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离北京:京津冀产业转移样本调查
2015-05-14贺斌
贺斌
在推动产业转移过程中,企业是产业转移的主体,应该按照市场规律自主决策;政府则要把精力更多放在营造有利于企业自由流动的政策环境上。应明确与市场的界限,不能过多干预企业的决策行为。但更难处理的则是土地处置、税收利益分成等问题
2013年,当蔡昌贤作出公司搬迁的决定时,可能并没有想到,威克多会成为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实施后第一家整体迁移的企业。
1994年成立的北京威克多制衣中心位于北京市大兴区工业开发区。对于成立20年之久的维克多来说,无论从公司发展,还是个人情感来说,离开北京都需要极大的勇气。
顺应京津冀协同发展大势
促使北京威克多制衣中心董事长蔡昌贤下定决心搬迁的,是几年前他到瑞士几家著名服饰品牌工厂考察的经历。当他进入瑞士工厂的生产车间,发现里面的工人普遍都在四五十岁左右。
“在瑞士这样一个高福利国家,居然还有这么大年纪的制衣工人。”考察后蔡昌贤明白一个道理:只有拥有熟练的产业工人,才能形成超一流的产品品质,从而带来超一流的品牌附加值。
蔡昌贤不禁反思起自己的企业:和国内大多数服装企业一样,劳动力结构多是以年轻人为主,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熟练的工人,过不了几年就会因为结婚生子而流失。加上公司在北京,安家落户的难度较大,让很多年轻人望而却步。
“劳动力极不稳定的状况,可能会传导到产品品质的一个方面,导致个别产品会出现品质不稳定的情况。”这就促使蔡昌贤下定决心,将生产、技术部门搬离北京。
“利用搬迁地的人口政策和稳定的劳动力资源,为我们培养更多熟练的专业技术工人,在经验的积累和技术的沉淀中,形成一流的品质,提高品牌总体附加价值。”北京威克多制衣中心董事长助理刘大伟也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企业搬迁的初衷。
威克多搬迁的决定,正好赶上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的实施。2015年4月30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审议通过的《京津冀协同发展规划纲要》指出,推动京津冀协同发展,其核心是有序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
哪些是非首都功能?用北京市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的主任卢彦的话说,不符合首都城市战略定位的功能都可以被认为是北京非首都功能,归纳起来有四个,即一般性制造业,区域性物流批发,部分医疗教育服务和部分行政性事业性服务机构。
其中,一般性制造业的疏解主要根据京津冀三省市定位进行:天津的定位是全国先进制造业的研发基地,河北的定位是产业转型升级的实验区和全国现代商贸物流基地,而北京的定位则是围绕城市战略定位构建“高精尖”经济结构。因此,高端制造业优势不太突出的一般制造业就要面临被疏解。
这一政策落实下来,具体哪些产业要迁出去? 2014年版的《北京新增产业的禁止和新增目录》就有一项规定:禁止新建和扩建的26类一般制造业中,就包括纺织产业。
作为纺织企业,威克多的搬迁正好顺应了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的大势。
早在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实施前,北京不乏首钢等企业外迁的先例。但大多数企业对于迁出北京还是处于观望状态。据了解,仅服装纺织一类,在大兴区就有48家,在未来的几年这些企业内都将面临搬迁的问题。
联姻衡水
威克多和衡水的这场“联姻”,始于一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河北省衡水市工业新区招商局副局长骆妍。
在电话里,蔡昌贤详细介绍了自己的公司,并阐明了公司的需求和期望。放下电话后,骆妍首先上网进行简单地核实,然后向领导汇报,立刻引起了工业新区领导的重视。从谈判到最终落地,事无巨细,工业新区的书记都全程跟进。衡水市领导也对这个项目给予了充分的关注。
“就为这个项目,我们的市委书记、市长去了好几趟北京,和蔡董事长反复沟通,介绍我们的政策和优势,并充分了解他们的需求,尽量予以满足。”骆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在威克多开工建设以后,开发区始终承诺“围墙以里是企业的事,围墙以外都是工业新区的事”。
事实上,衡水并非是威克多的唯一选择。在寻找迁入地这一问题上,蔡昌贤想得很多:地理位置不能离北京太远,否则和北京总部的设计中心、营销中心难以交接;交通要方便,否则物流运输成本太高;基础设施配套要完善,否则无法稳定人心……按照这些标准,他曾考察了河北的石家庄、廊坊、唐山等城市,甚至一度将山东德州也纳入考虑范围。
“选择衡水是多种因素的综合体现,首先,该市招商引资的政策很有吸引力;其次,当地的工业园区基础设施配套比较完善;更重要的是,衡水交通发达,陆路、铁路都比较便利。”刘大伟说。
