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莲说
2015-05-26田双伶
田双伶
她是我的古琴老师。
第一次被朋友引见去找她,她站在楼下等我们,穿着淡紫色衣衫,浅浅的笑,素白的手,雅致得让人想起绢画中的仕女。
她不让我称呼她老师,而喊她,莲。
莲——,轻声唤出来,即便我这样一个女子,也心生爱怜。
学琴的地方在她家。房子很小,60平方米的两居室,简朴雅致。我们在一间小书房里练琴。墙上一幅扇面,两朵亭亭于碧波之上的莲花,上面一行草隶:莲之爱,同予者何人?
她对我说,是我家先生画的,字,也是他题的。
该是怎样一位才情满腹的男子?
一张绿绮,在琴案上静放。她十指纤秀,手把手教我练手形,秋鹗凌风,春莺出谷,教我吟猱绰注,在弦上徽间勾挑剔弄……
若练完琴时间尚早,她会留我喝茶。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花草茶,三朵玫瑰,两朵白菊,或是几片芍药花瓣。她抚着我的暗花纹丝绸长裙,说,真好。而她身上的苎麻白衫,也是我极爱的有民国风范的素洁。
学琴前,朋友曾笑说,你们俩性情相似,可以互为镜子。可我感觉与她中间,隔了一点什么,闲谈说笑虽也随意,心,却在水一方。不过,这样的疏离,也许是最合理的界限。这让我们彼此适意,各自安心。
她,家世良好,容貌秀雅,熟谙琴书,被许多男子倾慕,是这个小城里的传说。我曾耳闻过有关她的传言:春天的一株杏花树下,一张琴横卧在膝上,她低头抚琴,花瓣似雪纷落,落在她的发上、肩上……刹那间,路过的一个男子为她痴迷了。
那简直是一场倾城之恋。他生于城中的富贵之家,鲜衣怒马,她如仙如花,他为她一掷千金,买了处古宅庭院,让她在廊下焚香奏琴;与她月下乘船,绕着城郭赏古城夜色;他领她尝美食,给她买华衣……所有知道她的人都认定,她天生就应该嫁到富贵人家,成为一朵锦上的花。
可她的爱人,那位性情温善男子,我见过的,眉目间憨朴敦厚,儒雅倒是有几分,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中为爱痴狂的多情男子。他们的居处,可谓逼仄简陋,也不是殷实之家。他们的饮食起居,也不过是世间夫妻的平常生活,怎能生出那样的传奇经历。
当我问起,我的那位朋友摇摇头。他曾见证了当年莲的那场倾城之恋。在男子几乎痴狂的爱恋中,莲也痴了心动了情,以为就这样天荒地老,心里眼里全是他,恨不得天天守在他身边。可女人的娇嗔妩媚,她丝毫没有。何况,她又患有一种慢性却不伤及性命的病。时间久了,她的素洁安静,倒显得苍白无趣。你还记得那几句话吧?“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就是这样的。你想那男子,身边多少风韵女子,能与她成一心人?后来那男子,只说她,太清冷,就远离了她。
太清冷。莲,懂得这三个字,一句话也没有问。
那张绿绮,琴声泠泠,也该懂得吧?
朋友去找她,才知道她病重,昏睡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领她去看病,遇见一位良医,给她把脉医治,一方一味地悉心调理,她才一天天气色好转。那位年轻的良医,世家出身,也是诗书修养极好,来往多次,和她的性情十分契合。就像书中的一句话,她找到了医她的药。
喝茶的时候,听她闲闲淡淡地说起,她胃寒,他不让她吃任何凉东西,每天回家会煲汤给她喝;她喜静,他就把市里的房子换成这套城郊临河的老房子;她指甲脆软,弹琴的时候总是伤了手,他就用白术和生姜熬了水,一遍遍抹到她的十指上……平日,她在家抚琴,他行医坐诊。晚饭后,他挥毫书写,她煮水烹茶,两杯热茶氤氲,三两句零散闲话……这情境,就是他们一天天过的日子。
是的,她的日子是这样的闲适安好,似乎不受一丝世俗的牵扯。有时,我抚琴,她白衣长发静静坐在琴前,让我心生恍惚——这位遗世独立的素雅女子,仿佛一株莲,于一方池塘中,亭亭的,不忧,不惧。
也听说,后来,那位富家男子找到她,他觉得曾经为她倾了多少金银,她才爱上他的。他执拗地以为她这样一个女子,会为了爱一往情深,会与他痴缠不休,会等待和他一起过富贵安逸的日子。不想,她早已过上了凡常的烟火生活。
莲看着我,眼神平静,说,他给了我一方小池塘。也许,像我们这样被人视为清冷的人,只适合这样的生活,清静,无扰,能在浮世中清修。你也一样,找个属于自己的小池塘吧。
我定定地望着那幅画着莲花的扇面,默然无语。世间的花有千种,有人爱牡丹,有人爱菊,“宜乎众矣”。而真正爱莲的人,不会说她清冷,知道莲需要的,不过是一方清静的池塘。
她的爱人进门,手里掂了青绿的菜蔬,含笑朝我们点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我说,我该走了。道别,离去。
我明白了朋友为我引见她学琴的缘由。那时,我正处于一场痴缠不休的爱恋中难以自拔。
莲,和一张绿绮,解了我的心。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