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死亡日记”的人
2015-05-20张万盈
张万盈
一个癌症病人,临死前究竟在想什么?
一个癌症病人,到了生命的晚期,究竟有多痛苦?
死亡来时,究竟有多可怕?
…………
这样的问题沉重压抑,令人窒息。
但假如有一天,当你我不可避免地与癌症相遇时,你一定希望碰到一个这样的医生。
她叫余慧青,重庆市肿瘤医院肿瘤内科副主任医师。
“治病救人是我们的宗旨,但我们面对的,大多是无能为力的绝症。”
——余慧青“医生手记”
2015年3月9日早上8点,市肿瘤医院外科大楼15楼。
询问、查验、测量、冲管,像往常一样,余慧青又在病房里忙碌起来。
“昨晚感觉怎么样?”
一间病房里,余慧青轻轻掀开被子,拉着王利芬老人的手,俯身问道。
“晚上咳嗽,动一下就痛……”王利芬声音绵软无力。
“那做个B超检查一下,好不好?”余慧青轻声问。
“不想做,太痛。”老人直摇头。
“王婆婆,平时您都是最听话的,听话病才能慢慢好起来。”余慧青继续哄着。
几分钟后,老人不再反对。
王利芬已经到了肺癌晚期——生命留给她的时光已经不多。
资料显示,按发病率算,每417个重庆人中就有一个是肿瘤患者。
“而且,70%的癌症病人在查出时,已经处于晚期。”余慧青说。
与癌症相伴而来的,是巨大的疼痛。
也因此,余慧青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姑息治疗科主任医师。
所谓姑息治疗,就是把死亡看做是一个正常的过程,既不促进也不推迟死亡,方法是药物治疗+心理治疗。
“就是让患者身心舒畅,减轻其痛苦,在最后时光给予患者尊重和关怀。”余慧青说。
25年来,余慧青已经陪伴数百个肿瘤病人,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生俱来,恐惧本身不可怕,怕的是失去希望。”
——余慧青“医生手记”
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
一项研究表明,癌症患者确诊后一年内常常会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自杀概率是其他病人的20倍。
几年前,因与妻子性格不合,家住沙坪坝区的王建军选择了离婚。
没过多久,他又因一场意外失去了儿子。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50岁时,他又被查出患了肺癌,而且已经到了晚期!
一连串打击,让这个男人憔悴不堪,严重抑郁。
余慧青一边为其治疗,一边劝说,但效果不佳。
2013年的一天,余慧青查看病房时,发现王建军不知去向。
余慧青找遍了整个医院,还是不见王建军踪影。
余慧青心里“咯噔”一下,立马联系王建军的家属。
余慧青等人迅速赶到王建军家中,发现屋里弥漫着刺鼻的煤气味,而王建军正准备吃安眠药。
王建军已经彻底崩溃了:“余医生,我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
余慧青没有立即接话,而是先听他哭诉。这一哭,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们每个人都会经历死亡,你是想带着满满的遗憾和世人的流言蜚语离开,还是选择有尊严、安详地走?”余慧青这才开口。
王建军不言,默默听着。
“想要安详地离开,就要面对你自己。人生不顺利没有关系,凡事尽力。癌症不可怕,最好就是笑着与它缠斗。”余慧青接着安慰。
“余医生,谢谢您。”王建军情绪逐渐好转。
“不谢,你看我又救了你一命,你得活好每一天,才算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余慧青笑着说。
“我听你的。”王建军热泪盈眶。
“对患者多一份尊重和关爱,比任何药物都管用。”
——余慧青“医生手记”
在余慧青的办公室书柜里,有几本特别的笔记本。
说它特别,是因为里面清楚地记载着每个病人离去的时间和原因,是一本本“死亡记录”。
“在余主任眼里,这不仅仅是工作记录,也是对死者的尊重与缅怀。”肿瘤内科护士长刘红丽说。
2015年2月的一天,检查完肺癌患者李雪莲的身体后,余慧青一脸黯然。
从监测数据不难发现:这位老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余慧青当即决定:卸下患者身上的插管和药品。
患者家属一开始不解:“为什么不治了?”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余慧青这样做的可敬之处。
“姑息治疗能延续患者生命,但当生命已不可逆转时,卸下患者身上的东西,反而会令他们感到轻松。”余慧青说。
2001年,余慧青在华西医科大学(现已并入四川大学)进修时,一个细节令她印象深刻。
一天晚上值班时,接连有四个白血病重症患者病情恶化。
紧急抢救,但最终还是无能为力,四个人皆全身插满管子离世。
“那一夜,我重复看到患者与家属生离死别的场景。”余慧青说。
也是那一夜,坚定了她选择姑息治疗的道路。
她开始有意识地学习姑息治疗的方法,并传授给同事。
从患者角度看问题,善倾听,解其心结。
渐渐地,余慧青成了许多病人心中的“特效药”。
有人问余慧青:“看了那么多死亡,你是不是已经习以为常了?”
“恰恰相反,每一次得知照顾过的病人去世,心里就很难过。”余慧青说。
不冷漠,秉真心。
“这是真正的医者仁心。”肿瘤内科主任医师王东林说。
“爱就爱得早一点,别比死亡来得晚。”
——余慧青“医生手记”
两年前的一天,66岁的刘誓玲去医院检查身体,顺便想治治自己的咳嗽。
没想到,这一查,查出了肺腺癌。
再次诊断,无误。刘誓玲一下子懵了。
随之,住院、手术、化疗,刘誓玲的抗癌生涯就此开启。
尽管有些积蓄,但巨大的花费,让刘誓玲家迅速陷入困顿。
“小小一袋药,15分钟就滴完了,价格21000元。”丈夫吴言荪说。
四处筹钱,身体硬朗的吴言荪日渐消瘦。
这些,刘誓玲都看在眼里。
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她一度想“解脱”自己。
这一切,余慧青也看在眼里。
“你要多笑笑。”余慧青对吴言荪说。
“这种情况,我怎么能……”吴言荪一脸苦笑。
“病人心里负担本来就重,你自己又每天愁容满面,病人心理负担会加剧。”余慧青慢慢解释。
“况且,药物治疗作用已经不大,何不多用笑容鼓励和温暖病人。”
吴言荪渐渐动容。
“想延长生命的想法没错,但最后的时光,假如刘婆婆没有你更多的温情呵护,多么可惜。”余慧青继续说。
吴言荪顿感释怀。
“经济上尽力而为,精神上极尽关心,这才是病人最后阶段家属们应该做的。”余慧青总结道。
思想一变天地宽。
两年来,吴言荪刘誓玲两人谈谈往事、话话家常,平淡又温暖,成为科室美谈。
“人间自有真情在,这样才能让时间慢下来。”余慧青说。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患者均用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