“纺织和食品两类产业在衡水市有一定的基础,而且都没有什么污染,比较环保,也符合京津冀产业转移对衡水的定位。于是我们就选择以这两个产业为突破口进行招商引资。”骆妍向《中国新闻周刊》解释道。
据衡水市相关部门介绍,为承接纺织服装产业转移,衡水市在工业新区试点,设立纺织服装产业发展基金,每年财政预算3亿元做为引导基金,用于重大项目引进、标准厂房等公用设施建设、融资担保、企业创新资助和技改支持。园区内企业实施“员工代培”计划,财政给予每人1000元岗前培训补贴。
此外,对前3年签约落地的2亿元以上纺织服装产业项目,按比例给予10%以上的基金扶持。
用骆妍的话说,衡水是举全市之力来完成威克多产业转移项目,因此产生了惊人的效率:工业新区与企业签订双向承诺,明确项目投资建设进度由企业负责;立项、审批、征地、外用设施配套全部由政府包办,让企业集中精力搞建设。项目从动工到竣工仅用了18个月,食堂、宿舍、幼儿园、超市等服务设施也如期建成并投入使用。
而新员工的招聘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2015年春节刚过,衡水市劳动局就为威克多专门举办了几场招聘会,吸引了大量的应聘者。
徐丹丹是衡水本地人,说话很快,人也直爽,见面就问采访需要多长时间——她们拿的是计件工资,一分一秒的耽误都会对收入产生影响。而更重要的是,如果干活麻利的话,还可以早点下班回家看孩子。
今年25岁的她,已有一个3岁大的儿子,之前在北京一家家具厂上班的她,之所以回到家门口就业,正是为了儿子。
“孩子刚断奶我就出去打工了,结果老是控制不住想孩子,一年好几次地往家跑,今年过完年,看到威克多招聘,干脆辞掉工作,回来上班。”她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由于之前有缝纫手艺,她很快就被威克多录用。经过两个月的培训迅速上岗,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个业务骨干了。
“这个工作不错,我打算就在这里长期干下去了。”她说。
据北京威克多制衣中心生产部经理石百宽介绍,由于现在的机器很多都是电脑控制,在招工时,他们主要面向25-28岁的年轻人,一方面,他们的学习能力比较强;另一方面,他们大多已经结婚生子,能培养成相对稳定的技术工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5月12日,威克多正式搬迁。
“从5月9日企业停产到5月17日恢复生产,期间真正搬家的时间只用了两天半,而且机器的拆分和组装,管道的铺设等,全是我们自己的工人完成的。”石百宽说。
成本博弈
在京津冀产业转移过程中,迁出地政府、迁入地政府以及搬迁的企业,三者之间都有自己的“算盘”,处理不好三者之间的成本博弈,产业转移也将踯躅不前。
按照对外公布的数字,威克多衡水服装创意产业园占地面积307亩,总建筑面积为28万平方米,项目总投资15亿元——而这只是建设投入。
“短期内成本是上升的。”刘大伟对《中国新闻周刊》算了一笔账,首当其冲的是劳动力成本。随公司搬迁去衡水的员工大约600多人,为了弥补其搬迁的损失,公司按照工龄给予每位员工1000-5000元不等的一次性搬迁补助。此外,最初的几个月,为了稳定人心,每天还会给工人发放补贴,数额逐月递减。“虽然衡水的消费水平较低,但劳动力价格却并没有下降,毕竟从北京去了这么多人,他们的收入不能降。而在衡水当地招的员工,待遇也不能有差别,否则会造成员工之间的不平衡。”
其次,交通成本也大大增加了。两地办公后,对部门之间协同运作的要求会更高,对效率的要求也随之提高。威克多是产业链型公司,从前期的企划设计到生产制版,再到产品生产完毕,再从入库到发货,到门店到销售,都是全产业链的,不同环节之间,需要良好的沟通。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公司专门配备了4辆依维柯汽车,每逢周二和周四往返于北京和衡水之间。
除了班车,还有一辆60座大客车,负责周末接送部分家在北京的员工。“从北京到衡水,280公里的距离,不算油钱,一年光过路费就得增加约500万元。”刘大伟说。
如果成本的提升只是搬迁的必然代价,那么因环境的变化带来的效率问题,则是企业不得不面对的尴尬。每年6月到第二年到2月,是服装行业的旺季,但对于刚搬到新厂址的威克多来说,却意味着效率的降低。
“正常情况下,一个车间每天能做400套西服,刚搬来那段时间,有时一天只能出320-350套,每天亏产50-80套衣服,相当于一个小时的活没了。”威克多生产部经理石百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种现象持续了一个月,随着大家慢慢适应新环境,现在已经恢复正常水平。
此外,由于威克多是第一家进入衡水的服装企业,市场还没打开,招工也比较困难,到目前为止,才招了300多名本地员工,厂房也才用了1/4。
在石百宽看来,这些都是暂时的。随着更多纺织服装企业入驻衡水,一些服装行业的上下游产业也会进来,到时候采购成本就会下降;而且衡水交通四通八达,以后物流成本也会降低;最重要的是,劳动力稳定了,熟练工人会越来越多,这些对公司都将是一个利好。
同样受惠于此的还有搬迁地衡水。据衡水市相关部门估算,威克多入驻后,将年产高档服装约160万套(件),年销售收入达26亿元以上,实现利税1.1亿元,可为该市提供4000个就业岗位。
