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萧军先生
2015-05-25王安忆
王安忆
萧军先生在我辈心目中,是一个传奇式人物。而我从来没有期待过,要去见一见萧军先生。
那一年大约是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去妈妈家,见她从外边回来,问她去了哪里,她说去看萧军先生。后来就到了这一年的冬天。记得是一九八六年的最后一日,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饭店举行新年晚宴,忽有一个年轻的男孩走过来同我说话,问我想不想看萧军,我说想,于是他就带了我走到大厅那一头的小厅内,里面果然坐了萧军先生。后来我才知道这男孩是萧军先生的孙子,名叫萧大忠。
萧军先生是敦敦实实面色十分红润的一个老人,总是在笑,与我说着一些闲话。如同所有的公公和晚辈一样,说着那种很随便很寻常很没要紧,很没有“五四”味道的话。只记得我问他现在还写什么的时候,他声如洪钟地说道:“我才不写呢,我为什么要受那个罪,散散步睡睡觉多舒服,我不写。”然后则说:“你们写,你们写。”我觉得特别开心,就笑了又笑,他便又嘿嘿地笑,眯得很小很弯的眼睛狡黠地看了我一眼。有些恶作剧地调皮似的,好像将一份很重的负担巧妙地不动声色地推卸给了我们。我们七扯八拉了一会儿,又拍了照。
那照片是事过一年之后,萧大忠寄来的。过了一些日子我才给萧大忠回信说,照片收到,请向他爷爷致敬并问好,我有些书想请他爷爷指教,过些日子就寄去,然后我又在信中说了我对萧红的崇拜。给萧军先生寄书的事情,我时而想起,时而忘记。这期间,经常听到萧军先生的消息,一会儿说他率领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去了香港、澳门,就想着老公公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会儿却说他生了癌症,则想起许许多多庸医误诊的传说。其间还收到萧大忠寄来的先生送我的书——《鲁迅给萧军萧红信简注释录》,想到答应先生的书至今没有寄出,便很惭愧,惭愧了一阵子,又拖了下来。直到那一个江南黄梅雨季的晚上,电视新闻播出了萧军先生长辞的消息。
我先前答应的书至今没有寄到先生手里,从此也再不能寄到先生手里,这于已故的先生是没有所谓的事情,可是于我,却再无可挽回地不光彩地失信了。我给萧大忠拍了电报表示悼念,心想这于事又有何补,不过求得心情的安宁罢了。很快就收到萧大忠的信,信中说:“接你上次来信后,萧老几次提及你,他虽然读你作品不多,但对你印象还是很好的。我告知他,你对萧红感兴趣,今年一月初,他把他自己仅存的一本《萧红书简注释录》签名送给你,并令我寄上。事情拖至今天,很是抱歉,恳请谅解。”书上签名的日期是一九八八年一月一日,将近半年之后,先生辞世之时才到了手边。我不由要想,凡事一弄到我们儿孙辈手里就生生地被耽误了。而我们儿孙辈也不知怎么的,真正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萧军先生走了,怀了那一个时代的浩气大踏步地撇下我们这些拖拖沓沓的人走了。先生是没有理由不安息的,不得安宁的是我们。为了先生,也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总应当再努力一些,再争气一些,再雷厉风行一些,也再负责一些。
写于一九八八年七月五日
(选自《今夜星光灿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