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学记忆
2015-05-15林甲景
林甲景
学习篇——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2014年11月的某一天晚自修结束后,我照例到学校边上的105路公交车蛟翔巷站候车,遇到了我班上的学生林佳瑶,她比我早一两分钟到站头。我是坐两站到九山公园站下,她要往西坐十几站到黄龙站下。
车还没来,我们边候边聊。我心疼地说:“佳瑶,我们高三晚自修放学已经9点,向老师问几个问题,再整理整理,走到站头候车,起码九点二十多了。车要再来得慢些,到家基本就是10点多了。回去一旦还得学习,那就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了。”没想到她真得回答:“老师,有时候我是没洗,没时间洗,就熬一夜不洗。”佳瑶是个十分懂事勤奋的孩子,在学习上本本分分,认认真真,坐在教室第一排,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看她是整天都十分专注的。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手里还拿着书,我来之前,她就是在那样昏暗的路灯下,立在站头,低头看书。听到这话,再想到她手中的书,我忽然就不说话了,我想,她的时间比我的宝贵,我多跟她聊一句,她回家后学习的时间就延迟一点,聊多了,就影响她的洗澡了。我于是戛然打住,和她一起站在浓密的大树下,在昏暗的灯光中,彼此默默,静等105从远处开来。
后来好几次碰到和她同坐105,我坐到九山公园站下车时,她手里都还一直拿着书,低头看,只在我走出下客门时,她才抬头和我挥手告别,微微一笑。她真不容易,她真是一个好孩子。她是真的争分夺秒,惜时如金。她不是那种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的孩子,她不是那种听得见牛皮看不见行动的孩子,她也不是那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孩子,她更不是那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孩子。我真想亲口告诉她的父母,不管她眼前的成绩如何,高考的结果如何,在这一年的全部时间里,千万不要再多给她哪怕一点点的压力——哪里还忍心给她压力呢?她已经深知自己在做什么,该做什么。人有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和疯狂卖力的干劲,所有狭义的短时的功利性评判都影响不了她的人生走向真正的华丽和矜贵。
这一年,还有很多很多和她一样不容易的高三生,在与时间赛跑,与生命对话,与理想相望。这一年的以前的很多年和这一年的以后的无数年,都有一批一批这样不容易的高三生,在奋然而前行,在冲向那条将挤着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成为中国社会每一个炎炎的夏天最壮观的景象。
比起狭隘而没有理性地批判高考,我更倾向于赞美和夸大一段奋然前行、热血沸腾、刻骨铭心的岁月本身的价值。是高三让人生才完整,人有这样一段疯狂洒汗的经历,我总想,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它会成为你人生所有片断的有益的参照和激励。毕竟,再不疯狂,我们就老了。
