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乐:香港要重新思考自己的空间
2015-05-14吕大乐
说起来这或许会令人觉得很奇怪,但事实却是如此:到了现在,香港脱离殖民统治重新成为中国一部分的第十八个年头,香港人——从政府高层到一般市民——依然没有认真做好准备,在不同领域去面对回归、“一国两制”及它们所带来的挑战。
近些年,香港的矛盾一个接一个地爆发,而整个社会并没有系统及深入地反思这些问题,以至于回归多年以来,一直感到一种难以表白的局促与焦虑,未能释放出新的活力。受困于此的香港社会,经常在既定的框框里碰碰撞撞,无法找到新的定位与方向,更难言有所超越。
“不变”共识反成障碍
我认为要了解目前香港社会的根本问题所在,必须回到当初处理香港前途问题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上世纪80年代初,当香港面对中英双方就前途问题展开谈判之时,社会上的主流意见是要保持现状不变。“不变”成为当时最多人的共同意见。当时绝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都希望一切照旧,沿用过去的制度与安排,事事如常,将转变减至最低程度。
但这种不变的想法严重低估了去殖民地化所产生的政治冲击。当年很多人以为香港基本上是一个“经济城市”,大可沿用殖民政府那种非政治化的管治手段,经营一个“行政管理型的政府”,追求效率与效能,便可以应付社会对政治制度的要求。
在1997年前,各界之所以会认为政治及经济制度不变,是香港应付一个不确定的政治前景之良策,除了是出于那个历史时刻底下各种利益之间的妥协之外,还因为在那个时候大部分香港人——包括政府官员、精英阶层、以及平民百姓——的确相信广义上的香港经验或发展模式,是大家都觉得是成功的、令人满意的、应该一直延续下去的制度安排。
在经济表现非常好的情况下,每一个人都很开心,都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保护,所以不会去问政府干了些什么。但是经济不会一直都表现很好,一出现问题,特区政府很容易就成为众矢之的、公众议论的焦点。民众就会问,谁给你权力这么做的?你这么做征求过我的意见吗?
比如,当年特区政府想发展新科技,但没办法在不同的大企业间建立一种平衡。任何一个国家或地区想要发展经济,没有主要的经济力量的参与和推动是非常困难的。过去,港英政府在英资及少数华资财团中分派利益,然后以“积极不干预”的姿态来管理政商关系,当中并非完全公平竞争,只是大家对此不说什么。但回归后,这就成了一个问题。比如建设数码港,特区政府选择了李嘉诚家族,其他企业家就会问,为什么是他,他有搞数码的经验吗?另一些想搞中药的企业家也会问,香港为什么不发展中药港?结果就是不同的企业家相互牵制,政府无法推动。几任行政长官在发展经济上都没有很好的表现。
当年的假设是只要香港保住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而中国内地社会主义制度不强加于香港,便可以保证经济繁荣。这严重低估了香港作为一个资本主义经济,所可能需要面对的问题,令整个香港社会在1980-90年代里未有正视很多隐藏于表面繁荣背后的矛盾,例如因经济转型、工业生产北移而对本地劳动市场、社会结构所造成的冲击。
香港人满以为只要维持资本主义经济,便可以令香港远远超前于内地的经济发展,令后者长期需要依靠这个窗口来接触世界经济,而同时又可充分利用内地的资源以作进一步发展。例如工厂生产北移之后,在香港与珠三角之间出现的“前店后厂”的产业空间布局,即香港集中于高增值的工序并充分利用它在商业服务的优势,而内地则扮演腹地的角色,为厂商提供廉价的土地、劳动力及其他生产资料。
所以,在1997年以后,香港在制度运作上不断遇到问题,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当初没有考虑到将来随着政治过渡及宏观转变,而在政治及经济两大方面所需要进行的根本改变。当年追求“不变”的共识,日后成为了一种阻碍社会发展与改革的障碍。
忽略了内地和香港融合
对于内地所可能出现的变化,香港也没有正确评估,基本上完全没有准备好要面对内地和香港融合这个大题目。当初,各方可能并没有认真想过,当香港——就算作为一个特别行政区——回归中国跟周边区域紧密联系起来以后,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以前的想法简单而且直接,认为只要香港能够保持它的国际联系,继续面向全球经济,将来便无往不利,可以凭着作为全中国最为全球化的城市的地位,在国家发展过程中扮演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在1997年前后,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在于香港的全球联系之上,因此大家的讨论,仅限于外国企业会否继续利用香港作为它们在亚太地区的营运总部、香港的国际化程度有无下降之类的题目;能否保持这些重要的全球元素,将决定香港的未来发展。这些讨论背后的一项假设是,香港作为一个全球化城市将继续面向世界,而它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周边的区域环境,可以自成一体,并因此继续为中国经济作出贡献。
