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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名“纪慈恩”:哈姆雷特之问生不如死

2015-05-14宝宝

知音·下半月 2015年3期
关键词:安乐死荷兰

宝宝

纪慈恩近照

8年前,她年仅19岁,因为替好友在荷兰签署了一份“安乐死”协议,她被定义为“凶手”,承受了最恶毒的诅咒,谩骂里,她遭遇了最信赖之人的背叛,孤身无援,被残酷地抛弃在了命运的孤岛上。自此,她的生活开始崩塌,坠入无尽的深渊。她不再信任人,包括父母。她拒绝说话,彻底自闭。

命运的死结越缠越紧,让生命窒息,生活癫狂。她还能走出迷途吗?谁能打开那扇死一般的心灵之门?2015年初,云南大理,一个“嫁”给公益的女孩,灿烂迎面……

荷兰。安乐死。一个灵魂的解脱。

纪慈恩,1987年出生于太原,母亲是护士,父亲是科研工程师。4岁时,她开始跟邻居家的姐姐默默一起玩。默默比纪慈恩大5岁,父母离异,她被判给了母亲。母亲再嫁时,将她扔在了太原市一家福利院的门口。

直到一年后,默默奶奶探望孙女,才将她带回了家。默默的父亲在上海也再婚,从此,祖孙俩相依为命。对于纪慈恩,默默依赖而呵护:“你就是我的亲妹妹。除了奶奶,你是我唯一的亲人。”

俩人天天一起玩。默默念初三时,和班上的男生何波早恋了,3个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死党。

2004年,默默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读心理学专业,何波则进入北京邮电大学。虽然远离,但他们相爱,争吵,都会跟纪慈恩倾诉,她是他们的“爱情见证”。

2006年9月,纪慈恩考取山西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这个曾获得国内新概念等作文奖项的女孩,对未来的规划很清晰:成为一名作家。一年前,默默因和何波分手,远走荷兰,去阿姆斯特丹自由大学做了交换生。

那时,默默的奶奶刚去世,默默在给纪慈恩的邮件里这样写着:“幸亏还有你,否则我又被全世界抛弃了。”

纪慈恩回以一连串的拥抱:“没错。是我的朋友,你就在荷兰的郁金香里忘掉不快,一切一切。”

纪慈恩没有等到默默柳暗花明,等来的是噩耗。这年11月,默默突然回国。在纪慈恩家里,她哀伤而决绝:“我得了晚期肝癌。唯一的心愿是你陪我去荷兰度过最后的日子。”这个晴天霹雳,令纪慈恩一家震惊。没有人能拒绝得了那样哀决的恳求,纪慈恩答应了。默默还请求何波一起去,虽然已分手,何波却决定和纪慈恩一起前往。这份情谊,令默默的目光里有了暖意,她含泪致谢:“有你们,我不孤单了。”

有荷兰医院的证明,纪慈恩和何波的签证异常顺利,半个月后,3个人一起赶赴阿姆斯特丹。

荷兰很美,两人却无暇看一眼,他们要默默尽快回医院治疗。默默这才说出了让他们来荷兰的目的:她已被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回国前她办理好了“安乐死”手续,并通过了荷兰法庭(荷兰于2002年承认安乐死合法,申请者只需提供符合安乐死的条件,就能获得批准)的认可,但执行安乐死的医院要求必须有人签字,这个人选可以和患者没有血缘关系,但必须关系亲密,足以代表患者。默默担心父亲和自己多年疏离,反而难以通过医院认可,而纪慈恩显然更合适。于是,她坚持让纪慈恩来到了荷兰。

纪慈恩惊呆了。这对于她来说,实在不可想象,她拒绝了。默默没有勉强,只是说:“你会同意的。”

默默的武器是炼狱一样的疼痛。她每天打完杜冷丁,勉强睡四五个小时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剧痛中度过。实在难忍时,她就用头撞墙,撞床,撕咬自己。

第一次目睹她自残的惨状,纪慈恩吓得放声大哭,她紧紧抱着默默,狂喊着:“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默默疼得浑身冒冷汗:“我再也受不了了。”

纪慈恩求助医生,医生回复说按照规定,每天最多只能注射两支杜冷丁,但默默坚持只打一针,他们一直在同时采取别的措施给予止疼,因为默默的癌细胞已转移,效果愈来愈虚弱,那深入骨髓的痛谁也无能为力。

