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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庄子

2015-05-27王卫民

延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万福河湾村主任

王卫民

丹江河从秦岭直奔下来,没多远就到了石村,偌大的石村河湾千百年来一直是河水歇息的地方。水在湾子里打着回旋,玩耍够了才逶迤而去,于是就有了天然砂场。万福财在石村河湾挖砂,开砂场,风里来雨里去日子久了,就和石村主任议定在石村建一庄子,用流行的话说叫回归。

谁料,原本想建成的农家庄户竟被村上、乡上、县上当成招商引资,走马灯似的官员几番指手画脚,最终建成富丽堂皇的别墅。

曹菊花的儿子淹死在河湾的那段日子,万福财几乎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寡妇曹菊花是他雇到庄子来煮饭打杂的,她是石村人。河沿长大的孩子去河湾逮鱼,扎猛子耍水是常事,她的儿子却淹死了。

那当儿,石村人听村主任说,砂是龙王爷从老秦岭带下来有千年万年了,谁再厉害,三铣两锹筛不完。万福财从天水金矿回来,在石村河湾淘出金窝子,一湾水不再清澈碧透,没底儿沙坑通海眼似的,打着旋涡的水愤怒而凶狠,从里面冒出水鬼,拖着曹菊花儿子,就不见了。同在河湾里有好几个孩子在玩水,咋就偏偏拖了曹菊花的儿子呢?日怪。没了儿子,这边忙着替她打捞,那边她又几次要跳河,说,要换儿子上来。被人拦下来了,可她哭的那样恓惶悲戚,揪着岸边石村人的心,都恨不得跳下去替她换回儿子。

石有娃最先从村子扛来杀猪用的大木盆。多年不用,一层灰尘有铜钱厚,一经水,油漆亮光。孩子捞上来他第一个替曹菊花抱打不平。她已气晕,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十分强壮的石有娃从稀砂泥浆中抱出曹菊花。作为老光棍儿他嗅到了曹菊花身上特有的气味,这气味让他迷恋。他把曹菊花放到干沙滩上时,曹菊花醒了。眼看着一个河湾同时就要停尸母子俩,她却醒了过来,石村人都嘘一口气。石有娃却冒出一句:“要不是野庄子万福财挖砂惹了龙王爷,咋会死人?今日拖走一个崽伢,说不定明天还会拖走俩囡囡。”这句话似乎提醒了石村人,顿时人群骚动,众口一词说是野庄子万福财惹怒了龙王爷。

石村人有讲究,滚坡、车撞、水淹的统称为横死。

横死鬼丧风门,丧风门的横死鬼进不得村,只能在村头空地支灵棚、挂幡儿。曹菊花的伢崽是进不得村的,孤零零卷个筒儿送到乱坟岗子。那个寒碜,一个单薄柔弱的寡妇不伤心死才怪。曹菊花粉扑扑的脸惨白,撩人的发鬓已经蓬乱。石有娃看着曹菊花,那份同情、怜爱与心疼,太需要释放了。再说自开砂场以来,这是第三个被淹的伢崽,大小都是命。石有娃看一眼软瘫在沙砾中的曹菊花突然有了勇气。

石有娃爷爷的爷爷是石村曾经有名的木匠。那时雨水多,老秦岭下来的水格外旺势。清凌凌的河水有几丈深,老木匠钻老林子砍来一种花儿椴木解成船板,做成梭子船。每成就一只,石村人前呼后拥帮老木匠抬到河边,整整齐齐摆一长溜。他拿上香表守在河沿,久久看着山垭那朵压山的红云,依此判断老秦岭会何时涨水。果然,不出半天,平静的河湾水动荡起来。这时他虔诚地跪在河沿点燃香表,之后推船下河,船的头尾相接,老木匠立在首船稍头,一点竹篙,顺着刚刚上涨的河水离开石村河湾。老木匠的儿子从这一天起就在河边上支起茅庵,日夜守着,在老木匠没有回来的日子里,船下河的地方十分神圣,一是女人不能来,二是光腚不能下水,三是头戴白绫守孝者勿近。年复一年,石村人和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迷信河神,只相信龙王。大禹治水时,只到禹门,把这条河早就交给了龙王爷。

半个月后,老木匠揣着沉甸甸的银子,挑两筐京广杂货回到石村的那一天,石村的村头牌楼上张灯结彩,村邻把老木匠抬进村,那筐儿里全是石村人没见过或是极少见的稀罕物。爷儿们最爱汉江石的烟嘴儿、湖南邵阳产的火镰,而女人们最爱胰子洋碱雪花膏头油,洗剂化妆之类的。当然,绣花鞋、花枕头的十二色浙南丝线首当其冲。每人不超过三四样,挑拣到最后老木匠再分给每户人家一截“华大呢”鞋面布,也就不过一尺许。在丹江河岸的十里八乡中,石村女人的“三寸金莲”走到哪里都显眼好看。

夜里老木匠屋里挤满了乡邻,听他讲吆船在龙驹寨的所见所闻。有人考证过,老木匠住的船帮会馆尽是南下湖广、北上陕甘的脚客驮队。于是凡天下新鲜事无所不能知晓。如武昌有了火车,襄阳街上有呲嘴獠牙洋人。时日一久,木匠连编带造实在重复得太多了,渐渐来的人就少了。但有一件事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抹不去,那就是石村的河湾永远是石村人的神。每年正月初一第一炉香都是在河湾里点燃。

