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商“创二代”培训班调查

周群锋

近日，由厦门市思明区政府主办的闽商“富二代”培训班，引发网络热议。舆论有赞有弹，赞者认为这是对“富二代”的一种良性的引导，批评者则认为，由政府花钱对“富二代”培训，是“把钱花在了不该花的地方”，且效果存疑。

6月19日，思明区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一提到“富二代”，就会让人想到嚣张、炫富。“事实上，他们绝大多数都很有创造力和创新意识，他们应是‘创二代。”

由思明区政府主办的这个培训班，将这一群体称为“闽商创二代”。

在争议声中，该培训班的培训对象已由思明区闽商子女，扩展到全国知名闽商的子女。目前，培训班已开办到第四期，共培训学员247人，学员包含七匹狼、九牧王、安踏、特步等名企子女，平均年龄不到28岁，大多数有留学背景。

用退税的钱办班

闽商“创二代”培训班由思明区政府主办，北京横山书院、思明区生产促进中心承办。

思明区政府办主任、该培训班班主任由亮（化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个培训班前两期只面向思明区的民营企业家，被称为“思明班”，全称是“中国梦——走进创业的新起点”思明区培训班。从2014年开始，该培训班扩展到全国，被称为“全国班”，全称是“中国梦—走进创业的新起点全国闽商‘创二代培训班”。目前，思明班举办了两期，开班时间为2013年5月和2014年4月;全国班也举办了两期，开班时间分别为2014年10月和2015年4月。

黄章仁是思明班一期的班长。他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在2013年开班前的介绍会上，思明区区长黄乔生对学员们的父母说过一段话。他说：你们这些民企都是思明区纳税大户，给你们退税多少没多大意义，不如用退税的钱给你们的子女办个培训班。

黄章仁说，“创二代”有很高的起点，“这有两层含义，一是在学业或创业方面有高起点;二是犯罪的起点也很高，而且如果走上邪路的话，也会走得很快。”

“我们这个群体，如果走不好，企业会难以传承下去。如果我们这批企业做不下去了，政府再去扶持别的企业，又需要一个过程。” 一位培训班学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思明区地处海西总部经济核心区域，在这儿集聚了七匹狼、九牧王、安踏、特步等大批闽商名企，民企数量占全区企业总量的九成，是区域经济的重要支撑。这批民企的传承与发展，直接关系到思明区乃至厦门市经济的发展后劲。

“创一代”也有这样的诉求。曾有当地企业家在接受纳税奖励的表彰会上对政府领导说，要是政府能帮忙把我们的下一代培养好，比作为纳税大户被奖励100万元都合算。

在这样的背景下，思明区政府开始计划针对“富二代”办一个培训班。

思明班一期副班长严竹明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说，当时是思明区生产促进中心把培训通知发到了街道办，街道办又通知家长。受访的五六位培训班学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们都是从父母那接到的培训通知，没有主办方与他们直接联系的情况。

举办了两期思明班后，已经有90多名思明区的“创二代”接受了培训，纳税前100名企业中没有培训的子女已经所剩不多，于是，思明班扩展成全国班。

“我们这些人，有的刚刚毕业，有的刚进入企业，而我们的父辈和区里已经比较熟悉，所以一般都是父辈接到通知并征求我们意见后，给我们报名的。”一位培训班学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思明班的学员，主要来自于思明区纳税前100名的企业。举办了两期思明班后，已经有90多名思明区的“创二代”接受了培训，纳税前100名企业中没有培训的子女已经所剩不多，于是，思明班扩展成全国班。

《中国新闻周刊》从全国班的课程简介中看到，此班培训对象的条件包括：全国各地福建商会副会长以上单位董事长、控股股东或实际控股人的直系亲属一名;年龄20～35岁;已毕业，身体健康;认同办学理念，遵守班规，服从教学安排，确保培训出勤率。

由亮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思明班筹备成立时，有人提议叫“青年企业家班”，但是后来讨论了下，觉得不太合适。

据了解，思明班一二期班额都是50人左右，全国班一二期班额都是70多人。培训班学制为一年，每月集中上课一次，每次2～3天。授课地点以厦门和北京为主，有时会因为外出实地学习等去其他城市。目前，学员已经覆盖全国绝大部分省份及港澳台地区。