我想起自己在私立名校浙鳌高中读书的时候,也是一度疯狂奋然。我比我的学生佳瑶还要极端,她是有时候忍一晚没洗,我是到了高二高三一直坚持4天洗1次,几乎从没打破这规律。我仔细回想这段勒着时间的裤腰带读书的日子究竟为何疯狂到这般地步,答案确实只有一个:为了省出更多的时间学习。4天洗1次澡,就为了挤出更多的时间学习,这无论在现在还是在过去,听来都有些荒谬了。我回想这段经历,努力为它还原一段最真实的注脚,梳理发现,大概是这样两个原因:一、浙鳌的学习氛围本身就实在太疯狂,大部分人选择这个学校就是来拼命的,就是为了来走一段能隔绝喧嚣、心无旁骛的读书生涯;二、高一在中下流蹲了一年之后,我狠下决心在高二玩命去追赶超越,誓言一定要为父母争光——那时候的想法真就这么单纯,很有史铁生在《我与地坛》所言“儿子想使母亲骄傲,这心情毕竟是太真实了”的况味。那怎么追赶超越呢?我细想,我本非在读书上幸有天赋的人,那就笨鸟先飞呗,比别人多花时间才是硬道理,我那时几乎把这一点当成了我的终极信仰来遵守,我没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一条,还有什么可以拿来当成我追赶超越他人的突破口。于是,就这么愉快地和自己约定:4天洗1次澡,3天都不行,如果难受,如果脏,如果痒,忍着。我又想,死不了人的事情,终归算不上大事。
当然,这可不是什么值得标榜的“好习惯”(最直接的后果是可能身上会痒会臭,室友、同学可能会被熏到,好在我整体上还比较“保洁”),我也从不曾有标榜它的企图,但这段慎独自律、咬牙坚持、到处挤牙膏、一心扑在学习上的时光,及它后来带给我的勇毅与坚韧,是真真切切的。那时候,还同时下了一个决心:所有的体育课,报个到之后,能逃都逃,逃到教室去学习。当然,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习惯”(最直接的后果是可能体质会变差,对高三这场持久战来说还是不可取的),但那段见缝就插针、一周两次跟体育老师“捉迷藏”偷时间的冒险,及它后来带给我的惜时如命、凡事力求高效的品质,也是真真切切的。从那时到现在,我比谁都追捧“知识改变命运”的信条,我比谁都感激高考这条公平的出路,我也比谁都坚信靠天靠地靠老子都不是好汉,淌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何况,家境非富不贵的我也只能靠自己了!我自己再不疯狂,我就真的只能淹没在红尘中了。每次回想这段时光,我都庆幸,我竟然能在18岁之前奉守了这样的信条,用了这样的精神去为我的人生做出交代。
在浙鳌读书的人更不会忘记,何必团校长(1995年他创办了浙鳌,一直担任校长至今)每天早晨要求全校学生必须在12分钟内洗漱完毕跑到操场排好队伍的铁律,12分钟一到,他就会喊“全体立正”,这个时候,所有还没到达队伍的同学,跑到哪里就在原地站住立正,不得继续前进,事后还得有好一番教育。12分钟,一层楼30来个寝室,240来人,就一个洗漱间,10来个水龙头,所有的人也必须得在这样紧巴巴的条件下一口气完成洗漱、穿衣、叠被、摆鞋,一样不落(否则……你懂的),浙鳌人是这样被教育懂得什么叫“惜时”的。每天早上6点12分,一旦发现全校有几个人动作慢了,何校长就会拿着话筒大喊:“再慢一点就要迟到了,这么危险的事情,太可怕了! 我们已经N天没人迟到了,要是你们迟到了,这罪有多大!”浙鳌学子回顾总结“何校长语录”的时候甚至还搬出了“迟到,杀了你的头也抵不了你的罪”这句压箱底儿的何氏经典!也足见印象之深刻了。如今想来,虽有几分喜剧味道,但却如此真切地镌刻在了我们每一个浙鳌人的血液里,成了我们永恒的优良的惜时基因,甚至,也就成了我们“疯狂”的基因。
闭上眼睛,堵上耳朵,时间也会流逝。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年少。莫怨尤,莫蹉跎,“即便深陷困苦,我们也要努力让自己相信: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每每看到班上的那个同样坐在第一排的男生每天晚自修总不住地回头看教室后面的挂钟,数着放学的时间,我就心痛不已,哑口无言。我知道,如此茫然的孩子也还有很多,一如佳瑶那样信奉“时间就是生命”的孩子也很多一样,我不知道每一个个体的那样的茫然究竟都出于何因,在这个竞争没有最激烈只有更激烈、就业形势总体严峻的年代,我为佳瑶这样清醒始终、高度自律的孩子庆幸,更替那些身在高三还茫然无措的孩子深深地担忧。我倒但愿佳瑶这样的孩子要走走停停,忙里偷点闲,偶尔坐下来犒劳犒劳自己,而那些还在不住回头看教室后面的挂钟数着回家的时点的孩子,该要对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把自己逼一逼,鞭策鞭策,甚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唯有如此,生命方能超越凡俗,再不疯狂,你们就真得老了。那时候你们或会愧悔:在该血气方刚、奋然前行、埋头苦读的岁月,却硬是选择了荒废。而比这个更加致命的是,人在荒废蹉跎的岁月里,挫伤了自己奋进与搏击的善根,助长了自己躁动与浮华的气焰,从此难灭。