石有娃家道败落的原因不打紧,石村河湾不是石有娃一家的。有一天万福财的砂斗挖上来一只白老蚧,有面盆一般大,过筛机那一刻白老蚧像伢崽哭似的叫了几声,筛筒只一匝,没了影子,满河湾水血红着,老半天河水清不了。石村人知道那只精灵没了,石村人往后再不会发达了。大家越想,越觉得该做些什么动作。不用思索,只几下子将两台筛砂机推进乌龙潭。石村人从溅起的水花中体会到了快慰,就像乞丐看到财主被肉噎死一样,把嫉妒、仇恨找到一个实在的寄托。

水花平静,涟漪消失,石村人的快慰也随之退去。醒过来的曹菊花呼喊着伢崽的小名,那嘤嘤嗡嗡的哭声像幽灵,游荡在河湾的每一个水潭,又游荡到石村旮旮旯旯,石村人像染上瘟疫似的无缘由地想哭。哭不出泪,那委屈、憋屈,被人鸡奸了也不过如此。石村人不是小肚鸡肠,炼钢铁那阵子,山上树砍光烧尽,石村石姓人坟上的老柏古松被砍,石村人连一声怨言也不曾有。留下的树杈上渗出黏黏的柏树油,一滴滴的叠起来,结成块,石姓人说那可是祖辈的眼泪。但那时没有人感到憋屈,只要是政府发话一切都那样顺理成章。石村人是不怕冷,可石村人心里要一份豁亮和畅扬,嗡嗡的挖砂机,抽筋似尖叫着的筛机,鬼灯样日夜亮着的砂驳子,别说豁亮和畅扬,就是心头的一丝安静都没有。

石有娃和村主任石磊闹过架,他把怨恨记给了村主任,说宁可树梢儿结蛛网也不愿招来黑乌鸦。没有野庄子,石村人谁穿一件新衣,或新买一双鞋,从东走到西满村子都是喜气,都是活鲜明亮。谁家新盖了猪廊子,一村人都会围着评论半天。眼下,石村人抱个金猪,或买一架火箭回来也不会有一丝呼应。到底为啥,没人说得清,只知道有黑乌鸦的枝头不挂果,有小鬼的坟头点不亮灯火。“砸!砸了野庄子!”不知谁说了这一句,人们心一下子豁亮了。

愤怒的石村人涌向野庄子。

万福财不是石村人,据传在天水开金矿出了人命,才来石村开砂场。最初是经石村主任在石村下坝的东湾找一块地皮,搭几间茅庵。虽说石村到县城也就几十里地,也算村野之地。但石村人仍习惯把谁家建新房叫庄子,只有再一家建了新房,原来叫作“庄子”的那户人家就回原来的姓名。万福财的庄子石村人几辈子也比不上,加上两年间石村也没人建新房。他不是石村人,只能叫“野庄子”。

石福、曹菊花被雇到庄子上,恃弄花草,做饭。开始石村人还觉得不错。端午节到了,吃粽子、白糖、绿豆糕,中秋节到了,又是葡萄、苹果、梨,又是月饼,都是野庄子发给各户,年节上的米面油又是野庄子给的。日子久了,石村人从中尝到另一种味道。

石村河湾是祖上留下的地盘,河湾里的沙子是祖上留下的宝物。村主任石磊却硬说砂是龙王爷从老秦岭带下来的。前半年野庄子送“端午节”的礼物,隔一夜又一古脑儿堆在野庄子绿篱外边。然而,石村的狗争不了这口气,每天涌向野庄子吃好的不上算,还缠着那两只“贵妇人”链蛋子。

石村人掀翻筛机,推进乌龙潭那会儿石福没有拦,因为在场还有河工,再说,东家万福财有办法将筛机从海底捞出,何况是乌龙潭。要砸了野庄子,他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他摊开双臂劝乡邻说,破坏财产要受法的。可惜他的劝说像砂厂吹来一股潮潮的风那样不经意。石村人先是将那一丛一簇花木绿篱踩平,接着抡起锹镐砸门入室,见啥砸啥。“噼噼嘭嘭”,石村人释放了、痛快了。

曹菊花拖着稀软的身子赶回野庄子,激愤的石村人似乎忘了她的存在,更不念及她儿子还停尸河滩。她见石福横在人群中说,要砸就先把他砸死。她没力气去拦谁,声音十分孱弱地说,“谁想砸就砸吧。”说话间她扶着墙,指了指一个青花瓷罈子说,不值钱,就三十万。又指着一个红桃木案桌说,十八万,砸吧。她的话刚落地,空中飞来一只镢头“咣”一声落在桌面上,那个响比正月十五擂大鼓还响亮。镢背在桌面跳了一下,竟然连一丝砸痕也没留下。“狗日的,是个好东西。”有人骂了一句,再也没人砸第二下。还是那些小摆件,像鱼盆、花架、软玉屏之类不经砸。曹菊花见乡邻们砸得兴致正浓,拦不住,又道:“万老板叮咛过,这些东西迟早遇上主儿了不用打招呼,看来今日个才遇上真主儿了。”

有人从曹菊花的话中听到了话,正砸到兴头上的却没有掂量。

许久,砸声稀落下来,愤怒的石村人退到野庄子前厅花园里擦着汗,嬉笑,欢叫,像过大节一样爽。还是河湾那一股夹着水草味儿的风在庄子拂过,一阵凉意,石村人这才从一场噩梦中醒来,顿时一片死寂。曹菊花又晕过去了,有人掐鼻根。石福抖颤着双手,口中淌着哈喇子,中疯样儿,不停地打手机给东家。

由曹菊花儿子一条命案引发的群体破坏财产事件,结局无非以下几种可能:

第一种,逮人。荷枪实弹的警察一下子包围石村,那明晃晃耀眼的铐子不由分说锁上石村人的双手,扔破蛇皮袋子一样扔上警车。离开石村在去县城的半道上停下来,从路边窜上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攥着铁棍、铁链一阵乱打,出手才叫狠哩。万福财有钱,雇人做这一手不用打草稿。完了,一伙缺胳膊断腿的石村人又被扔上车,再扔进局子。该判的三年两载,该罚的十万八万。至于曹菊花的儿子,白死。谁叫他去河湾耍水,日夜不停挖了那么久,难道不知道通海眼?