当地一位政府官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类似的培训班江苏等地也组织过，但都是短期的，很多都是集中培训1个月左右。“不像我们思明区搞得规模这么大，时间跨度这么长。”

由亮称，思明区现在只是抛砖引玉，希望以此吸引更多的地方关注民营企业，“到时就会不仅有闽商班，还有晋商班、徽商班、鲁商班等。”

月26 日，山西太原，22 岁的“富二代”任超因为公司业务太忙，无暇吃饭只能泡面将就。任超父辈做地产生意积累了殷实的财富，但他没有继承家业而选择创业，创办了山西省首个连锁网咖“蜗牛快跑”，名下资产逾千万。他表示除了一笔不太多的起步资金以外，他的事业并没有得到父母太多的支持，一切全靠自己和合伙人一步一步打拼下来。图/CFP

涵盖文化、商业、公益的课程

思明区依托北京横山书院聘请师资。记者从师资名单上看到，其师资涵盖了产、学、研、政等领域的资深教授、国学大师以及知名企业家等。

一位培训班学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思明区资源有限，有些水平很高的讲师不是有钱就一定能请来的。但是，横山学院的资源丰富，这也是区政府跟横山学院合作开班的主要原因。

培训班课程内容体系为“文化·商业·公益”三位一体，包括精神文化课程模块、商业运作课程模块和社会责任课程模块。

由亮说，之所以这样设计课程，是因为他们不是要培养职业经理人，而是要培养具有较高人文素养的民族企业家。

思明班一期学员严竹明在读这个班之前，刚刚读完学制两年的长江商学院EMBA班。谈到两个班的差别时，他说，思明班更多是注重中国传统文化和商业传承，长江商学院EMBA班更多是教授商业知识，没有国学课程。

培训班学员李莉说，她们这代人很多都没有国学的背景，初期读的时候觉得很深奥，但一年读下来，内心会有触动。“有一次培训时，白岩松说，信仰是一个道德底线，如果失去了信仰，欲望就像奔腾的河水一样，没有着陆的河床，就会泛滥。我听了感触很深。”

2013年年底，宏源证券研究所执行所长易欢欢来给学员讲授关于“互联网金融创新”的课程。“当时余额宝刚刚出来，很多公司对这种互联网金融的创新产品，反应还不是很及时。这样的课程安排还是很有远见的。”一位培训班学员说。

在公益课方面，培训班请了来自新加坡等国的外籍讲师。一位培训班组织者说，这是因为在公益推广方面，这些国家比中国起步早，经验也丰富。2013年，思明班一期学员为雅安地震灾区捐款20万元，外国讲师说单纯捐款捐物属于“1.0版的公益”，比较原始。“公益也要像活水一样，流动起来。”

后来，学员们通过整合培训平台资源，自发成立了一个创业基金。基金首期募集基金500万元，用来扶持思明区低保户和困难家庭子女创业。 李莉说，现在这部分资金放在思明区慈善会，虽然钱已经到位，但他们还缺少管理经验，具体的公益项目的架构、章程等也都还在拟定当中。

学员家族企业都纳税过亿？

由政府举办“富二代”培训班，引来了很多争议。有人认为，政府出资给纳税过亿的富人子女办培训班，是权力献媚资本，“与其给富二代锦上添花，不如给穷人雪中送炭”“上课读两句《诗经》、给老师献茶等是作秀”“学员迟到、请假需要交纳1000元的‘罚款纳入班费、缺勤超过四天会被处以退学处罚是过于苛刻的班规”，等等。

“思明班学员确实都是来自区纳税前100名的大户，里面纳税过亿的一定是有的。但我们从没说过，这些学员都是纳税上亿的大户。”思明区政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一位思明班一期学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从他了解的情况看，办一期培训班政府大约花费150万～200万元，全部用于聘请讲师，这些钱平摊到每个学员身上也就是几万元，再说这部分钱原本是计划用于退税的。这位学员说，他们培训期间的食宿交通等费用都是由个人承担的。

