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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少年

2015-05-14杨迪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25期
关键词:小辉小毛爸爸

杨迪

当警方找到大吴的父亲时,吃惊地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14岁的儿子在哪里。那是6月22日凌晨1点钟。他也不知道大吴是网上传播的一段“浙江庆元初中生暴打残害一小学生”视频中的主角。

不仅是大吴,同时参与打人的小吴、拍摄视频的小辉,包括被打的小毛,他们的父母都不清楚孩子为什么会被警察传唤。

6月21日,这段时长2分5秒的视频在网络中被疯狂转发并引爆了舆论。视频中,8岁的小毛身上挂着绳索样的物品,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泪水,被几个年长的孩子追打,小毛哭喊着“别打了”,几个大孩子仍不停手,视频之外,还有嬉笑声。

庆元县公安局只用了一天就查清了来龙去脉。这起殴打事件的起因是一起小偷小摸而引起的诬陷。

2015年5月初,小毛与两个小伙伴在冷饮店偷窃,其中一个伙伴被发现后称,一起偷窃的是小辉等人。小辉得知被诬陷后,叫上了大吴和小吴,找小毛带路去寻找造谣者。寻人未果,几人转而向小毛要钱。小毛没有钱,他们又去找小毛父亲,被小毛父亲责骂。一时气不过,大吴就与小辉、小吴一起将小毛强行带到庆元县城东大桥附近一间废弃的简易房内实施了殴打。

“这是一个失控的孩子”

在城东小学校长金光强眼中,打人的三个孩子都是可怜的。包括已经从城东毕业并辍学将近两年的大吴。

还有两个月大吴就满14周岁了,他的成长世界由油腻的烧烤摊、出走的母亲以及暴躁忙碌的父亲构成。

大吴家不是庆元县城本地人,本籍属于荷地镇。10年前,随父母到庆元县城打工。大吴爸爸回忆小时的大吴充满自豪:“嘴巴很甜,见到叔叔阿姨就打招呼,大家都喜欢他。”

大约6年前,大吴8岁时,父母离异了。老家邻居的说法是,“他妈妈跟人享乐去了。”大吴爸爸把离异的原因归咎于环境的变化。“城里诱惑太多。”

庆元县,位于浙江省西南部,与福建接壤,经济收入在浙江省排名倒数。然而这个山区小城的生活安逸而热闹,商业街上一家挨着一家的服装小店、水果超市、甜品小铺。傍晚的凉风吹走夏日的湿热,人们就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在街边的摊位喝点啤酒,吃点宵夜。

大吴父亲从中看到了商机。离婚后,他学习了烧烤技术,开了一家烧烤店,靠这个店面维持年幼的大吴、80多岁的老母亲和自己的生活。

大吴爸爸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了这个小生意上。经营烧烤店,没有诀窍,靠的是辛苦:每天早起买菜,洗、切、穿串,太阳落山,生意开张,点炉子、烤串,上菜、收拾桌椅,直到所有客人离开,常常忙到夜里两三点钟才睡觉,有时甚至到清早五六点钟。“我的店比别人都要辛苦,人家店里都是夫妻两个人忙,我是里里外外只能靠自己。”大吴爸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因为“店里的东西需要有人看着”,凌晨关门后,大吴爸爸也住在店里。生意越做越好,房东却趁势涨房租,为了节约成本,今年春节后,他关掉了店面,将生意挪到了城东的烧烤一条街上。

这样的作息时间很难与还是学生的大吴有交集。他也几乎无法给予大吴生活上的关照。每天放学后,大吴或者去店里帮忙,或者和同学出去玩。晚上有时候在店里跟爸爸睡,有时候回到租住房自己睡。

大吴的小学班主任钟宁(化名)清楚地记得,2011年9月,五年级开学时,她第一次见到大吴父子。大吴爸爸理着一头短寸,穿着拖鞋,上衣襟敞开着。对学生情况登记时,大吴爸爸粗声粗气地对钟宁说,“老师,我不识字,你帮我填一下!”

钟宁印象深刻的是,在学生登记表中需要填写学生身份证号,大吴爸爸完全不记得。“其他学生的家长都是提笔就填的,但大吴爸爸竟然不知道。”大吴父亲给亲戚打电话,询问自己儿子的身份证号码,“张嘴闭嘴就是脏话,让我学都学不来。”

大吴那时远远地站在门外,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一脸的敌意与对抗。“问他什么都不回应,像个防御状态下的刺猬,扎着刺,好像周围都是他的敌人一样。”

事实上,钟宁在接手这个班级之前就听说了大吴在学校的“名气”。一直以来,他都是老师最头疼的那一个。同学的新书包,没同意让他玩,就被打了一顿;要求低年级的同学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他,再一起进入其家中“拿”钱;打架、逃课、小偷小摸、搞破坏,大吴几乎一样不落。上一任班主任告诉钟宁,整个四年级学年,大吴就没来上过几天学。

“这是一个失控的孩子。”钟宁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每次大吴从学校翻墙逃掉,钟宁打电话给他父亲,希望能找到孩子送回学校来,但通常不会有什么结果,有时候一个星期,有时候两个星期,孩子都不来学校上课。“很多次,他爸爸也放弃去找了。”

大吴爸爸觉得自己并非不负责任。“学校打电话来,我就去找,但很多时候我真不知道这孩子在哪里。”不只如此,大吴还是个爆脾气,无法忍受父亲的唠叨,“有的事,说到第三遍,他就‘爆炸了。我没办法,只能跟他来软的,但软的他又不听。”但在钟宁眼里,大吴爸爸并不“软”。每每学校有事请大吴爸爸来,大吴爸爸对大吴往往是抬手就打,抬脚就踢,完全不管老师就在旁边,也不顾虑孩子的感受。