第二种可能,万福财拿出开金矿、矿垌死了人的处理办法,扛一捆钱给曹菊花。然后呢?然后把砸了的野庄子重新整修。因为镇政府,石村主任不会放手招商引资的政绩。此前,万福财要给石村架路灯,镇上叫“亮化工程”。石村人异口同声说,老祖先点松树明子把谁也没黑死,猫儿狗儿也没谁迷了路,明光光睡不着。路灯没再架。每看一眼野庄子,村里人一下子矮了半截,翻旧房的咋样掰掐,也比不上野庄子的椽头瓦角,就不打算盖了。看来石村永远再不会有庄子,除非太阳西出东落。这两年村头招商引资开会之类的红帐子,石村主任就收了几大箩。只要有官员们来,万福财的电驴子像断了缰绳疯跑着的野马,找了村主任,就去口镇,吃的和喝的都往回带。那些一身香气的女子闪着水蛇腰,一拨拨从村子走过,要么折一束桃花,要么椆一束金灿灿的菜花,那浪笑、嬉戏,由不得石有娃咂巴着嘴。须臾间,一村子狗开始上发条似的拥到野庄子,其中一对公狗和母狗,一只链着一只。万福财是庄户人家的孩子,虽说庄子金碧辉煌,偏偏伙房仍是灶台、风箱、糙柳木案板。他若得空闲,便和石福、曹菊花去石村后塬林子捡松枝薅茅蒿。他说柴火饭好吃嘞。呸,有钱烧的。石村人确实这样评价。有人见过他在灶间亲自烧火,扯风箱,手腕上的金表随着清脆的风箱声,一摇一摆,实在有些滑稽。

筛砂机被打捞上来,河湾里又是车水马龙。

第三种可能,曾菊花被人掐老半天鼻子根,万福财回来她还没醒,服毒样儿吐白沫、抽搐。万福财从愤懑怨恨中突然冷静下来。曹菊花死了儿子,是死在河湾里,龙王爷有罪。曹菊花一旦死在庄子就是有一百张嘴,说三天三夜也脱不了干系。

“她吞了老鼠药。”万福财说。他又吸溜了一下鼻子,这一吸溜濡染着石福、石村主任。石村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吸溜一下,又相互一觑,表示确有鼠药味儿。

万福财给120拨了电话,说石村有人服毒。石福这回想起了什么,顿觉大事不妙,鼠药是他买的,曹菊花一死,那些大盖帽儿定饶不了他。石福头上汗像滚黄豆粒。

也难怪石福吓破胆。石村狗来野庄子是为了抢吃山珍海味,而石村的老鼠却专门给万福财制造茬儿,电线,花苗,水管子齐咬。“偷汉子的婆娘,关不住的门,成精的老鼠害死人。”婆娘偷汉子,休!门关不住,加锁!老鼠成精石福没辙了,放的鼠药毒死了来庄子的红嘴雀、灰莺莺,却不见一只死鼠。他曾给曹菊花说“甭投了,怕是我惹了鼠神。”今日曹菊花自己却有了用场。

石福擦着汗,颤兢兢等东家发问,再领一个耳光,然后被公安扭了。却都没发生,万福财十分温和地对怒气未消的乡邻散烟点火,有人接了有人没接。他瞅一眼远去的救护车,轻轻叹一口气才说道,砸就砸了,只要不憋屈就行。曹菊花上车就挂了水,不会有啥事,眼下先埋娃吧。

在这一刻,稍微平静下来的石村人才想起河滩上还有从龙王爷口里夺回来的娃尸首。

石村主任和万福财一同进村到野庄子。他有权力大吼,骂人。“撑的!少吃些。娃淹了不救,到庄子滋事,钱多得从衣兜往外蹦不是。”当人们再涌向河滩的时候,竟不见了曹菊花儿子的尸首。

却说石福没等到东家掴来的耳光,从人缝中往外瞅,就是没瞅见一个大盖帽,更不用说什么手铐。他和砸庄子的石村人判断失误。东家万福财,宰相啊。曹菊花死活没个准,埋娃事大,可娃尸首咋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日怪。

太阳依旧火辣辣地晒,白光光的河滩每一粒砂都滚烫着,傻眼发痴的石村人谁也没有去撩一把河水凉身子。曹菊花儿子尸首明明白白是在河滩上的。常言说的绳从细处断,也不至于断几截儿。一种诡谲的恐惧瞬时笼罩着石村,也笼罩着石村人。

夜,石村。焖热,无风,失去往日灯火通明筛机喧嚣的河湾一片死寂。

石村人像闯了祸的孩子,被石村主任吆喝到野庄子的场坪。石村主任旁边坐着万福财。他点名,万福财在一本儿上划拉。当点到石有娃时,石有娃“哇”一声哭,像将要挨刀杀的老牛。

“哭毬哩,砸的时候咋不哭?”石村主任撂过一句。石有娃拖着哭腔说,他砸的是泡药酒的那个罐儿,大花瓶他没砸。万福财接过话茬儿道:“连酒带罐儿两千八。”他边说边又在本子上划拉。夜很深了,放台灯的石桌上落厚厚一层飞蛾。万福财合上小本儿,石村主任环视一下坐在黑暗处的石村人说,砸就砸了,让万老板报一下损失。夜里回去拾掇拾掇,安顿安顿,不需要背铺盖卷儿,去局子投案自首吧。