“政府去培养农民工、下岗工人等也投入了大量资金，为什么没人批评？这些民企为国家创造了财富，为社会解决了很多就业问题。政府用退税的钱给他们办班，让他们更好地造福社会，为什么就不行？”面对质疑，一位思明区政府工作人员表示不解。

除了费用，一个争议的焦点就是几乎苛刻的班规：未经请假或请假未经批准，缺勤超过2天（含）给予警告;超过4天（含）予以退学处理。迟到、早退、旷课及违反课程纪律者，每人每次为班级基金捐1000元。

而由亮认为，有严格的班规没什么不好。

一位思明班一期的学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第一期有3个学员退出了，但不是因为旷课等违反纪律，而是因为生病等原因。

去年7月份，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给福建企业家回信，希望这些企业家继续发扬“敢为天下先、爱拼才会赢”的闯劲，为国家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发挥更大作用。近日召开的中央统战工作会议强调，要“促进非公有制经济人士健康成长”，引导“年轻一代致富思源、富而思进”。

于是有人质疑思明区政府办培训班，是在迎合中央。一位区政府工作人员回应称，培训班举办时，上述两件事情还没有发生。

文化课程中的敬茶、诵读《诗经》等，也被质疑为做表面文章。

从思明班一期开始，苇杭书院山长兼儒家文化研究院院长杨汝清就担任《孝经》课程讲师。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讲授这门课，一堂课上午3小时，下午3小时。每堂课他都会结合学员的内心想法和感悟设置互动环节，甚至会结合学员在企业和家庭生活中遇到的细节问题进行互动交流。

杨汝清说，福建、广东等地对家族文化传承和亲情伦理很重视，福建思明区政府主办这个培训班，把文化课程放在几门课程的最前面，是对当地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

3月11日，上海，参加浦东新区“创二代”青年英才培养工程第一期培训班的学员正在上课。图/IC

杨汝清称，这个培训班要求在上课前，学生要全体起立迎请老师，给老师敬茶，下课时师生要相互行礼，学员要起立目送老师离场。

他说，从行为本身来说，在孝道方面有了认知后，将来掌控家族企业，才会有社会责任感、有担当，才会善待他们的员工。

杨汝清还认为，对培训班有质疑很正常，毕竟现在离传统文化太遥远了，很多人对传统文化已经没有太多感受。而最近十多年来，很多人打着传统文化的旗号赚钱敛财，也使很多人对传统文化产生误读。

但也有人认为，在这么短时间的时间内，很难学到儒家文化的精髓。杨汝清则认为，国学的学习不是在课堂上可以完成的，学生有了认识之后，可以自学和领悟。

接班，还是创业

近年来，随着“创一代”渐渐老去，“创二代”能否顺利地完成代际传承，成为很多企业家思考的大事。

《中国新闻周刊》在采访中发现，对“创二代”来说，除了能否接班的问题外，还有一个愿不愿接班的问题，以及用什么方式接班的问题。

思明班一期学员李莉是位85后，现为厦门融坤地产执行董事、中华城项目总经理。她说，并不是谁都愿意继承家业。

2009年，李莉从厦门大学毕业后，本想出国留学。但是当时房地产市场波动很大，她的两个弟弟都还在读书。无奈之下，刚刚走出大学校门的李莉，面临的第一个挑战就是继承家业，独自接管商业地产项目中华城。

经过几年打拼，该项目已经成为厦门的地标性商业中心。“我们这个群体多数已经不能借鉴父辈的经验，需要自己有创新意识。”李莉说。

1982年出生的美团网创始人兼CEO王兴，父亲做的是水泥行业。李莉说，王兴父亲的水泥产业在福建做得非常好，但王兴还是选择不走父亲的路子。

厦门银鹭集团老板陈清渊的儿子陈朝宗，也没有遵循“子承父业”的模式进入庞大的食品类家族企业，而是将眼光投向了金融投资领域，他现在的身份是厦门禹道投资管理有限公司董事长。

多位受访的培训班学员表示，“富二代”这个群体中有极少数人做了一些出格的事情，整个群体就都被标签化、妖魔化了，他们也觉得很委屈。“我们的父辈创业不易，作为我们这个群体，不论是守业，还是创业，肩上的压力都很大。希望大家能用宽容的目光看待我们。”一位培训班学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