在这种全球视野的引导之下,香港未有注意到回归之后,它将会与周边区域有更紧密的联系。而由于未认真正视这个问题,香港社会也低估了内地内部发展所可能带来的变化。举一个例子,香港无论在回归之前或以后,都未有评估及预测内地内部,特别是珠三角地区的长远发展和它对香港具体的影响。有关的讨论往往都只是抽象的、宏观的,鲜有认真尝试将香港嵌于这个新的环境之中,并了解港人于生活层面会因此承受的冲击。
长期以来,香港对于回归之后整个社会状态的了解,是建立在一种内地和香港只存在有限度接触的假设之上。在上世纪80年代的社会、政治环境里,这既不难理解,而且亦可以视为当时港人的主观期望,因为希望来自内地的影响愈少愈好。基于这样的心理状态,在启动回归及其政治过渡的过程之中,甚少认真估计中国自1978年开始开放改革,于20年后(即1998年)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30年后(2008年)又会如何?到时内地跟世界接轨将会达至什么程度?香港跟内地会发展出怎样的经济及空间上的分工?以上种种对有关形势的评估,于1997年前以后均未有深入的分析与讨论。
即便是略有讨论,也基本上仅限于香港进入内地这个方面,而未有全面评估两地的互动及各种资源与活动的双向流动。香港没有就此作出评估,可能是高估了自身的优越性,也可能是低估了中国内地的发展条件,以为它会长期滞后;但无论如何,一个陆港两地全面融合与互动的图像,从来未有认真思考过。
踏入21世纪之后转变尤为明显。在区域融合及加强人流的情况下,一些新的社会现象陆续浮现,包括内地孕妇来港产子、内地消费者来港抢购奶粉等等。这些都是当初没有预料到的。上世纪80年代初,内地人不论出国,还是到香港、澳门都非常困难,收入水平也比香港低很多,怎么可能拿着内地的工资来香港花费?所以,基本上没有考虑到日后会有一天,内地人可以以相当方便而且快捷的方式进出香港。2009年内地来港游客达1790多万人,此后每年增加400万到500万,三年之内翻了一番。
必须承认,今天我们所见到的局面,在当年的环境里是谁也没法能够想象得到的事情。但问题是,自踏入2000年,见到内地经济进一步快速增长之后,香港社会仍然未对陆港两地融合的速度及所触及的生活范围作出估计与预测,则显然是严重地落后于形势。
比如,自2009年以后,自由行游客越来越多,不可避免要坐地铁,但香港地铁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多人,而且很多还带着大件的行李,没有这个考虑。这就是管理的问题,怎么去疏导人流,怎么安放行李。如果政府不闻不问,问题很快就会延伸到生活层面。
以前我下班坐地铁换乘很方便,等两分钟就可以。可是,现在乘客越来越多,需要等两三趟才能挤上去,比以前要多等七八分钟。以前我家附近就两三家店卖化妆品,现在可能有30家店,而卖日常用品的商店却越来越少。这样,我买件东西可能要比原来多跑很多路。总而言之,在过去数年之内,由于内地游客大量涌至,香港市区的经济文化生态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这些改变如果管理不好,就会演化成矛盾,甚至是冲突。特区政府应该回归平常,从管理的角度去解决问题:怎么保持效率,怎么安排既可以保证内地消费者买到想要的东西,又不影响香港人的日常生活。如果不这样考虑,总是质问你为什么反对内地游客,那肯定会一天到晚都要吵架。
今天两地融合所带来的经济活动与人口的流动,已不再是单向由香港出发,而是双向互动。中国内地已成为一个庞大的经济实体,在数量及规模方面,绝对可以对香港造成巨大影响。香港不可能再简单地假设,自身能对境内以及周边发展理所当然地拥有支配作用。
时至今日,中国内地的社会经济发展已有它的一套议程,会按其本身的需要而衍生出各种部署和发展策略。这会直接影响香港周边的环境与布局,再而间接影响香港的位置与功能。也就是说,若香港本身不采取主动的话,就不可避免地会变得被动,受到宏观的环境转变所支配。
年轻人的困境
现在,香港一个很大的问题是青年人面临许多困难。大学毕业生——香港大学的也好,香港中文大学的也好,其他大学的亦一样——除非是优秀的学生,不然就有可能要和中学毕业生去争同一份工作。
我是1958年出生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在香港没有什么中产阶级,大部分家庭都非常普通,一般都是工人阶级。但只要你能考进大学,毕业后基本上就可以保证成为中产阶级。那时候,机会相对平等,经济发展也很快,所以我们机会很多。
现在我们变成中产阶级以后,肯定会想方设法让我们的孩子成为中产阶级,如果他考不上一个政府资助的名校,很可能会送他去私立学校,这在以前是没有的。所以,如果说这几十年公平竞争的机制没有变,那肯定是假的。作为一个新阶层的兴起,中产阶级不可避免会打破原有资源的分配。
另外,由于全球资本市场的运作,几十年来有了很大的改变,以前一份好工作、一份合理的工资就是理想人生的年代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不断攀升的楼价,让年轻人发现即便找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工作,工资不算差,可是生活还是不尽如人意。