沉沉夜色中没有任何反响,只有七零八落烟头上的小红光在黑暗中忽闪,有人干咳两声之后又陷入一片沉寂。

灯下的万福财被乱飞的蚊子飞蛾搞得有些急躁。他向黑暗处的人伙堆扔过几包烟之后,摁灭了台灯。顿时,野庄子完全融入黑暗。黑暗中的石村人回味着砸野庄子那阵快慰,又怀揣后怕。石有娃在人堆中也点上烟,时不时干咳一下,以示镇定。回味着那一阵子,尤其是正砸在兴头中时,大花瓶被砸的声音,到底是值钱货,不同于粗瓷大瓮那样,木噔噔破碎。当?头砸上去时犹如敲罄,继而如撕湖绸杭缎一样悦耳,尽管是一瞬之间,但领略了极物毁殁与百姓常用之物的不同。混乱中,当脚踩上碎瓷片被硌碜地抬脚时,他的心这一刻也都随之一紧绷,抽着脊梁骨,就有了寒气。万福财可不是病猫死狗,石村人倒霉的时候到了。倒霉的根子还是河湾,没有河湾砂场,就没有野庄子。没野庄子,石村人就不会倒霉。这么思来想去,砸庄子就理所应当,不砸上苍也会怪罪。至于万福财要杀要剐随他去。烟头烧着手了,他才醒过神,等候万福财发话。

说实在的,万福财淡定得出人意料,没报案报警,狐朋狗友都没告诉。先是递烟点火,又发给饮料。越是这样越是令人揣摸不透。蹲局子不是啥太大的事,令石村人惴惴不安的是从傍晚至今,总听见有小孩嘤嘤哭声,一阵弱一阵强。很难说是曹菊花儿子冤魂游荡吧。今日淹死一个,明日不定溺死两个。定是龙王爷要绝灭石村人。一种前所未有的预兆在浓稠的夜幕中漫漶,渐渐渗入骨髓,大热天,石村的男人和女人都打着冷战儿。

谁都明白这不是好兆头。河湾风水没了,石村人定有大灾大难。

这时,万福财发话,很客气,听得出没有愤怒、愤慨,更没骂娘,他只轻描淡写地说,损失不大,不算找不出谁砸的那两个宋瓷花瓶外,也就三十万元,如果加上花瓶也就三百几十万吧。就这,大伙散了吧,明格谁找到曹菊花儿子尸首,我给谁五万。他的话像是说给半夜的乱坟岗子,连鬼的回声都没有。

突然,孩子羸弱哭声越来越近,人们毛发倒立,心惊肉跳。当哭声走进人群时,终于有人打开手亮子在寻找,有人喊“曹菊花的儿子”。

曹菊花被万福财用小车从医院送回石村,野庄子曾被砸过的影子都不见了。只是新栽的绿篱更高些,还有点儿蔫巴。就万福财说,庄子是他的,庄子的脸是石村人民的,不能给人民丢脸。曹菊花和儿子就住在野庄子。毕竟是药过的人,身子虚弱单薄,蜡黄着脸。她被儿子温温的小手牵着,坐在亭子里,背靠着朱红亭柱,抬眼过去正好是河湾,筛砂机、拉砂车,又新置的挖砂驳子,河湾比以前更热闹。

她努力回忆,好像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却回忆不起来。只记得自从怀上儿子,男人就再也没回来。面对一个黑漆匣子,村里人替她掰指头,应是石村出去的人第十八个回来的黑匣子,自己男人最年轻。

那天,儿子被打捞上来,石村人忽略了儿子,记着万福财,恍惚意识里她恨石村人,万福财有钱不是?没有了气的儿子被晒在沙滩上,自己咋就懵糊了?噢,是撵着阻拦村邻,没守儿子。到底是谁家的狗,一只还是几只?反正有一群看热闹的狗,肯定是平时儿子逗玩熟了的狗,在一时空旷了的河湾守着儿子,狗们无法忍受沙滩的滚烫,就把儿子拖着、拽着钻进被葳葳河草掩盖着的涵洞中,阴凉的涵洞中狗们守着儿子。儿子被晒热,又经狗们连拖带拽折腾久了,终于在后晌吐了水。吐了水的儿子无力地哭着,被龙王爷吓得缓不过力气,还是狗们围着他。河边的孩子自小就学着扎猛子。那天溺是溺,不至于被灌撑。曹菊花不愿再往下想。再后来……儿子被送到医院的那一刻,她以为是和儿子在阴间相见,似乎又看到了丈夫。儿子和她住一个病房。她昏睡着,却能感到儿子的小手那么温贴,儿子也挂了几天水。据后来得知,万福财把曹菊花母子在医院的账一并归到野庄子被砸的损失内,石村主任不认。万福财就说,一个女人能有几只手?拦张,张不听。挡李,李不听。以死相劝是石村人害的。石村主任嗫嚅着,在单子上签了字。

石福正因为和东家有个字相同,才被万福财雇到庄子来,并且很被看重。自他去了庄子,石村人里的本族人却把他看轻了。前天他去买鸡蛋,人家问:“你婆娘坐月子?”他连说:“不,不。”“噢。喂猪?一百块一个也不卖。”

石福定了定思绪道:“你这土鸡蛋可是说好的,有约在先啊。”

“娶婆娘不生崽是常事。”

“你这是鸡啊!”石福说。

“鸡婆也禁怀哩。”

“刚才没进院子鸡还在叫。”石福很固执。

“让有钱人吓得。”

石福语塞了,总不能去鸡窝寮掏。

石福转向西红柿园子,却被拦住,“打猪草去别处吧。”石福说:“何必呢?账本上还有前边拿的柿子没开钱哩。”

“权且叫猪拱了。”

石福说:“想涨价,明说!”