“我们打算以威克多为龙头,吸引更多的上下游企业入驻衡水。”骆妍向《中国新闻周刊》介绍,该市正在探索“县市区+专业招商机构+园区+企业”的新路径,以及“以商招商”新模式,与京津共同发展“飞地经济”,打造以威克多为主体的“服装创意产业园”。
2014年,为了承接大兴区的外迁企业,衡水工业新区招商局局长亲自带队在大兴区呆了半年,上门游说企业,并与大兴区政府建立对接关系,部分企业已经有了转移的意向。
既然企业搬迁,无论对迁入地还是迁出地的政府来说,都是一件利好,那么如何鼓励企业外迁,则应该是两地政府,尤其是迁出地政府应该着重考虑的问题。
北京市经信委负责人曾表示,在企业搬迁过程中,北京市会和迁入地政府进行对接,并对企业提供必要的帮助,包括在选址、土地的出让、注册、购置新的设备、安装、运行、贷款、资金等方面;在资金投入方面,北京市财政和首钢集团以1:1的比例,5年内统筹资金200亿元设立了“京冀协同发展产业投资基金”,重点投向首都功能疏解和多地协同发展相关的产业、综合服务配套及首钢等老工业区重振相关领域。
“但总体来说,鼓励外迁的政策还是太少,未来可能还需要设计一些政策,出台一些对企业搬迁来说利好的政策,比如对企业实行税收优惠或返还等,以提高企业搬迁的积极性。”刘大伟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从目前来看,威克多搬迁主要还是企业的自主行为。他还补充说,公司搬迁过程中,还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因为机器设备都是从国外进口,搬迁需要在海关备案,因此机器设备搬到衡水后,海关还要反复地查,给公司生产带来了不便。
“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大政策下,目前还缺乏相对实际的对企政策,来真正为企业减轻负担。”刘大伟说。
最难解决的是利益分成问题
在产业转移过程中,受到冲击的首先是企业里的工人。
作为威克多生产部经理,石百宽选择了举家搬迁到衡水。这个山东男人在威克多已经工作了10年多,从一名最基层的烫衣工,一步步成长为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因此对公司有着深厚的感情。当听说公司的生产部门要搬到衡水,他没有半点犹豫就过来了。“反正在北京也是漂着,这儿的消费水平不高,赚同样的钱,能留更多钱在手里,咱们打工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吗?”他憨憨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也是威克多鼓励员工搬迁时的一个重要理由,相当一部分人被这个理由说服,离开了北京。
对于石百宽来说,衡水更大的诱惑力,在于其全国都闻名遐迩的中学教育。“我们外地人的孩子在北京上学不容易,衡水都给我们解决了。”因此孩子这学期一放假,石百宽就赶紧将妻儿接到衡水,学校已经安排好了,开学后就在工业新区的小学上三年级。
一家团聚的背后,却是妻子的付出。石百宽的妻子从北京一家待遇优厚的外企辞职,刚搬到衡水一周多时间,目前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像这样的家庭并非少数。产业转移带来大量就业岗位的同时,随迁家属的安置也成为当地政府需要考虑的问题。
相比之下,车间主任刘亚岚就没有石百宽这样的魄力。因为爱人是北京人,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可能随迁到衡水,因此,她不得不过着双城生活:周六下班后,坐着公司的大巴回北京,周日下午六点再返回衡水。
相对于产业转移给企业工人带来的冲击,一些深层次矛盾则更为难解决。在赛迪智库产业政策研究所副所长郑长征看来,“政府、企业在推动产业转移中角色定位是不同的。企业是产业转移的主体,应该按照市场规律自主决策。政府则应有处理好市场与政府、短期与长期、特殊性和普遍性的关系,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有所为,就是要把精力更多放在营造有利于企业自由流动的政策环境上。有所不为,则是应明确与市场的界限,不能过多干预企业的决策行为。”
今年6月,财政部、国家税务总局印发了《京津冀协同发展产业转移对接企业税收收入分享办法》,根据该办法,由迁出地区政府主导、符合迁入地区产业布局条件、且迁出前三年内年均缴纳“三税”(增值税、企业所得税、营业税三大税种地方分成部分)大于或等于2000万元的企业,3年内,其“三税”收入由迁入地区和迁出地区平分。
郑长征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产业转移中最难处理的是土地处置、税收利益分成等问题。
在土地处置方面,郑长征建议,北京应处理好腾退土地问题。可考虑设立首都企业外迁专项扶持基金,创新腾退土地抵押融资模式,解决搬迁期间及恢复生产过程中企业运营资金的需求。
“由于在京津冀协同发展中,北京主动推动产业向天津和河北转移,因此,相比其他地区的产业转移而言,京津冀地区的协同发展道路较为平坦。”郑长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