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冉冉过前山
2015-05-14夏明明
夏明明
在人们的印象当中,说到北京古钟,往往就是报时和古刹钟声,其实,它还蕴藏着深厚的文化,“甲于省郡”的北京古钟有两宝:一是驰名中外的永乐大钟,另一个就是刘侗、于亦正《帝京景物略》所辑明代诗人吟诵钟铃的诗句。
古人热衷于品味钟声的意境,唐朝两位著名诗人王维和王昌龄都到过佛教寺院,如何认识和品位钟声,王昌龄在写给王维的诗中说:“天香自然会,灵异识钟音。”《帝京景物略》是明朝北京地方志中的优秀古籍,在叙述景物的同时,也刊载了明朝文人官吏在京师寺院、名胜古迹留下的大量诗作,其中吟诵钟铃的佳句竟达233处之多,从“灵异识钟音”的角度去欣赏这些钟铃诗句,客观记录了明朝诗人对钟铃之声的主观评价,并且可以作为形成了一个统计量的主观评价,在一定意义上,这是一种较为系统的古钟声学资源和文化资源。
对钟声的主观评价会因人因时而异。闻钟声有时会清净、有时会震撼、有时会兴奋、有时会伤感,但将其汇总归纳,就能使人们比较清晰地看到古刹钟声的一些客观规律,近闻震撼、庄严、深沉;远闻清净、祥和、悠扬。经过对《帝京景物略》所辑明朝诗人全部233处钟铃诗句进行分类,可归纳到钟声主观评价为警世和感悟、深沉、震撼、庄重、奋进的达到111句;可归纳到钟声主观评价为清净、空灵、悠扬、让人领悟到时间持续、永恒的达到117句;体现古钟外观和象征意义的有5句。
可归纳到钟声主观评价为警世和感悟的诗句如:“宦海浮沉孤素影,他乡怀抱把黄花。十年钟梵经行地,老觉风尘改鬓华。”(明朝徐学谟《九日昆卢阁眺望》)“几时谏鼓似钟悬,尽拔苍生出沟渎。”(袁宏道《万寿寺观文皇旧钟》)“经年尘攘攘,俱为晓钟收。”(翁元益《香山晓起》)“云遏钟声杳,苔封屐齿稀。伫看兴废事,惆怅暮山归。”(释修懿《广泉废寺》)“白头守火生丹灶,黄面随钟散讲堂。不道宦游茫似海,归玄归释也茫茫。”(华廷琳《吕公洞》)“月壑悬相照,风铃莽自呼。夜清钟磬发,惊我尚征途”(王衡《宿银山寺》)。明朝《帝京景物略》辑童佩所作《摩诃庵》相关诗句为“阶前闲树色,花外落钟声”,而大钟寺古钟博物馆九亭钟园历代钟声诗句精选陈列,也有明朝诗人童佩的这首诗,但与《帝京景物略》相应诗句有一字之差:“阶前闲树色,花外省钟声。”这可能是出自童佩的其他诗集(《童子鸣集》诗四卷),因为此诗是描写诗人进入寺院大门情景的,我倒更倾向这位诗人最初用的是“省”字而非“落”字,它与唐朝诗人杜甫《游奉先寺》“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有异曲同工之妙。
警世和感悟的钟声,有着声学上的依据,之所以能“惊我尚征途”,在于钟声的“音头”,即敲钟的瞬间声音最大、音高最强也最明显,引人注意,令人警醒。
可归纳到钟声主观评价为庄重和空灵的诗句有:“忠孝有人犹是汉,鼓钟无地不尊王。”(凌世韶《谒关帝庙》)“心心有佛薪火传,万寿寺钟日月悬。”(胡衡《万寿寺钟》)“林深风细钟音定,月正烟微野色平。”(徐爱《陪阳明先生游香山,夜宿林宗师房,次韵》)“寒山幽草自萧疏,客到香台钟定初。”(吕大器《碧云寺》)“修坰开梵林,郁郁藏微钟。”(沈孟《社集报国寺松下看画松》)“芳草近寒食,空林闻午钟。”(王世贞《春日同于麟、茂秦集韦氏水亭,分韵得重字》)“一灯悬古殿,双树出疎钟。”(朱宗吉《真觉寺》)“楼台星斗上,钟磬翠微间。”(余姚王守仁《香山》)“已觉人天坐超忽,况余清籁度疏钟。”(杨汝元《碧云寺行》)“最是祇园林木深,钟来伊迩路难寻。春郊未了看花事,清梵空闻隔叶音。”(刘大夏《寻功德寺失道》)等等。
庄重与空灵的钟声,来自于响钟存在的拍频现象,即“嗡嗡”的拍音。老北京曾把能发出嗡嗡声响的空竹叫“空钟”,这是很形象的比喻,“空钟”转动不停,嗡嗡的拍音就响个不停。钟声的嗡嗡声既庄严又空灵,颇具打动人心的效果。