“叫万福财把河湾里筛机砸了,满园柿子不要钱。”

石福一脸无奈,他不能对本家乡邻说太多的话,更不能发火。正好石有娃自行车带一笼子青菜,他迎上去就说,别去口镇了,连笼子给庄子留着。石有娃乜斜他一眼说:“不卖。”就连光棍儿石有娃也这样,他真的来了火,便双手叉腰在自行车前边道:“有娃子,你砸了大花瓶我没指认你,惹你了?凭啥恁横!”

石有娃支好自行车泥撑,又晃了晃,见车子稳了,才松开双手,凑近石福反诘道:“花瓶是我砸的,咋!一河湾砂场又是十年,不够一只花瓶?”他这一吼,有人围上来。

自石村人砸了野庄子以来,似乎与其结下了血海冤家。迟早一说到野庄子或砂场话题时,随声附和者众。人一多,石有娃更来劲。

“这小青菜口镇一块钱一撮,我乐意。”他一抬脚蹬了泥撑就要走。

石福几分鄙夷道:“狗肉不上台板。”

石有娃被这一骂,不走了。卸下青菜笼子,围观的石村人以为要留给石福的,却见他把菜向空中撒去。“叭叭”,小青菜刚落到地上,石有娃走过去一脚一把的踩。有人说:“有娃我帮你。”一时在场的几十只脚连踩带踏,绿汪汪菜汁濡洇一大片。

石福明白,一个个踩得那么狠,是在仇恨野庄子,捎带了自己。

石福不能对东家万福财说石村村邻坏话,河湾拉砂汽车有人在胶轮上扎皂角刺,那几株正在开花的汉桂树被人在树根埋胡椒籽,只一天花谢叶败,无端死了。等等。这些他能料定是谁干的,不能说。石村人上村下坝和野庄子之间只隔一条堰渠距离,却如隔千山万水。就在前不久,万福财给老母过大寿。偌大的县城办几十桌酒席谈其容易,他为消除与石村人的摩擦就在庄子办酒席,请来县剧团前三天后三天唱大戏,十里八乡赶来凑热闹的全部坐在筵席上吆五喝六,大鱼、大肉海吃。石村人连狗也栓了链子,不去,不捧场。石村主任领着万福财摇门闩子请,结果,像死人出殡一样没一丝动静。等客走席散,剧团卸了布景帐子,石村人凑份子,请草班子唱秦腔《铡美案》《借荆州》《张仓煮海》。哪一出戏都是在埋汰万福财。戏场边上支大锅炖肉,熬绘菜,划拳喝酒的嚎吼震掉了野庄子门庭的“万福山庄”门匾。门匾掉下来时,万福财刚闪过身子。万福财心里犯了忌讳,疑惑自己是不是动了太岁,要遭黑煞神。“门匾掉,有重孝”,他想到这里,在心头打了个寒战,叫过石福问他自己啥地方做错了。没有。石福回答。他又问,石村人的祖坟可在河湾?石福说那只能是王八。万福财又问,不是说挖出一只白老蚧么?石福说,千年王八万年蚧,谁知道是谁他先人。万福财一万个不明白。

近暮时分的夕阳,拖着长长的影子给庄子花园里稀疏的灌木树丛披上金装。草坪上蝴蝶飞过,身后一串串花粉白雾。从村中流过来的堰渠在草坪中间穿过,潺潺涓涓,就有丹江河里桃花鲤在渠水中恣意廻游。水渠在庄子外又延伸了几百米后才从下坝末梢流进河里,庄子因这条堰渠更有了别墅情趣,蓝蜻蜓、小白鹭、小水鸭顺水而游,也在庄子登岸漫步。就石村人的话说,万福财狗日的把一个烂下坝滩整成仙境瑶台。的确,每当春天时,后坝子石村人果园里,白的梨花红的桃花,麦收时沁人的枣花,几乎是庄子的后花园,不用搴芳花自香。落英飘来,整个庄子那段日子仙境瑶台也不过如此。

此时,万福财的藤条躺椅就在渠岸的遮阳伞下。身边小石桌上小风扇嗡儿嗡儿响着,石福换走凉茶又端来切好的西瓜。曹菊花陪着儿子在草坪上追蚂蚱。

万福财难得此刻清闲。他唤过曹菊花母子,示意石福再上西瓜。曹菊花身子还有些消瘦虚弱,一双眼睛就显得大而郁悒。尽管如此,高高耸起的胸脯散发出迷人的气息。万福财想象,如果曹菊花是一个城市女人,职场也罢,全职家庭主妇也罢,走在大街上的回头率不知有多高。凡来庄子的朋友、领导、天南地北的生意人,都说万福财怎么雇用了一个冷面女神。他笑吟道,哈哈佛招财,冷面神镇庄子。他心里明白的是,第十八个黑匣子把曹菊花心揉碎了。

曹菊花柔柔地说,万总,眼睛怎么那样红?

不,不是,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他借电影《冰山上的来客》故意调侃,缓释气氛。他又转身向石福问,红吗?

