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钢追忆爱子:像多年前错过的一缕风
2015-05-14晓婷茉拉
晓婷 茉拉
2012年9月4日,一则新闻占据了各报头条:著名作曲家陈其钢的独子陈雨黎,在瑞士苏黎世不幸遭遇车祸,于当日14时20分离开人世。陈其钢是享誉法国、欧洲乃至全世界的中国作曲家,电影配乐《归来》、《山楂树之恋》、《金陵十三钗》等堪称经典,他是奥运会主题曲《我和你》的词曲作者,是当今少数几个在世界音乐舞台上极为活跃的中国作曲家之一。然而,在他心中,一切荣誉都不及儿子陈雨黎宝贵。陈雨黎,曾担任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录音总监和音乐制作人,参与《金陵十三衩》、《山楂树之恋》、《狼灾记》等多部电影音乐制作。然而天妒英才,在陈雨黎29岁时,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来不及抵达他梦想中的音乐王国,来不及让不太了解他的父亲走进他。带着遗憾和伤痛,陈其钢给儿子的800多位朋友发去了邮件,一寸寸捕寻儿子的生命痕迹,他要带着对儿子丰满的记忆欣慰终老。时隔两年,让我们一起来听听陈其钢对爱子的追忆。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2012年9月4日,竟会是我跟爱子陈雨黎诀别的日子。那一年的8月底,雨黎从北京出发去瑞士访友,不料在苏黎世湖边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再也没有回来……最终,我们把儿子的骨灰带回中国,安葬在北京。雨黎走了,我才发现,我的思念,早已横生一株青藤,在心间不肯挪开……
我曾和妻子将儿子最后几天走过的路走了一遍,试图找到一些关于儿子的什么,抓住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带着恐惧、渴望和怜惜入住他最后下榻的酒店,走进他泡过的那个露天泳池。我对比着雨黎发在微博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曾经靠坐过的角落,尝试着感受他的体温……
2012年的北京,秋天来得格外早。漫天飞舞的黄叶被秋风裹挟,我抑制不住对雨黎的思念,翻出多年前的录像带。那是儿子9岁时练钢琴的一段录像。画面上的儿子兴高采烈地坐在凳子上,但刚弹了几个小节,我就打断了他:“重来重来,太机械化了,重来一次!”“我弹得很好啊,你为什么不让我这样?”对于他那种不服气的态度我非常不悦:“平常就这个德性吗?”“对啊,我是最棒的了!”我真的火了:“完全不应该是这样!”而儿子居然挑衅地看着我:“那你来弹一个啊!”我非常生气,阴沉着脸不说话了……如今重看录像,我很内疚。雨黎6岁才来到我们夫妻身边,专家说童年与父母分离会导致亲子关系隔膜,但我的儿子没有,可我还不满足,一味在学业上严格要求他。现在看来,作为一个孩子,他弹得已经很不错了。可当时,我对他却那么严厉。是的,我出生在音乐世家,期望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那么盼着他出息,却亲手砍掉他的作品,剥夺了他在北京奥运会上光芒四射的机会!2007年6月,我被奥委会任命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我们急需一个既精通录音又懂管理、又能用外语与外国团队沟通的人,奥委会选定了他,由雨黎负责音乐录音,实际上就是录音总监。我很高兴,比我自己拿奖还兴奋。跟雨黎说这件事时,我以为他会像一般年轻人那样跳起来欢呼,谁知道他听完后只“哦”了一声就完了,搞得好像反而是我比较不淡定似的。
雨黎以录音总监的身份参与到奥运会的工作中来。接下来的四百多个日夜里,他表现出来的敬业、耐心和惊人的体力,让我暗自慨叹。
奥运开幕式中有个场景叫《太极》,很多作曲家参加了无记名音乐征稿。导演组一一听过征得的作品后,觉得有一段音乐是最合适的,然而一开卷,看到作者是“陈雨黎”。考虑到我们的特殊关系,为了避免任人唯亲的嫌疑,我给领导正式地写了一封信,表示雨黎是我的儿子,不应该接受雨黎的作品,无情地把他“枪毙”了。
知情者都觉得我的处理过于武断,雨黎却没说一句不满的话,他的成熟和包容反而让我心有不安。我知道,其实奥运会这样的机遇,对于任何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雨黎也一定渴望展示自己的才能。可为了“公正”,我亲手折断了他飞翔的翅膀。我想,以后总还有机会的,有才华何必担心没表现的机会,可真的就没有了……
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有件事我对自己还算欣慰。那是雨黎18岁那年,他决定放弃音乐,去巴黎IPAG大学学习企业管理。当儿子问我:“没有子承父业,你很失望吧?”我说:“没有,你觉得快乐的事情就去做,我支持你。”儿子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眼神里流淌着感激,如冬日的暖阳。想不到四年后,雨黎大学毕业又决定继续去纽约录音工程学院学习。人这一辈子冥冥中自有安排,哪怕兜兜转转,最后还是会回来。而我更是得意,我没有强制他,命运却依然让儿子渐渐靠近了我所站立的地方。那时我是多么开心,就像栀子花开那纯真而温馨的味道,成为生活中最美的典藏。遗憾的是,在我的记忆中,这种典藏并不多。当我向记忆更深处搜寻时,发现的却是大片空白。无法弥补的遗憾让我的痛苦雪上加霜……
