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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庚

2015-05-28麦子

少年文艺 2015年6期
关键词:阿丽阿妈礼物

麦子

午节那天,九月执意要从外婆家回村里。

外婆和妈妈包的粽子已全放进蒸笼,外公将艾草挂在门上,小姨和阿舅忙着取缸里的咸鸭蛋,院里的犄角旮旯都洋溢出一股热腾。

“今天还是外公的生日,要不改天?”阿妈一边给九月剥一个新出笼的粽子,一边问。

“已经说好了。”九月说。

“怎么,不给外公过生日啦?等会儿还要来好多客人呢。”阿舅听见母女俩的对话,走了过来。好多客人?那会很热闹啊!九月心里动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已经和别人说好了。”

“是要去村里的阿丽家,两个人准备做‘老庚了。”阿妈说出了原因。

“我们家九月有老庚啦!”听到妈妈的话,小姨、外公和外婆全都凑了过来。

“哎呀,九月已经找到老庚啦?是第一次上别人家吗?”

“那女孩怎么样?和我们家九月能好好相处吗?”

大家七嘴八舌地问着。

“挺不错的女孩,长得不错,听说性情也挺好。对啦,就是镇上陈家药店老板的二女儿。”妈妈帮羞窘的九月回答道。

“哦,那应该不错,九月要好好珍惜哦。”外婆笑眯眯地弯下腰,柔声说道。

九月点了点头。因为是去老庚家,大家便不再留她。

“准备好交换的礼物吗?”外婆问。

“她这段时间放学后就忙着这事。”妈妈笑了起来。九月又羞涩地低下头,礼物其实是前两天才准备好的。

“那就好,第一份礼物很重要,我现在还珍藏着老庚送我的手帕。”外婆满脸堆笑,因回忆起往事而年轻不少。

小姨附和着外婆,也说道起和老庚郑重其事交换的第一份礼物。九月怕大家要看自己为阿丽准备的东西,于是急急出了门。

“等一等,要不拎点粽子去?”外婆追了出来。

“人家肯定也蒸了粽子。”阿妈叫住了外婆。

阿舅拿了十多个咸鸭蛋,要九月带去阿丽家。

“不要,我们说好的,不带别的东西。”九月将咸鸭蛋还给了阿舅。

“现在好像都这样,不像我们那时还要掐算日子,第一次上门一定要准备三份礼。”外婆不满地撇了撇嘴。

“现在的女孩追求简单嘛,像你们那样纯粹是折腾。”小姨笑起来。

九月也听说以前俩女孩做老庚是非常慎重的,要交换庚帖,要卦算八字,还要请德高望重的女性长者主持仪式,一起喝女儿酒,交换信物。不过,到阿妈时就很简单了,只是交换庚帖,卦算八字,交换信物;而到现在,就更简单了,大家只是约好去做客,然后私下交换信物就成了。

九月一个人走在回村的路上。

山林中还弥漫着薄薄的雾,野花像天上的星星般四散在路两边,九月走得不急不慢。

其实,九月也没想到会和阿丽做老庚。

九月原本想和梅喜做老庚。

梅喜和九月同年,上学放学两人都走在一起,在班上的成绩也差不多,最重要的是和梅喜在一起,九月感到很踏实。她做事毛糙,梅喜做事却很有条理;她话多,梅喜话却很少,每次她叽喳不停时,梅喜都会认真听;九月有心事时,谁都不会告诉,但梅喜总能猜出,而有人挤兑梅喜时,九月也总会替她抱不平……这样几年下来,两人都有些心照不宣,只等合适的时间。

三月三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那天,九月很兴奋,有几次都想对一旁的梅喜说:“不如我俩做老庚吧?”但是,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总觉得应该再等等,邻居家比九月大两岁的二桃前年和同班的小米做了老庚,结果两人不到一年就闹掰了,被大家议论了很久呢。梅喜好像也有同样的犹豫,再说她也从来不是主动的人。那时,九月做梦也没想到会和阿丽做老庚。

阿丽长得很好看,比九月的话还多,比九月还喜欢闹腾,跳绳、踢毽子都很拿手,还和九月一样贪玩。不过,九月却总觉得阿丽有些虚荣,还喜欢显摆,总会时不时蹦出一句“我那天又去了县城”之类的话。还有,就是阿丽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不像梅喜持重而安静。

那天,阿丽和同桌的男生叽里咕噜一阵后,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还是为了“回报”九月课间没和她一起去隔壁班,总之她突然喊了一句:“九月的阿妈有野汉!”

这句话在狭小的教室中不啻于一颗烈性炸弹,顿时将距离阿丽只有俩同学的九月轰炸得体无完肤、面红耳赤。那时,自习的教室里本来有各种嘤嘤嗡嗡的声音,因为这颗炸弹,大家全都鸦雀无声了!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莽撞,阿丽忙指着同桌,“是他说的!”