有些人讲,内地有很多机会,香港青年应该拿出勇气,到内地去闯去创业。我觉得,这并不现实。内地每年毕业几百万大学生,很多都找不到工作,一个香港的大学文凭就能拿到机会?我认为这不是一个有没有勇气的问题,很多人从来不从年轻人的角度去考虑他们的问题。
政府经常组织香港青年去内地参观,带他们去看上海外滩,去天安门看升旗,理所应当地觉得他们应该感动,为内地的变化自豪。但绝大部分香港青年对内地之前是什么样,根本没有概念,你让他怎么去比较?所以,我觉得有很多提供给年轻人考虑的东西,都是有问题的。
其实,香港与内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包括历史、文化以及亲情。如果哪个香港人讲,我跟内地没有关系,我觉得是开玩笑。我经常问我的学生,你父母在香港出生不奇怪,有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四个人全在香港出生的?在班上差不多都没有。
可见,绝大部分香港人与内地都有很密切的联系。问题是你怎么去讲这个关系,可以用很多不同方法,而现在很多人仍以为带他们到北京,早上五点去广场看升国旗是唯一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带他去广东、去贵州?那也是中国啊。为什么觉得只有某一种方法,才可以有你所说的感动?这些都是问题。
重新思考香港的空间
当整个社会困于这样的一个闷局之中,香港市民躁动不安,不难理解。一种响应的方法是以1997年作为坐标,然后衡量香港自回归以来的进退。虽然没有很多人会亲口承认自己是以1997作为比较,但在他们的分析里,经常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份觉得目前的香港社会大不如前的感慨。因此,也有很多人错误阅读,以为这就是人心尚未回归,香港人仍然心系殖民年代。
但想深一层,这其实并非怀念1997以前的日子,而是对未来缺乏信心。香港人愈是对前景缺乏信心,便愈想以1997作为一个参考框架,来批评整个社会正处于一种向后倒退的状态。面对一个弱势的特区政府,这是一种比较容易令人觉得易于使用的解释——总之今不如昔,就是问题。但在批评的过程之中,就只有这种不如往日的比较,而缺乏了如何向前踏出一步的思考。
不过,讽刺的是,我们心底里亦知道,根本不可能将时钟拨回到1997年之前。这不单只是时光不能倒流,而且回归以来种种问题让大家认识到,将1997前的制度照搬过来也肯定是一条死路。当年以为“不变”是解决问题的良方,可是实践经验正好说明,延续旧制度不是出路。当前香港社会的最大困难在于目前这种举步维艰的处境。很多香港人紧紧抓住1997不放手,不敢正视不确定的未来。
这也就是说,很多香港人仍然不自觉地拥抱着“不变”。他们对特区政府有很多不满,提出了不少批评,但议论的方向及所采取的相应行动,表面看来是尖锐、激烈,但实质上却还是未敢于面对未来,或更积极地建构将来。他们口里说着要求改变,但实际上,并不敢重新审视香港的条件和周边的新环境,然后寻求创新,主动求变。
我认为,香港要重新去思考它的空间。特区政府要帮助下一代香港人去思考空间的问题,这不单纯是指地理的空间,也包括发展的空间,影响力的空间。我们有什么优势,该如何进入内地发展,尤其如何融入珠三角。如果一天到晚我们想象的空间就在香港,我觉得那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香港本来就是一个移民城市。1841年英国人来的时候,这里只有几千人,也没有什么资源,而且气候溽热,英国人当时想去的是广州、上海。如果你看香港的历史,其实它真正的改变发生在1850年。
当年受太平天国影响,广东一带一些比较有钱、文化水平比较高的人迁移到香港,再加上当时美国、澳大利亚发现了黄金,东南亚需要大量劳动力,大批劳工经香港,被送往海外,这里才开始繁荣起来。从1850年一直到1920年,有600万广东、福建人经过香港到海外,使得当时讲广东话的人遍布海外。
所以不难发现,香港发展的力量一直在于往外面跑。突然间,你让香港变成香港,就是深圳旁边的那个小小的地方,那它肯定发展不了。所以,如果香港不走出去,我看不到经济发展的希望在哪里。
简单地说,香港社会要扭转现时处处被动的处境,需要重新采取主动。这个由被动转为主动的过程,涉及目标、方向。如前面所说,要看得远一点。但近年香港面对中国内地所发生的重大转变,显得害怕,甘于被动,有时甚至退缩,担心给这股像洪水一般的巨大力量所淹没。香港人要敢于改变自己,全面放下思想包袱,解除心理恐惧,争取主动,为自己定出一个方向,确定一个高度。
吕大乐:
香港教育学院亚洲及政策研究学系教授。1958年生于香港。香港著名社会学者,曾任香港大学社会学系教授及系主任、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作品主要有《四代香港人》《城市接触: 香港街头文化观察》《香港中产阶级处境观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