石福模楞两可答道,噢。尽管这样,他不免心中疑难。曹菊花母子是从阎王爷那里逃回来的,突然这一句,一定具有谶语性质。要起蛟了,明天我就不再来庄子。曹菊花说罢,不等万福财回答,她就去撵儿子。自儿子溺水不死,托龙王爷的福以来,她半步也不离开儿子。她不敢回想儿子溺水的那一天,更不想与人说半句话,似乎回避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偶尔梦呓自语,痴痴望着河湾,又瞅瞅石村那群救儿子的狗。她叫不上狗的名字,儿子却能如数家珍。

万福财不强留曹菊花,要走就走吧。怎么说要起蛟了,神神道道,天还没黑就说鬼话。

明天就要在河湾里举行剪彩仪式,包括签约、围湖、奠基。大到文件程序、会场布置,小到花篮、彩带、烟花掛鞭,一切就绪。因而他才躲回庄子,先是休息,再是好好调整一下自己,曹菊花说眼红了,大概是真的这些日子他没少熬眼。

还是石村长说情,他没有起诉财产侵害案,十年河湾采砂权和十年水上乐园合同,作为砸庄子的代价,县上镇上的头脑们自然高兴。水上乐园就在采过砂、淹死过人通海眼的河湾。已派人去浙南订购游艇画舫,光雇员就近二百人。石村主任掰指头把石村人数一遍,万福财允诺,只要是石村人在水上乐园上班,工资另加三百。此话刚一放出,石村人背过村主任订了死约,谁要去了,准叫谁家苞米被拔、麦子被烧、牲畜害瘟病,永不得安生。曹菊花要离开庄子,石福翕动几次,想说他也不干,几次都没说出口。

青幕初降,石村没有一丝几凉风,焖热笼罩中,传来悠扬凄凉的唢呐,伴着哭声。石村人婚丧嫁娶有讲究。明天石有娃他大就要入土为安了。石有娃也不破规矩,从二峪河请来讲乐班,八吹响器,外加一台秦腔《大升官》,他连个女人都守不住,被河南一个弹网套人不费吹灰之力,连女儿一块儿拐跑了,还《大升官》哩。

万福财有几分负罪感回想着那个不该死的老汉。

“花像灯笼叶像韮,五月开花六月休,七月往后阳世上走。”这是石村人对坡坝上一种贝母药材的形象描述,石有娃他大,前日就是采这药时滚坡的。被人们发现时头上的血还在冒,人事不省。是石村主任在手机上说要送人去医院。救人如救火。他把车开过去打开车门时,却没人把还在呻吟、抽搐的石有娃他大往车上抬。石村主任问石有娃,入院没钱是不?万福财赶紧一句说,万儿八千不是啥事。石有娃瞥过一眼说,有钱到别处显摆去,不用你的车。本来焦急而忧心百结帮忙的人听石有娃这么一说,就七嘴八舌嘀咕,“不稀罕”“120就到了”,就是不用万福财的车。

石村主任急了吼道,石有娃,救你大要紧。没等石有娃反应过来,半晕半醒的石有娃他大气若游丝地说,就是死了也不用野庄子人的车。石有娃又阴阳怪气道,小鬼使唤不了阎王爷的拐棍儿,背我也能背我大到医院。

他的话茬儿被人接着,背到北京都行。

石村主任说这是拿命跟谁赌啥哩。

“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石有娃啥时学的一口斯文话没说完,有人开来了农用三轮车,“突突突”震天价响,在浓浓的黑屁烟中病人被七手八脚抬上去。石村主任一跺脚,铁黑着脸也跟着扒上了车厢。

万福财没有在意被奚落的尴尬,他给石村主任电话,说他马上赶到医院。石村主任回话,别把头往刺架里塞——图扎(咋)。

石有娃对他大失血过多而死毫无悔疚,更在乡邻中落下“有种”美名。他大“死不足惜”,只要为石村人争气。丧事还办得排场热闹、有派头儿。

万福财想去村子凭吊、上香、磕头。石有娃再不懂世礼,也不会不知道有手不打上门客吧?想到这里,叫来石福问石村吊丧有啥规矩。比如蜡是红蜡还是白蜡,三揖六叩还是三头六拜。石福说,按理是老丧也称喜丧,该是红蜡,可是采药滚坡是横丧,啥都不好说了。

这时,石村深邃的苍穹升起绚丽斑斓的烟花,惊天炸响混杂着唢呐,在石村上空廻荡翻滚,万福财对石村人的讲究有些费解,便问起石福,石村人祖上可是大富豪或大官儿。石福说,在清光绪年,祖上曾用十亩地捐过一个坐家道。

坐家道,穷官。万福财说。

穷,穷几十辈哩。他有几分感慨,晃了晃头,又道,眼下还有人靠低保过日子。

万福财如梦方醒“哦——”一声。石福自然不明白东家为啥把“哦”声拖得很长,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石村几百年老规矩今次被破了。石有娃他大从医院还没拉回村,就有人商议说老汉本不该死,是因给石村人争了气,为老坟争脸,说啥也应该进村埋老坟。石有娃得信,化悲痛为力量,就大肆操办丧事。乐人、响器的钱是村邻凑份子,做菜是口镇来的大厨。那些在州城、西安、兰州抚营生的都赶了回来。这叫老虎日狮子,大弄。

万福财说,还是有钱了。

毬,刚刚几天才不借一升半碗填肚皮了。石福又劝他别去吊唁了,扫人家兴,又找难堪。

万福财说,走一乡随一帮。石福又说,随不上嘞。真的要随,就叫铲车明日一大早在下葬前,把抬埋去坟上的路平整平整。

万福财手机响了,电话中要他进城,说还有两个红包儿没送出去,明日剪彩不能少人。他的小车刚驶出庄子,一道电光划过,接着沉闷的雷声从远处传来。

石福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的夜空,自语,要下雨了。

暴雨是午夜时分来的,灵棚眨眼工夫被雨积成一个大水包。雨点打在彩条塑布上的声音清脆而剧骤。雨水溅起的水泡欢快地形成,又急促消失。坐夜、守灵的孝子村邻,纷纷起身帮着拉拽能用来防雨的东西,焖着肉的大锅、面缸都要盖上的。其实这只能算作一种热情行动而已。瓢泼大雨中,灶坑早已浇灭,每个人就像是从水中钻出来一样,没有藏虼蚤的一点儿地方。“嘭”的几声,栓灵棚的绳子难以负重终于断了。那一大包雨水一股脑儿倾泻在明天早上才盖棺的灵柩上,不偏不倚灌满棺材,石有娃他大的尸体像尿脬子一样浮起来。