没有同学理睬阿丽,也没有同学看九月,大家全将头埋了下去。

全班的同学似乎在静默中不约而同达成了默契,这事没有任何人再提起,下课时大家仍和九月玩耍、逗趣、说笑,放学后大家依然和九月追追撵撵。可是,九月真是好气愤,好难受!那段时间,阿爸去外地做生意,本家的大叔就常过来帮阿妈做地里的活,说是九月的阿爸给他嘱托过,可村里一些无聊的人还是嚼开了舌头,这事本来就让九月窝火,没想到阿丽居然还……九月说不上恨阿丽,但却真的非常非常生气!更令她不知所措的是,她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再和阿丽相处。——不再和她说话?不再理睬她?若是那样,自己是不是太小心眼了?而且,本来大家只是觉得阿丽在胡说,但若是自己这样,会不会就认为阿妈真有那事?但若是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九月压根就做不到!

不知是不是阿丽也知道自己错了,整个人一下变得很没精神,在班上话也少了许多,声音也细了许多,似乎是亏欠了所有人。

过了几天,九月在自己的书包发现了一包栗子、几粒水果糖,还有一个簇新的沙包。九月将这些东西带回了家。她没有碰它们,而是一股脑全塞进了一个放着碎布头的篓里。

阿丽越来越没精神,上课听不见她抢老师的话了,下课听不见她大声笑了,蔫蔫的,眼睛还不时瞥向九月。九月装着不知,漫不经心地躲闪过她的目光。

一周后,九月意外地在文具盒里发现了一张纸条。

“九月,能和我做老庚吗?”纸条是阿丽写的。只是片刻犹豫,九月就同意了,并将回复的纸条给了阿丽。阿丽接过纸条看后,当即就朝九月轻轻笑了笑,九月也朝她轻轻笑了笑。后来,九月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么快就同意了阿丽?是因为的确感受到她的歉意,还是因为没有了阿丽的说笑声,教室和操场上都显得空荡荡的?奇怪的是,在那时她居然一点也没有想到梅喜,感觉到的只是如释重负,还有突然间对阿丽的原谅。

放学后,阿丽追上九月,说再过半月就是端午,她想要九月去家里做客。九月懂了她的意思,同意了。

九月一直没说她要和阿丽做老庚,但女孩子们还是传开了,没有九月想象中的议论,有的只是淡淡的羡慕和嫉妒,并且私下全都偷偷物色起老庚的人选。

在村里,女孩到十多岁时都要结交一个老庚,没有老庚的女孩不但会被轻视,连长大后的婚姻都会或多或少受到牵连。因为,大家认为只有品性不端的女孩才会找不到老庚。而老庚的德行、容貌、家境、手工、家务活也很重要,因为成了老庚就是一辈子的朋友,无论是学习,还是在将来的生活中都要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是比姊妹还要亲的一种关系。一个女孩若找了一个好老庚,自己也会觉得很风光,说“某某和我是老庚”时别人也会对你高看两眼;若是找了一强势的老庚,和人有争执时,对方也会因此收敛几分;若是老庚遇上出彩的事,自己也会跟着出彩;老庚倒霉了,自己也会觉得倒霉……总之,老庚对村里的女孩来说,非常非常重要,但这样重要的老庚,九月轻易就结交了。

没有一丝的后悔,有的只是对梅喜的愧疚。别的女孩问九月是不是真要和阿丽做老庚或是问她准备送什么礼物给阿丽时,梅喜总是站在一旁一声不吭、一声不响……

虽说大家都住在同一个村,但九月家距离阿丽家却足足有一千米。走进村,穿过一大片被玉米地拥抱的小路,经过几户开满槐花的人家,就看到了学校,然后从学校沿着一条斜坡,走过一大片葱郁的水田,便来到和阿丽约好的鱼骨坡。

鱼骨坡野花遍开,九月被野花儿簇拥着,看向对面那条陡峭的山路。

鱼骨坡前的二英看见了九月,笑着跑了过来。

“是和阿丽约好在这里的吗?”

“嗯啦。”

两人说了一会儿采艾草和包粽子之类的事,二英突然说道:“我们都以为你会和梅喜做老庚呢。”

我们?这么说大家都很看好她和梅喜啊。九月嗫嚅着,不知如何接话,不能说自己原本也想和梅喜做老庚,更不能说做老庚的事是阿丽先提出的,二英嘴碎,无论说什么,都可能伤了阿丽,既然决定和阿丽做老庚了,就要处处替她着想才是……

“下月,银月也要来我家。”二英说。

九月愣了一下,“你和银月要做老庚?”

二英点了点头。

九月以为她和阿丽做老庚后,二英会去找梅喜。平日里,二英和她、梅喜,还有阿丽都能玩到一处。二英好看的瓜子脸上总是透着一股机灵劲,玩的时候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和玩法,只是她的话常令人辨不清真假,而且她还喜欢散播一些小道消息,所以曾被大家戏谑为“二媒婆”。有那么一段时间,二英甚至和梅喜走得很近,下课后就蹭到梅喜桌边,问她作业。大家一起玩时,二英也老爱将梅喜和自己划拨为一组,九月甚至还暗暗有过担心,害怕二英和梅喜做了老庚。后来,当自己和阿丽做老庚后,九月便以为二英一定会和梅喜做老庚,怎么她却和银月呢?

