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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小河更远

2015-05-14孙君飞

知识窗 2015年1期
关键词:脚趾头波光脚踝

孙君飞

我出生的时候,肯定许过一个愿:让我的家乡流过一条小河。

我睁开眼,跳下地,我呼吸到潮湿、清新、微腥的空气——那是风捎来的它的讯息,我奔跑起来,撞击到粼粼一片波光的一刻,我喊出了它的名字。

愿望成真。

于是我欢天喜地地生活在这里,一辈子都想生活在这里。

小河是流动的珍珠,宝贵到谁也买不起的时候,它又变得无比廉价。

我空着双手伸向它,它一下子握住我,还渴望拥抱我。粼粼波光里到处都是它温顺、害羞的笑: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刚才还把自己的手心想象成钱币,但小河什么都不要,它只想亲亲我的皮肤,仍带着乳香的薄薄皮肤。我笑,大声地笑,有时候像女孩子那样胆怯,有时候又像一匹小马驹那样疯狂——小河用它的牙齿咬我,咬我的脚踝,咬我的脚趾头,随后我才明白是小河驱赶水草丛中一群灰黑色鱼儿来跟我玩耍,它们性子还很野,咬得你很痒,也咬得你发疼,但我从这一刻明白:“疼”有时候也是“爱”。我拿出一点点“疼”,得到整整一条小河的“爱”。

我不再将自己的脚趾头想象成银子,小河根本什么都不会要。它一路走来,见识太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会动的脚趾头比冰冷的银子和圆滑的石头好太多。

我轻轻地踩着河床——这张床可真长,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床:铺着细软的沙子,长着摇摇摆摆、没有骨头的水草,鱼、虾、蟹在这里捉迷藏,累了就睡一会儿,醒来接着玩。小河看起来很慵懒,每时每刻都躺在河床上,但其实它从来都不睡觉、不做梦,在我们这里稍稍躺那么一会儿,就继续朝前走,昼行,夜也行,前进、前进、前进!小河是在床上长跑的流浪人,跑不出床尾,它就一直跑,不过它更喜欢散步,更喜欢在这里停留一阵,陪我们小孩子玩一玩、笑一笑。它的笑里面饱含着热泪,它朝着远方告别时,河水肯定涨了很多。

真的要走了,它紧紧地抱住我的脚踝、拉下我的手,我不得不全部跳进去,张开双臂,快速地蹬着脚,挽留它,追赶它:我舍不得你走,我舍不得你走。它“哗哗”地笑着,可是我知道它的笑里面饱含着热泪,河水清甜也带着泪水的咸味儿。它也舍不得走,但只有走,马不停蹄地走,不休不眠地走,走、走、走,它才会有生命,才会留下活着的风景。它留下鱼、虾、蟹,留下青草如茵,留下野花如守望的眼睛,留下两岸高大的柳杨和金黄的庄稼,留下“疼”和“爱”——它其实并没有走,我一回头,它还在身后静悄悄地赶来,微笑着,目光照亮了世界……一边远去,一边到来,一边失去,一边得到,我不知道该欢笑,还是该悲伤,我站立在笑和哭之间,仿佛一瞬间便长大了许多。

站立在岸上,耳朵里不仅仅有河水流淌的声音,还有许多许多:我听见小草挺直了腰朝小河喊“妈妈”,鹅卵石鼓着腮帮喊“爸爸”,水稻、麦子和玉米说这不对,应该向小河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树林里传来的呼喊声更不容易听清楚,大概有喊“爷爷”“奶奶”的,也不算稀奇古怪,里面的昆虫、小鸟和幼兽们就喜欢这样叫,没有谁不渴望拥有更多亲人——我甚至听见天上的星星在夜里朝小河喊“星星”,它们以为小河是另一个自己呢。

我告诉大人们这些声音和叫法,他们都笑我耳朵有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耳朵有一点点疯。

如果小草、石头和星星真的会叫呢?

那也是瞎叫唤。

我低着头,心想我曾经叫出了小河的名字,而现在又该怎么叫它?它有那么年幼,又有那么年老吗?它确实像刚刚诞生,当你起早来看它,从河里提水回家洗菜做饭的时候;它又确实很早很早就开始出发了,也许从大江大河老成了小河蹒跚,来到我们眼前的时候,已有一百岁的年龄?

年轻的妈妈们将竹篮和米筐放到河水里,荡漾来荡漾去,里面的东西都变干净了,谁也没有想着再将小河带回各自的家。

在我犹豫不定的时候,小河已经走得很远很远了,它什么都不会要,包括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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