我们去找校长吧。”

温沫想也不想地挣脱他，语气有些冷：“江琛，你怎么这么幼稚？”缺席笔试和面试，别人不知道原因，那么了解他的温沫怎么会不知道？弱小如我们，所做的不过是无谓的反抗。而所有行为落在大人眼里，都成了茶余饭后的笑料。对温沫来说，这屈服是必须的，也是暂时的。她总有一天会变得强大。

男生颓然地放下手，他低垂着头，声音有些闷：“沫沫，对不起……”

“江琛，”她对上男生诧异的目光，微微笑着，“你没有对不起我，我也没有生你的气。你要知道，我只是自信有没有保送我都能考上一中。”

在江琛心里，温沫就是林妹妹那种柔弱得需要保护的女生，所以当她神色坚定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江琛愣在了当场。

澄澈的日光里，男生郑重对女生说：“我一直会陪着你，直到你不需要。” 这是他的承诺。

（八）

最后一科数学考试结束的前五分钟，温沫叠好卷子，转头望向窗外的郁郁树林。树，我们快见面了吧。蓦然间，她的心像这片绿林中叶子一样舒卷开来，很快乐。

交了卷，温沫随着人流慢慢走出校门，她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穿着白T恤的少年。女生朝他咧嘴一笑，少年见此，也缓缓笑开，抬起手向她伸直。这个邀请的姿势无声地对女生说，这三年，我们再一起走。

她还是没有找到树。报到那天，她怅然若失地站在宣传栏的新生名单前，面对着这个巨大的玩笑。

“沫沫，你找不到他吗？”身旁的江琛问。

她失落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即使和江琛不在同一班，甚至不在同一个楼层，温沫和他依然会一起去食堂吃饭，就和初中三年一样。

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女生问她：“那个常常来找你的男生是不是你的男朋友？”温沫有些奇怪地摇头。江琛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会一直陪着她，这是他亲口许下的承诺。她也会陪着他，因为江琛的承诺。

那个女生又说：“怎么可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啊，你说话的时候他眼神移都不舍得移一下。”

温沫不说话了，这是她第一次审视她和江琛的关系。喜欢吗？不知怎的，树生机勃勃的面容跳进了她的脑海中。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呢，久到她以为她忘了，久到她怀疑树不过是她虚构出来的一个人。

真的有树的存在吗？

（九）

高二暑假的某一天，温沫和江琛约好去书店。两人都穿着不透气的一中校服，江琛坚持站在右边，挡住了所有的阳光和热气。不一会儿，男生的额头上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温沫一阵心疼，掏出纸巾要帮他擦汗。

对面迎面走过来一对男女。女生穿着吊带小背心，整个人像八爪鱼一样挂在旁边的男生身上。染着黄发的男生穿着黑色T恤，叼着一根烟，头抬得高高的，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温沫整个人僵住了。

察觉到异样，江琛探过头来，一脸关切，“沫沫，不舒服吗？”温沫攥紧了手心，又松开。她呼出一口气，“没什么，我们走吧。”

到了书店后，两个人默契地分开，很快便被淹没在书堆里。

似是过了很久，温沫有些疲倦地抬起眼，发现江琛握紧着手，心不在焉的样子。女生摸摸肚子，小声问道：“江琛，待会儿要不要去永和豆浆？”江琛的表情怪怪的，他犹豫了一下后摊开手心，那里静静躺着一张被叠成方块的纸。

当他发现一个男生站在柱子后直勾勾地盯着温沫，或许是对方的表情太过温柔，又或者是太过在意，他直觉那个男生就是温沫一直在找的人。江琛准备要告诉温沫的时候，那个男生却朝他勾勾手指。

“刚才有一个男生，让我给你的……”

温沫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很久，她咬了咬下唇，伸过手去。

“那个赌约我输了。下一个赌约，你要一直这样勇敢而优秀地活着，这次的时间是一辈子。再见，我亲爱的女孩。”

温沫听见了白鸽哗啦啦飞上天空的声音，带走了年少无知的模样。她捂着脸，咬牙让哭声压抑在了胸腔里。最终，像打了太多气的气球，女生不顾周围人讶异的目光，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江琛沉默扶着她的肩，以地老天荒的姿势陪伴一旁。

《海贼王》里，贝尔梅尔说，不要输给任何人，女孩子也要坚强才行，就算没人称赞你也没关系，不要憎恨你出生的年代，永远不要忘了让你保持笑容的坚强。

温沫一直这样做着。就算遭遇世界的轻蔑、命运的不公，她总能保持笑容坚强着。而终于她变成了大人模样，也终于明白，眼泪不是示弱的利器。

树，你知道我和你打赌的初衷，只是我想再见到你。当我们真的再见时，却不得不说再见了。那么，请允许我肆无忌惮地用眼泪缅怀那段我忘记珍惜的时光，以及永远留在时光中的我喜欢过的男孩。

再见，那个叫树的少年。你好，向我们敞开门的大人世界。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