老师们无法知道离开学校的大吴都和什么人接触,在什么地方活动,只能凭经验去找。最终能找到大吴的地方,有网吧,也有派出所。有一次,一家单位的玻璃被打碎了,单位保卫处的人带着监控视频到学校来指认大吴。

了解大吴爸爸的脾气后,每每遇到这些情况,钟宁只是把大吴单独叫到会议室谈话,不再叫大吴爸爸来学校。遗憾的是,对于继承了父亲的暴躁脾气的大吴,谈话的作用,微乎其微。无论钟宁说什么,大吴都不作回应,抿着嘴,扭着头,攥着拳头,脖子上暴着青筋,一副愤怒、不服气又不愿沟通的架势。

趁暑假到城里与父母相聚的留守儿童们。校园欺凌、留守儿童、流浪儿童等问题,都是整个儿童保护系统的一部分,中国目前还没有从制度层面形成一个儿童保护体系。图/CFP

虽比正常年纪晚了两年,8岁的小毛终于上学了,但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学这个新的环境。他不知该如何与同学相处,引起别人注意的办法常常是“动动人家”,或者在别人衣服上画画;上课铃响,他故意不回教室,老师四处找他,他再笑嘻嘻地回到教室,似乎要的就是这个时刻;对学校的任何设施更是都要留下点记号:柜子把手都敲掉,扫把搞坏,厕所门也要弄上一弄。

他的班主任老师叶云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心理健康测评的结果显示,小毛在人际交往与学习上都存在比较大障碍。面对老师的责备和要求,小毛爸爸说来说去只有两句话,“老师,这孩子我教不来,真的教不来。”

在小毛爸爸的眼中,“教”的概念更多是指学习上的指导。“一年级的课程我还可以看懂,二年级的课程,我真的教不来。”这个43岁的男人,消瘦的脸上满是无奈。

对着孩子,他说来说去只有两句话,“你要听老师话”,“要用功读书”。没得可说了,就挥起巴掌。面对这对令人无奈又心痛的父子,叶云云既无可奈何,又满怀怜悯。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小毛爸爸不只一次对她说:老师,这孩子可能长不大了,被我打坏了。

一个明显的变化开始于2014年11月。叶云云不知道小毛在那个时期认识了什么人,或者遇到了什么事,他开始逃课了。“在那之前,他就是有些小偷小摸,搞搞破坏,或者上课时不听讲,在抽屉里玩自己的东西这些小毛病。”叶云云说,“但是去年11月之后,他就开始整天整天不来学校。”

发现小毛没来学校,叶云云打电话给小毛爸爸,得到的回复却是“已经去学校了”。

自那以后,小毛渐渐远离校园,重回他得心应手的街头世界,那里没有需要完成的作业,没有那么多要遵守的规矩。他常常被看到单手扶着自行车把,在马路上把车子骑得飞快。从最初骑爸爸的自行车在街上乱跑,到后来自己“拿”爸爸的钱买了一辆。“这孩子喜欢骑车,而且骑得也不错。”小毛爸爸说。

事发前,小毛最后一次出现在学校是5月19日。在那之前,他已经连续逃了一个星期的课。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爸爸也只知道,每天都逛到很晚才回家。

5月19日,叶云云让小毛爸爸把孩子带到学校来,一起试图说服他。“本来想,他爸爸把他带来,然后就可以把他留下来上课。”叶云云回忆。没想到,小毛死活不愿意留下,也不肯讲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学校。

“你去教室。”老师和父亲对他说。

他坚决地说回答:“不。”

“所有的孩子都是受害者”

这四个来自不同学校、不同班级、居住在县城不同区域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怎样走到一起的,学校的老师和家长都无法给出具体的答案。

抿起的嘴角,封闭的内心,成人无法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老师们虽然有过尝试,但并没有时间和精力坚持;家长们或忙于谋生,或根本不认为是件值得关注的事情,连尝试的努力都没有付出过。

据庆元警方的调查结果:喜欢在街上骑车闲逛的小毛,花掉了自己兜里最后的五六块零花钱,之后开始四处想办法弄钱或者直接弄点吃的。5月初,他偷拿了冷饮店的饮料后被店老板发现。靠着机灵,小毛逃掉了,但一同作案的小伙被店老板捉住。讲“义气”的小伙伴没有供出小毛,反而说出了小辉的名字。

这最终成为小毛被暴打一顿的直接原因。

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三个打人的孩子都不满14周岁,不承担任何刑事责任,由其监护人进行民事赔偿。如今,殴打视频事件的当事双方已经完成赔偿协议。

对于几个家庭来说,这笔赔偿款无疑又给他们增加了新的压力。“我靠向朋友借钱,交了赔偿款,接下来只能更拼命地做生意来还。”深夜两点,生意终于结束的大吴爸爸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硬着头皮也要把店重新开起来。”

但他也满怀忧虑。视频流传到网络之后,网友迅速“人肉”到了他的烧烤摊位和电话,不时有人打电话来骂他,扬言要砸掉他的摊位。

无论是被打的小毛,还是打人的大吴、小吴和小辉都在不同程度上有心理创伤的表现。城东小学副校长管林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们找到小毛后,他明显很害怕,扭着身子坐在墙角。”回到学校的小吴和小辉诚惶诚恐,还向同学表示出“没面子”“不如死了算了”的念头。大吴的爸爸则选择将大吴送出庆元,希望换个环境后,他能重新开始。

“仔细想想,这次打架事件中,所有的孩子都是受害者。”金志强说。

(为保护未成年人,文中的大吴、小吴、小辉、小毛均为化名。实习生马婧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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