本来一个人死了,躺在棺材里,再穷也穿戴整齐,有些龙腾武校的样儿,那是给阎王爷和小鬼们扎势。石有娃眼看亡父要溢出棺材破风门了,使劲往下压。这一压溢出来的竟是血水,在场的人顿时感到了不祥之兆。在石村,亡人脸上往往盖一张麻纸,这样活着的人永远记着他的慈祥面目。在一个闪电光亮中,人们见石有娃大脸上的麻纸没有了,而且有跃跃欲起的样子,狰狞可怕。

石村主任的手亮子像唱大戏的射灯,贼亮,这时在雨幕中已失去光芒。他用手亮子为死人脸上再盖一张麻纸,经雨水冲刷,麻纸倒像巫婆面具,更加恐惧。乐队、歌手的家什之类全泡在雨中,怨恨老天下雨真不是时候,不然石村人点歌到天亮一首二十元呢。

雨更凶更猛的时候,不再打雷闪电。哑巴雨很少见,哑巴雨会死人。

暴雨中的慌乱在突然断电后冷静下来,只是哗哗的雨声一阵比一阵激烈。石村主任喊着电工的名儿骂,做怂去了?电工在黑暗中回答说是高压杆出了事。石村主任又骂,要你弄怂哩。电工不敢违拗,一头钻进无底洞般的雨幕。

一抹黑中有人点亮了蜡烛。在这风雨飘摇之时,人们一片抱怨。“该死的天” “倒霉的雨”,说着骂着,牢骚竟发泄到狗日的“野庄子”,石有娃更是万般沮丧。他无法控制憋在胸口的壅塞,或者忏悔。谁家不死人,偏偏让自己碰上这凶煞日。阴阳先生课章上明明白白写着:“一推亡者辞世不犯天罡星,二推亡者殃煞全无……”并亲手交给自己看过之后,上三炷香压在灵前孝子盆下的。他再次像一头残了腿的老牛看见屠夫刀子时“哞哞哞”地哭着。

石有娃的哭声在这样的夜晚有几分碜人和恐怖。

暴雨把人不知懵了多久,电工落汤鸡一样狼声鬼叫喊石村主任。石村主任应声道,该不是你大又死了,喊丧哩。电工说,起洪了,水已进了十八亩坪。

这一回,石村主任和所有在场的人感觉到一个炸雷响在当头。好多年了,龙王爷终于上门来讨债。

洪水是穿过十八亩坪进的石村。都怪砂场患了摇头风的装载车把捞出的砂小山一样堆在河道。暴雨不久,愤怒了的丹江河不再逶迤细浪,一时又无法在砂垛间穿来绕去。洪水裹携着枯枝败叶一路狂奔,吼狮一样撞向上村坝,腾起混浊汹涌滔天大浪。

东方鱼肚白之时,石村人看到石村已成为泽国的水面。透过雨幕,河湾影影绰绰早已乱作一团,庆典彩台已经坍塌,五彩缤纷的横幅,彩旗像招魂幡那样水淋淋无精打采,摇摇欲坠,转移机械、抢救工棚的呼叫,让河湾一片混乱。

石村人老祖宗时代的上村坝子就是防龙王爷的。清光绪年间的一场洪灾,丹江河两岸被冲刷得没留下一棵草的时候,是石砌的上村坝哄走了龙王爷。多少年过去,谁也不曾料有今天这样的洪水,那道坝子更没有人加固。天大亮不久,洪水越过上村坝,一路横冲直撞,咆哮着进了村子,瞬时一阵房响锅炸,湾子坪略低一点儿的房子就没了,人们拖家带小涌向后坝,水再要涨,就只有退到后塬。

活人奔命,眼看安葬时分就要到了,住在后坝子的石有娃再焦急总不能背棺材的。

野庄子是在石村东湾下坝子,早被龙王爷死死地盯着。

万福财夜里冒雨赶回砂场,他无回天之力。河道中的砂垛,看似小山似的,却不经泡。洪水轻而易举推倒砂垛,随之将几台铲车、挖机也推进水中。他给工人说一句,人要紧,撤。所有人马退回庄子,想必安全,却被龙王爷死缠死追,庄子泡在汪洋中。

他给石村主任电话,说他们此刻想逃离庄子也逃离不了,水快淹过二楼。几十人嘞。能听得出万福财无助中的那丝苍凉。

蒲篮、瓮、木盆、柜、箱子都能浮载,往后坝子划。石村主任边说边仰着脸看着四平八稳死气沉沉的乌云,暴雨没有丝毫减弱。

看着石村主任露出无奈的苦笑,旁边有人就说,野庄子找一根棍子也是不锈钢,还想找啥箱子柜浮水,把屎屙在石缝里,给狗出难题,还真像。

秋苗儿没了,几棵没有倒下的苞米红缨子挂着泥水在洪水中挣扎,像求救的孩子一样可怜。房子没有了,或许是石村的,或许是上游冲下来的,一只羊在水中“咩咩”凄叫,只两声被浪又打没了。水中不时有衣物翻腾,也许是人也许是垃圾。石村人的心被雨冲刷得揪成一团麻,吐不出吞不下。乐人挟着唢呐回望着昨下午他们来时把三轮车停在村子的地方,现在只有翻浪的黄汤。再三问石村主任,阴阳先生出道没有,咋看了个凶煞日。特烦的石村主任撂一句,一推亡者在阴曹,身边站着气筒子。乐人竟被村主任借阴阳课章咒了一句,自觉没趣。唢呐永远丢不了,是因唢呐是气筒子,砸铜也没人拣。