高考篇——那年高考,母亲送考送项链
2014年6月2日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我和妻子抽空回了趟平阳的老家,宴请至亲来我家吃酒,以庆我乔迁之喜。席上,三叔和我同桌,挨在一起,吃喝谈聊间难免说到他的儿子林甲进几日后参加高考的话题。
堂弟3年前以优异成绩考进名校县中平阳中学,初进平中,面对如云高手,成绩仍居上游,叔和婶也喜笑颜开。但到了高二高三,堂弟也沉迷手机,搭了不少时间进去,据叔和婶说,他常是午夜时分还在埋头苦按手机,成绩一直滑落到段200多名,至今未能再回上游。每次见到我,叔和婶都心急如焚,一番苦诉。叔读过一两年的小学,婶没上过学,他们是把全部的希望都压在儿子身上,到处做工,疲惫不堪,叔如今更是骨瘦如柴,但心情爽朗,日子过得相当有奔头。
我深知叔的不易,3个孩子,大女儿马上浙工大毕业,小儿子又要上大学了,他闲不下来,也闲不起。堂弟虽是沉迷手机,但他出身寒门,终是懂事的孩子,对此他深知其错,也后悔莫及,还常能对我叔和婶坦言其疚。于是我就劝叔、婶说:“县中的200多名都是要上重点的分子,要放在普通的高中,他都不知道高居榜首到哪里去了!我们心放宽些,孩子自己能认识到错误了,那我们就别给他压力了。”叔和婶笑笑,对即将到来的高考,他们怀揣满心的期待,也夹杂些情理之中的慌张。记得2012年江苏高考卷出了一道好作文题“忧与爱”,很适合在这个地方写一写,面对孩子,父母的忧即是爱,爱常生忧,父母的“忧”与“爱”从来都如影随形。我记得,那道作文题举了3个材料,极好地诠释了这个道理,其中一个是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还有一段是罗曼·罗兰的名言:“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爱,像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无须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事迹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忧患时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我不止一次地在严肃而又压抑的高考考场里监考那些或紧张或从容的考生,在我监考过的很多考场里,我都可以轻易地透过窗户看见考点学校的大门口、围墙边,那些扎堆席地而坐甚至在热烈的阳光下曝晒、紧张焦急甚至步履茫然的家长,我读得懂他们的忧,他们的爱。
我又一次想起2001年的7月,母亲和大哥陪我度过两天高考的故事。我是到异校考试,为了离考点更近一些,节省路上时间,我必须住在考点附近的二姑家,母亲当然就放下生意,要来全程陪护,照顾我的方方面面了。她知道我住在别人家里很难得到悉心的照料,她知道我喜欢吃她烧的菜,她知道我喜欢吃她炖的补品,她知道她得陪着我,给我鼓励,给我减压,给我最好的后勤保障。姑姑是主人,她尽管烧她的待客之菜,母亲则另外给我特地烧几个我爱吃的,譬如各类蔬菜啊,小黄鱼啊什么的。晚上就给我吃她亲手做的炖品,她要让我场场考试都精神抖擞。她也总会问我下一顿想吃什么,明天想吃什么,她还会问我喜欢哪种烧法,她大概想把我住校3年没有什么机会吃她的家烧的遗憾给一齐补上。每场考试母亲和大哥都坐三轮车送我去考点,又在考点门口坐三轮车接我回去,虽然考点离二姑家也就十几分钟的步行距离,可母亲绝不允许让我在路上曝晒中暑的。