可归纳到钟声主观评价为悠扬和体现时间感的诗句有:“后夜怀支遁,遥听钟磬微。”(谢榛《天宁寺对雨,同殷正夫、李于麟赋》)“马上迟迟残梦断,钟声遥在禁城西。”(林環《卢沟桥》)“茶烟暝归禽,钟响散樵谷。”(黄辉《秋日过慈寿寺》)“客至杏花里,钟来鸟道边。”(姚汝循《入香山寺》)“芙蓉悲永漏,柿叶下疏钟。”(樊良樞《夜宿碧云寺听泉》)“十里浓烟非柘影,钟声冉冉过前山。”(公鼐《潭柘南村》)“晨起供我茗,钟时给我饭。”(归有光《报国寺赠宇上人》)“花合灯分钟定夕,今宵旅梦各星星。”(王鸣玉《韦公寺》)“大驾迎天早练时,端门灯起禁钟迟。”(黄佐《郊祀斋居大兴隆寺》)“看佩移宵燭,闻钟候晓鸡。”(张治《万寿节朝天宫习仪》)“钟定鼓严漏箭回,通明楼阁已重开。”(王嘉谟《冬日过朝天宫道院》)“历尽丹梯古寺门,钟声万壑报黄昏。”(王铎《暮登香山寺》)。“鸟呼耕鑿民畿甸,钟报晨昏僧祝延。”(刘侗《香山寺来今轩》)等等。
悠扬的钟声来自于延时音,俗称尾音。北宋范温《潜溪诗眼》:“盖尝谓之撞钟,大声已尽,余声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也。”延时音也强化了时间的延续,余韵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杜甫诗称“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为什么听到晨钟会发人深省,我曾于1992年8月在五台山台怀镇住了几个夜晚,每日凌晨4时许,显通寺的钟声就会响起,这钟声并不扰民,也不会惊得人一激灵。万物初醒,对于在起床前习惯于胡思乱想的我,很容易就进入了一种理想境界:时而苦思冥想、时而左思右想、时而异想天开,似乎还有偶发、跳跃、甚至创造性的思维产生,一些思绪亮点突然在脑海中浮现,习惯把这些亮点赶快用笔头记录下来,每每有些得意的想法诞生时,还感悟这大概就是古人常说的“一日之计在于晨”吧,或者说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可细想起来,这一切却是得益于清晨古刹悠远的钟声。钟声的空灵、清净、独具时间属性的声音特质,往往会激发出偶发、跳跃和创造性的思维,这种思维是一个人的社会实践在头脑中积累到一定程度,在“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状态下得到的集中释放,难怪众多前朝诗人纷纷吟诵钟铃。
对《帝京景物略》钟铃诗句分类过程中,还可以看到明朝文人对古钟的一般称谓,也有一种本土文化的启示。如:钟、寺钟、僧钟、禁钟、洪钟、疏钟等,而“梵钟”的称谓只出现一次,比率不足1%;另提到“梵铃”和“钟梵”各一处,这与古印度佛教并没有佛寺钟的历史事实相一致。“梵”的字义代表了清净,钟声犹如这样的梵音,但由于“梵”字往往也有“从梵土传来”的意思,所以明朝文人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采纳了非“梵钟”称谓,分析其深层原因:一是因为佛寺钟是在接受了中国传统乐钟、鎛钟的影响,在佛教中国化的大背景下而逐渐成形,具有本土文化特色;二是看来明朝文人也在有意避免佛钟是“从梵土传来”的误解,而是汲取钟声就是“梵音”的积极要素。作为对古代器物的研究,还是应该把它们放到当时的历史环境中去看待,明朝文人很少使用“梵钟”称谓的此类证据,也应得到今人的足够重视。
(作者:原正阳门管理处研究员)
责任编辑:谭 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