石村主任已给镇上报了灾情,镇长说沿丹江河四十八个村子全都遭灾。已上报给县长。镇长最后指示一句,千万别死人。这一句提醒了石村主任。至于盆盆罐罐,房子猪圈,都是小事,出了人命事就大了。挂断手机他便叮咛各户人家,谁,谁,谁,还有谁,谁,谁,有人回答都在哩。有人冒出一句不见曹菊花娘儿俩。

可能在野庄子吧。有人揣测后回应。

早已成落汤鸡的石福纠正道,她比我走得早,不在野庄子。

一句“不见曹菊花”瘟疫般传开,更纠结的是曹菊花儿子肯定是龙王爷放回石村妖孽作怪来的才发了洪水。石村主任忧心忡忡,死人要上报、要问责。

万福财又来电话求救,石村主任拿不出好主意回答,便突然牙疼似的吸溜支吾着再次挂断手机。他作难的举动被身边石福看得仔细,听得真切。他此刻一定要给东家说,只有打开后坝子涵洞和在坝子上决口,这样洪水就多了去路。这必须东家央求乡邻允许。因为后坝子下是石村人的枣林、梨园和菜地。经这场洪灾,石村湾子大田肯定颗粒无获,水过后,像荞麦这样的小秋作物也赶不上种,希望只有寄托在后坝下那些地了。

石村人退到后坝安全了,在雨中扎堆儿,包括石有娃在内的十多户人家挤满老人和孩子。老天爷没有住雨的心思,眼看着水位在涨,发洪特有的泥土味很呛人,远远望去,野庄子在一片黄汤中的楼顶已站满了人。雨如果继续下,要不了多少时辰,野庄子就会被淹没,楼顶上的那伙人包括万福财在内,他们都将会像枯叶一样被水漂走。

石村人开始为野庄子楼顶上的人操心和担忧。有谁冒出一句,“见死不救,百神不饶”。“救人水火、福佑三代”,又有人附和。一时关于怎样救野庄子的话题,众说纷纭。石村主任很诧异,野庄子与石村人格格不入,这档口却有和解之意。

决后坝。有人提议。掏涵洞,有人又提议。七嘴八舌,莫衷一是,都急切等石村主任发话。

石村主任把雨衣帽用手抬了抬,看着没有一丝马上能住雨的迹象,说,决后坝,掏涵洞,又是扎筏子,人呢?再说,庄子与谁毬都不相干。放屁哩。石有娃粗鲁了。不相干?石村人是石头?他丧父的悲痛泪还没干,却为野庄子义愤填膺。跟着石有娃的话茬儿,就有人指责村主任不近人情。野庄子万福财有天大的不是,石村人不能见死不救。三说两议,倒显出石村主任不够人。石村主任又是一丝苦笑道,老鼠开防猫会,一致意见给猫拴个铃铛,可是派谁给猫去栓这个铃铛呢?他不是在说笑话,也没有惹谁笑。反正村邻都认为一旦冲了野庄子,死了人,外村人一定会笑看石村人,不够人的一撇一捺。

还是早年,土匪在石村砸死一个卖棉花的,抢走银圆。那没卖完的棉花担子,石村人整整保管了十三年。石村人相信棉花客的家人一定会来搬尸骨。那棉花被石村人轮着年年晒,年年打成捆儿。后塬坡根下的扁担庙就是棉花客家人修的。近百年或已过百年,至今还有香火。

野庄子几十万或几百万也罢,一苗绣花针也罢,像当年的棉花担儿一样,都是石村人戟子、尺子、斗。

石有娃没忘他为热丧而头裹的七尺水淋淋长孝,折身对灵柩重重地磕着头,每磕一下,水花四起。三个头磕完,道,大,甭怪罪,救下野庄子,雨住了就送你老人家上山。石村人把埋老人叫送老人上山。石有娃大有“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气势,第一个跃入水中,泅向涵洞。石村主任再回头时,“扑通、扑通”接连有四五个人跟着跳下去,水中刚泛起的涟漪很快被浪打散。石村主任如梦方醒大喊,剩下的人操家伙,决坝。

这场雨直到后晌才渐渐不再狂暴,后坝下一片汪洋,果树淹得连树梢也没了。几十年不遇的暴雨引发的洪灾给石村人留下刻骨铭心的痛。石村主任在电话里几乎哽咽着给万福财说,两副棺材,一定要松木的。万福财呜咽着,柏木的,十二圆。他心里十分明白是石村人的两条命保住了庄子,保住了三十几条命。涵洞被掏开的瞬间虹吸漩涡连一支鸡毛也会被卷走。先被吸卷的是石有娃,去拽石有娃的人被浪打了进去,只见红裤头在水中急促一闪,再也没见人影。涵洞和决口的坝子,给洪水找到了去河湾的出口的同时,雨水、泪水早已把石村人的心浸泡得瓦凉瓦凉。

石福想让石村主任问曹菊花娘儿俩,万福财已挂断电话。他没有再拨手机,他知道万福财比谁都更关心曹菊花娘儿俩。自从万福财来石村开砂场,落野庄子,从那时他就知道他俩是初恋。曹菊花寡了之后儿子就认万福财做干大。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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