银月有些懒惰,有些邋遢,留级下来的,比大家都长一岁,玩游戏时也笨手笨脚,和机灵的二英压根就不搭呀。也许是看出九月的疑惑,二英笑起来,说原本就和银月是远亲。

原来是这样!亲戚中若是有同龄的女孩,本人和家里一般都会优先考虑,觉得这样更牢靠。尤其像二英家,家境不太好,又有仨孩子,家里人一定不想再额外增加一门亲戚,所以才会在已有的亲戚中寻找。可是,怎么以前就没听二英提起过?还有,怎么事前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是梅喜拒绝了二英呢?九月的心一下好乱。

“梅喜可能要和山后的秋橘做老庚,翠妹想要去找绿榴……”可是,二英却未察觉到九月的心事,扳起指头细数起来,末了又说了句,“看到你和阿丽做了老庚,大家都急了呢。”

九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梅喜要和秋橘做老庚啦?九月心里顿时有些难受,有些失落,怎么就没想到她会和秋橘呢?秋橘很腼腆,脸上总挂着羞涩的笑,手很巧,会用草编出各种小动物,听说很会做饭,已经能单独蒸馍了。想到秋橘的好,九月又为梅喜高兴起来,觉得秋橘在将来一定会和梅喜成为最最好的朋友,能安静地听她讲自己的心事,帮她处理棘手的事情,而换了自己,不一定有秋橘做得好呢。

“对啦,给阿丽准备好礼物了吗?”二英问着,眼睛落在九月鼓起的衣兜上。

九月点了点头。

九月为阿丽准备的是一个酸枣镯。

从想和梅喜做老庚后,九月就想到要做一个枣镯送她。村里没有酸枣树,九月只好去了山上,在悬崖边的酸枣树下捡了酸枣,回家后细细挑去果肉,又清洗干净,才挑选出能过针的晾干,最后才细心地收捡进阿爸带回的一个漆盒。

同意和阿丽做老庚后,九月便倒出那些在盒内躺了一年多的枣核,用鲜艳的红丝线串成镯。因为阿丽的手腕比梅喜粗,九月又特意去了山上一趟,增加了两个枣核上去,另外又在礼袋中放了六个枣核,以便阿丽长大后能自己往镯上增加。

为梅喜准备的礼物结果却成了阿丽的,九月觉得很对不住梅喜,所以又偷偷绣了一个荷包,在端午前送给了梅喜。梅喜接过荷包后,笑了笑,轻轻地握了握九月的手。九月知道梅喜是懂自己的,所以也轻轻回握着梅喜的手。

九月不想给二英看自己准备好的礼物,阿丽才该是第一个知道礼物是什么的人,即使要给二英看,也应该是阿丽拿给她。因为,从决定和阿丽做老庚那天起,这份礼物就是独属于阿丽的了。九月想着,便将话题岔到作业上。

“我准备让哥哥帮忙雕一个能挂在脖子上的桃核,送给银月。”可是二英不依不饶,话题又绕回了“礼物”。

“不自己做了吗?”九月有些吃惊。为了显出诚意,送给老庚的礼物一般都要本人亲手做呢,二英怎么能让哥哥帮忙?九月觉得她太轻率了。

“我手笨,想要送银月一个特别的嘛。”二英说。可是,九月却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是不是二英有些看不起银月,才不想自己做?要做一辈子的老庚,要认真才是啊!于是,九月便为她们担心起来,害怕她俩不能好好做一辈子的朋友。

“你也准备了特别的礼物给阿丽吧?”

“嗯啦。”

风吹来了二英阿妈的声音,二英忙从草地上跳起来,跑了回去。

对面的山路依然安静地躺卧着。

九月一个人坐在草地上,看了一会儿山路,又采了一把艾草,但想到要去阿丽家,便将那些艾草扔了,摘了几朵打碗花在手中玩。

怎么阿丽还没来?是不是忘了?不会吧,说好的呢。那会不会是她后悔了,不想和自己做老庚了?……九月越想越觉得应该留下给外公过生日,这会儿客人已陆续到了吧,大家正说笑着摆好桌子,将粽子、咸鸭蛋一股脑往桌上放吧。可是,如果阿丽来了,看见自己没来,应该会很伤心吧?既然答应要做老庚,就不能让对方失望和伤心呢。于是,九月坐了下来,安静地等着。

“怎么,阿丽还没来接你?”二英又过来了,还给九月带来一个刚出锅的豆粽。

“可能是我来得太早了。”九月虽然只是顺口说说,但因突然想到也许的确是自己来早的缘故,心竟一下松了下来,确信阿丽一定会来的了。

九月和二英吃完粽,正说着村里的小孩佩香囊的事,却看到阿丽和她漂亮的姐姐,还有已经上高中的哥哥出现在了对面的山路上。

“九月!”阿丽惊喜地喊道,高兴地朝她跑了过来。

“阿丽!”九月也大声喊着,朝阿丽跑了过去。

发稿/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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