在母亲做的这么多事情当中,我最难忘的,仍是她在我正要去二姑家的那天,特地到我学校来,给正在紧张复习中的我送了一条金项链。这条金项链她是真送得急,明明我马上要整理行李去二姑家了,刚刚到我学校镇上的她也要先给我送项链,再去二姑家。这条项链是外婆送给她的四十寿礼,于她可十分贵重。母亲从来没有戴过什么金银首饰,我上高中那些年又是家里最困难的几年,那条金项链是家里唯一贵重的贵重物品了。而且这链子是外婆拿着去庙里求过愿的,上面有外婆对我母亲的温情的祈福与祝祷,其意义就更非同一般了。
母亲要我高考那几天戴上这条项链,戴着它进考场战斗,母亲像揭示一个天大的秘密般笑着告诉我:“我昨天刚刚拿着这条项链去庙里求过愿,这链子能保佑你考出好成绩,这两天考试你都戴着!”母亲是个蛮认真的佛教徒,她很信这些,而我什么教都不信,还常常和母亲顶嘴,笑话她迷信,嫌弃她折腾,说道她成天整些没用的,但那一天,我啥都没说,笑笑,就收下了母亲的“厚礼”,当即戴在脖子上,母亲露出满意的笑容,似乎卸下了一身的紧张与忧虑。她深信她的儿子戴上这条她去佛庙求过愿的金链就能沐浴佛祖的庇佑与眷顾,就能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稳步向前,鱼跃龙门。母亲的虔诚在这样的时刻深深地感动了我,并给予了我莫大的鼓舞和力量。与其说我是戴上了神的庇佑,不如说我是戴上了链子般环环相连“丝丝入扣”的母爱,这份朴实而真切的母爱,是伴随我在人生路上始终坚毅前行的不竭动力。累日经年,仍动人至深。
母亲几十年来一直坚持在除夕之夜与她的一帮信徒之友步行拜访乡里乡外的各处名庙,为家人祈福,我读中小学那会儿,她每次都问我要不要与她同行,提问中带有央求,我几乎都没有满足她的邀请,少有的一两次陪她逛庙祈福,也都是心不在焉,满不耐烦。可我深深地知道,母亲四处兜兜转转是在为谁祈福和祝祷,我的心里更是跟明镜似的,背负全家人的寄托的我,定是她年年拜佛求神的重中之重。我甚至可以猜想,母亲往来于各处名庙的行色匆匆之中,或许从来不曾为她自己拜求过什么。这大概可以说是天下父母最突出的标签吧?我们从这个标签里,读懂天下父母,感知天下父母心。
每个孩子或许都曾在人生的某一个特别的时刻,收到过母亲的“金项链”,不管那是进过佛庙,还是进过教堂,或是哪里都未曾进过,它们都是我们一生的眷恋,一世的财富,永远的母爱。或许母爱的方式有迷信与非迷信之分,有佛教与基督教之别,甚至也有贫富的差距,但母爱本身从无二致,没有贵贱,每一份来自不同时间和地点的母爱,都是十分的成色的金,永远金光闪耀在我们成长的路上,直至我们自己也成为人父,成为人母,慢慢变老。
生活篇——贫苦的幸福
前些天,去医院治疗膝伤,回单位的路上坐55路公交车,站在下客门边上的扶手旁,眼底下正是一个靠窗的单座,座上是一位头发七分白三分黑的七旬老人。他着黑色的布裤,浅黄的外套,看料子,价格都不过百,甚至还不到五十。他的座位旁有两个小篮,空的;一根小扁担,安然地横在两个空篮上边儿。
他正低着头在数钱,数得入神,一脸的陶醉和幸福。
我看着他数钱,看得入神,看得“津津有味”,也是一脸的陶醉,又感动又感慨,忍不住拿起手机偷偷地拍了两张照片,回来后,又把照片看得入神,看得“津津有味”,看得一脸的陶醉。
他坐在那个靠窗的单座上,几乎旁若无人,低着头,一连十几分钟,专心致志地数他的钱。我看着他座旁的两个空篮子和一根小扁担,以及残留在篮子里的几片小小的菜叶,我容易猜想,这是他今天卖菜的收成。我不知道,他这样的临时买卖,是在哪个地方做成的,菜市场里边儿是肯定不可能了,就它这点收成还不够摊位的租金。我猜,他总是在一个人来人往的街边卖了他的菜,或者蹲在菜市场的外头,只要没人来赶他,买卖也是做得成的。我每天早上去上班时,就经常在九山路边碰到过这样的土买卖,而且,好像也都是老人做的买卖。有卖青菜的,有卖螺蛳的,有卖番薯的,有卖各种瓜果的,等等。