在整理雨黎遗物时,发现他邮箱中竟有800多位联系人。儿子的朋友众多,而我这个本应该与他最亲密的父亲对他的了解却少得可怜。我决定从他的朋友那里寻回一个丰满的儿子。我给这800多位朋友都写去邮件,请他们告诉我雨黎的生活,任何我所不知道的有关儿子的故事,任何我不曾注意过的儿子的生活点滴。信发出去后,我忐忑地期待着。如果他们没回信呢?万一对方跟儿子只是泛泛之交呢?我像稻草人一样死死地坚定地守望着,希望我这片记忆的麦田能够焕发生机,给我一个度过漫漫人生冬季的希望。
不久以后,我收到了各种语言的回信。我一字一字地品读,就算对方只回复了短短一行字,我仍如获至宝。我感谢他们,让我看到了一个鲜活的儿子。
雨黎的一对关系亲密的夫妇朋友告诉我,雨黎在美国上大学时养成一个习惯,喝红酒竟然兑可乐,这对雨黎那个酷爱红酒文化的法国朋友来说,简直是要了他的命,这因此成为他“修理”雨黎的重点,不过雨黎也相当顽固,虚心接受,但就是坚决不改。而雨黎那时喜欢一个在美国的女孩,他在朋友家与女孩跨洋通话,说着假模假样的英文,时常被朋友打趣和捣乱……原来我儿子是这么可爱而风趣,我之前怎么没发现呢?他的几个做乐队的朋友还告诉我,奥运刚结束,雨黎就为他们乐队的新歌《滴滴答》编曲。他精疲力竭,但仍花了很多心思来做这件事,每一个和声,每一个音效,都反复听几十次直至达到他认为的完美。我才知道我的儿子在朋友眼中是多么的敬业和值得信任。“尤其是乐曲最初的雨滴声,都会令人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是雨黎在另一个时空与我们对话……”老天赐给我最好的孩子,却没有给我认认真真爱他、懂他的机会……
雨黎的朋友还告诉我,雨黎支撑自己的工作室是多么艰难与不易。为了糊口,他必须接“行活”,做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厌烦的作品。一天天,他早出晚归四处奔波,放下脸面,甚至主动请缨免费为音乐家们录音,但工作室的业务仍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可他仍在苦苦支撑……雨黎的工作室在北京成立后,我基本没管。每次问起,他只说挺好的。直到四个月后,他突然跟我说想转行去做别的,我一听,坚决不同意!我问他:“你用全部心思做这件事了吗?”儿子没为自己辩解,只简单地说了句“我会更努力”。轻飘飘的五个字,那时感觉迟钝的我没多想儿子要付出多么沉重的艰难和努力。从后来雨黎工作室起死回生的结果来看,我猜他当时并不想放弃,只想听听我的鼓励。可我当时只听出了他的字面意思,就着急而蛮横地表达了我的反对。如果我当时能鼓励他一番,收到的是同样的效果,还能让父子之心更加紧密,可惜我错失良机……
其实想想,儿子对我的牵挂和担忧,并不比我对他的少。那是2012年初,我在法国巴黎动了大手术,雨黎专程从北京回到巴黎,每天8小时地守护着我,给我送饭添衣直到出院。我们一起散步,他和我一起描述未来蓝图。他在我面前总是展现笑颜,我以为他不是那么担心的,可他朋友的回信中说,有一次,雨黎半夜给他打电话,沉默半天后,突然哽咽地说“也不知道我爸的身体能否恢复过来”,原来他是如此爱我……
从众多的回信里,我仿佛看到北京凌晨的小饭馆里,儿子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在结束工作后吃夜宵,天南地北地聊生活、聊艺术,挥洒他肆无忌惮的青春。幽默、独立、善良、勤奋、才华横溢的雨黎,还未完全成熟但勇敢上进的雨黎,那个只有在最痛苦的时候才会向朋友倾诉的雨黎,那个有求必应的雨黎——在这数百封邮件里,我渐渐拼凑起了儿子的完整生活,看到他栩栩如生地回到身边……
如今两年过去了,悲痛慢慢侵蚀,在身体里变成了黑珍珠,被包裹在心灵的最深处。就像儿子的一位朋友为他写的诗:像多年前错过的一缕风/绕过异国的荒野/将一个未完的故事/尽付予山川和河流……是啊,一切往事终将尽付山川与河流。
儿子去世一年多后的2013年12月,我被法国政府授予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12月20日,授勋仪式在法国驻华大使馆举行。按照我的习性,这样的仪式,我和大使先生两人足矣。但我破例请了许多人,他们几乎都是雨黎的朋友,我想利用这个契机表达对儿子的感谢、思念和歉疚。看到那么多有希望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听听他们讲最新的进步,感受他们之前与雨黎的交往,有种离儿子很近的感觉。雨黎走了,他未竟的音乐梦想将由我、他的朋友们和众多热爱音乐的年轻人共同实现。我保留了雨黎工作室的全部器材和人员,并且继续高标准地制作不同类型的音乐。同时,从不执教的我决定以公益的形式,小范围地面向年轻人举办音乐工作坊。我希望通过与青年作曲家分享经验和对话,给他们提供更多认识自我、发现自我的机会。
如今的我,远离闹市,住在浙江南部深山中致力写作。冬季的夜晚,月光如雪,竹影倾斜,唯有心底的思念带我回到过去,重温与儿子或悲伤或幸福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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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杨晓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