我很高兴,他的菜都卖完了,所以他才心满意足地数得这么专心致志,旁若无人呢。他今天的进账两百多的样子,在手上数的,几乎都是5元、10元和20元,这大概就是他的全部整钱儿了。他把这一小叠钱夹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的缝间,用右手一张一张地往里翻,一张一张地数,同币值的都放在一起,20元的在最下面,10元的在中间,5元的在最上头。他数得特仔细,生怕错过一张,加错了总数,所以动作特别慢,每翻一张都像在计算他一生的家当,每翻一张都像极了一个电影的慢镜头,每翻一张都让人感觉时间在凝固。我没敢打搅他,打搅他的陶醉与幸福,那样的打搅可是一种十足的罪过和不识趣。所以我拍照的时候,是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死死地按住了手机的出声口,没敢让拍照发出一点点的咔嚓声。
他数完一遍又数第二遍,第二遍数到一半儿,手指太干了,翻不动纸币了,于是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往嘴唇上一沾,润湿指腹,才又继续数他的钱去。这前前后后大概花了有十几分钟,直到我下车时,他好像仍在专心致志地数钱。我不知道他后来又数了几遍,到家后又数了几遍,我想,他要是愿意,他就数上八遍十遍吧。我又想,他要是数得开心,他就再数上十遍百遍吧。反正数自己的钱又不犯法,反正他数的又不是一打的百元大钞,一点都不惹眼。
我不想去揣测他是否有子女,是否有老伴儿,我想,只要他卖菜卖出了活着的尊严,数着自己劳动所得来的钱幸福知足,他哪怕天天这样去卖菜呢也行。他是年迈了,看他的七分白的头发和横横竖竖的皱纹,看他那双满是褶裂的双手,说他七旬都是保守的估计,可我想,他总比那些在路边装疯卖傻、装死横卧、歇斯底里、撕心裂肺来乞讨的中老年甚至青少年要强得多吧?我想,他更比啃老的人强。
我知道有很多少欲、知足、乐寂静的人,但这样在我眼底下生动演绎了少欲、知足、乐寂静的人,我还是少见的。我们未必都有这样的缘分,如此近距离地目睹这样生动的演绎,如此近距离地触摸人生的真谛,我总是十分庆幸于这样的邂逅,我总是感恩于这样极富视觉冲击力的邂逅。因为正如诺瓦利斯所说的,我们总是读懂了别人的命运,便也坦然于自己的命运。
我前些日大早去上班时,在九山南路靠人民西路的路口,也碰到过一位卖菜的老人,背佝偻,穿一双老布鞋,一身破旧的中山装,年纪更大,看样子得有八十多了,四处张望来往的行人。他眼前摆着的也是两篮的菜,上面横着一根扁担。我看得心疼,也偷偷回头拍了一张照,调焦距的时候,手机画面里刚好出现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姐满脸笑容地买他的菜,我分明看到,她是“有意”停下脚步回头来买他的菜的,看得我感动。我又庆幸,我总有这样的缘分,遇见这样动人的故事。
我隔着十来米的距离,还能分明看见老人的手颤巍巍地给那个大姐递菜,说话也是有点颤巍巍的,又颤巍巍地接过那个大姐的钱,可我看他自给自足中的一脸乐寂静,淡看了这一世的喧嚣与繁华,甚至冷眼与嘲笑,甚至不屑与轻蔑,我于是又看得感动。我又不敢去猜想,他为何八十多背佝偻还得这样出来卖命,想,总是有什么说来话长、听来心酸的难念之家经吧,可是,从他们这样历经沧桑的老人身上,你看不出仇与恨,看不出怨与尤,看不出焦与躁,看不出苦与悲,有的只是贫苦中的平淡,平淡中的幸福,幸福中的知足,知足中的淡定。
我曾数过这样的钱,我曾这样数过钱,我曾长时间地品尝过这样的贫苦与幸福。上小学初中那会儿,一到暑天,母亲天没亮就拉着一板车的西瓜到外镇上去卖,我总跟着她在后面推,一板车的西瓜是50来个,数百斤,上坡的时候,我成了母亲的得力助手。我跟着她走街串巷,在外镇上一个村一个村地吆喝卖瓜,卖完回到家几毛一块五元十元地数钱,一叠一叠地叠硬币,在百多个硬币里专心寻找传说可以卖大钱的1996年的一元币以图收藏升值,有时候还偷偷地往自己的口袋里塞几元(我那时总是笃定母亲不至于神通到能发现百多个硬币少了零星的几个),我知道那种幸福是什么味道。
20世纪90年代末在外镇上高中那会儿是家里最艰难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小伙伴们的生活费少则1周100元,多则2周500元,而我是2周80元。80元,你可能会笑,怎么是这么一个奇怪的数额?干脆一百不行吗?差那20元?可那是真的,我2个星期就80元的生活费,固定的,从不超标。到了高三要冲刺,父母觉得应该让我吃得好些保证营养的时候,也就是2周100元。可就是2周80元的生活费,有时候父亲也得靠借才能维持,我知道那种贫苦的味道。
要知道,来回四趟车费是16元,这样就只剩64元。那时候连三轮车都舍不得坐,校门口出来,同学们毫不犹豫地往三轮车上跳,我都是走着去车站的,不管多日晒多雨淋。两个星期在学校要吃13顿早餐,12顿中餐,13顿晚餐,每顿早餐1元,共13元;每顿中餐2元,是24元;每顿晚餐2元,要26元,这样就只剩下1元。你该想象得到这是怎样的一种紧巴巴。而且你也应该能想象得到,连吃都是吃得紧巴巴的。如果还想买点什么用的穿的,那中餐晚餐还得省,譬如1.5元。可我知足,我从来不多要,我知道父亲不易,我知道我每次从校门口步行到车站的那一点路,远远比不上父亲日夜在田间来来回回的那些路;我在学校里的那一点省吃俭用也绝比不上父亲在家里的紧巴巴。我知道父亲几乎是含泪前行的,我想,我也可以,他已经为我倾尽了所有,包括他的尊严,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我后来做了老师,我经常听见我的一些学生问我:“我们究竟为了什么而读书?为了什么而活着?”我说:“你们这样问的时候,说明你们还只想着你自己,你们还太自私,你们还不知道父母把我们带到这个世上,我们就和他们扯不开这层血浓于水的联系!有些事情,是不好去追究所谓的意义的,它们经常就只是一种本能,一种责任,一种义务!父母给了我们生命和生长的养料,我们且说为他们读书为他们活一活,这难道不公平吗?为什么你们还能说出‘父母是把他们的意愿强加给我们儿女的话来呢?”见着铺张浪费、挥霍无度又不务正业的学生,我也是忍不住要说的:“你们别装阔,离开父母,你们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你们总想着如何满足自己在同学朋友面前的面子和虚荣,却从不想如何满足父母在亲朋好友和老师面前的面子和虚荣。这难道就公平?”所有的道德律,都是从孝道伦理开始谈论的,一个人没有了孝道伦理,他什么道德都无从谈起。父母含着泪坚毅前行、默默奉献、无怨无悔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可能正在忘我地寻欢作乐或虚度光阴!天下的父母几乎都是英雄,但不见得天下的子女都能“惜英雄”!
所以我才更知道在贫苦中,多微小的收成都足以造成持续的幸福。我深深地理解公车上和大路边的那些卖菜的老人,我深深地敬重他们,多苦都靠自己的双手撑着,多苦都微笑着看人来车往、日升月落,多苦都少欲、知足、乐寂静。
忽然想起今年清明时,回到老家看刚刚在年初成寡的奶奶,心里深深惦着我爷爷的她,拿出了爷爷生前在老人院替人跑路买烟买吃赚点小费的“工资”簿,里面竟然是那样整整齐齐地一笔一笔的数字:×月×日,2元;×月×日,5元;×月×日,8元……一行一行,一笔不落,密密麻麻。奶奶翻着爷爷的“工资”簿,明亮的阳光照在爷爷生前的每一处笔迹上,好像每一笔都是爷爷的微笑。爷爷活到八十七,子孙满堂,虽不缺钱花,但却总想自己动手攒点小钱,坚持能不给子孙增负就不给子孙增负的原则。奶奶前几年也是闲不住,还替服装厂粘挂牌,有些毒气的胶水弄得她双手干裂。我们一大家子人都笑他们俩,苦劝他们俩别折腾,说,啥都少不了你们的,一切全包,子孙们都孝顺着呢,可他们就是不听。后来我们只好“听之任之”了。这都是贫苦农民的本色使然吧,闲不下来,好自给自足,在微薄的物质中享受无量的精神愉悦。尽管这样一年也就几千块,他们却乐得满满足足。到了除夕夜,爷爷奶奶还坚持要给他们的孙辈曾孙辈压岁钱呢,挡都挡不住,推都推不回。实际上到了他们这年纪,都该是我们作为子孙的往上给“压岁钱”。可是他们开心,真开心,真幸福,这种幸福,旁人未必能懂。所以才说冷暖“自”知、苦乐“自”懂呢。关键都在一个“自”字,这一点,可别说偏了。
我终于明白我以前回家不知该给他们什么于是老给他们钱,确实不足以带给他们更多的幸福,在他们已然知足的生活之外,在他们贫苦的幸福之外,我常回家看看,就便是他们最大的意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