阳光耀眼,纪慈恩却打起了寒战。那会,她突然明白,真正的残酷,是无路可选。她的意志,她对安乐死的抵抗,也在默默的疼痛里一点点崩溃着。

终于,纪慈恩开始和何波一起向医生,向当地的志愿者了解“安乐死”,思考起了默默的归宿。令他俩吃惊的是,所有人都支持默默,在他们的信仰里,尊重患者的意愿高于一切。可纪慈恩依旧过不了这个坎儿,她一遍遍问自己,问何波:“我们该怎么办?”最终,两人决定成全默默。

纪慈恩还在犹豫。而默默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一天晚上,她在剧痛发作时,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左胳膊,当纪慈恩和何波费尽力气让她松开时,两人骇得目瞪口呆。默默的胳膊被咬得血肉模糊,而她的门牙居然被扯得松动、移位了,带着满口的鲜血,她看上去异常狰狞。纪慈恩扑上去抱住了她,痛哭失声:“默默,我答应你。”一瞬间,默默笑了:“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解脱。”

协议签署日期定在了1月的一天,当天,医院就要执行“安乐死”。两人决定一起签署。

到了那一天,何波却没有露面。两人在荷兰没有手机,分别住在院方安排的公寓里。纪慈恩找遍了能找的地方,都不见其踪影。医院已准备就绪,不停催促。纪慈恩如同插在弦上的箭,无路可退,只得一个人签署了协议。半小时后,在医院的特定病房里,她隔着窗户,哭着注视着默默,亲眼看着她离开了人世。

第二天,何波出现了。纪慈恩没有责备,她理解他。就像她自己一样,不忍面对这一切。而且丧友之痛,令她无暇顾及。两个人一起在院方的帮助下,将默默火化,带着她的骨灰回到了太原。

北京。自闭症。一个女孩的死地。

得知默默的死讯,她的初中、高中同学都非常震惊,大家要给她举行一个追悼会。默默的很多大学同学也赶了过来。

第二天的追悼会,进行到一半时,不知是谁提起了默默的死因,人群中有人开始冲着纪慈恩喊起来:“是她!是她杀死了默默。”“她是凶手!”“她有什么权利决定默默的去留?”“凶手会遭报应的……”

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密集,撒向纪慈恩的目光已变成了利剑,有的人甚至直接冲到了纪慈恩的面前。纪慈恩一下傻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助地望向何波,希望他能站出来,为自己说一句话。然而,何波什么话也没说,躲开了她的眼神。

在纷嚷中,纪慈恩突然觉得世界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周围的人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见了,耳边轰鸣的,是无数机器加大马力一样的巨响,这时,有个女孩挡在纪慈恩的前面,把她带出了追悼会现场。

这个女孩名叫沈扬,是默默在北京师范大学同班最好的好友。沈扬是北京人,刚从温哥华做交换生归来,赶来太原参加默默追悼会,眼见这惊人一幕,毫不犹豫站出来替纪慈恩挡了一把。

那天,送纪慈恩回家的路上,任凭沈扬怎么询问,纪慈恩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任何反应。沈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此后,她一直试图引导纪慈恩开口说话,但都无能为力。那天,等到纪慈恩的父母下班回家,她一再叮嘱他们,如果接下来一段时间依旧如此,就马上送到医院的精神科就诊。因为几天后要返回温哥华,沈扬只得暂时离开。

纪慈恩再也不肯说话,也不肯见人,连父母也不理,每天蜷缩在卧室里。父母急了,带她去太原市人民医院的精神科,结果被鉴定为创伤性自闭症。时刻在关注纪慈恩的沈扬认为这个诊断不准确,为避免错误治疗带来二次伤害,她让纪慈恩暂缓治疗,等她两个月后回国再说。病情严重,纪慈恩的父母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

2008年5月,沈扬回国后第一时间赶到太原,每天陪伴纪慈恩,试图为她做治疗。然而,不管她采取怎样的先进方法,纪慈恩就是没有任何反应。

为了找到救纪慈恩的途径,那段时间,沈扬不停地和温哥华的导师交流,和纪慈恩的父母打电话,想调动纪慈恩感兴趣的领域,却一筹莫展。

两个月后的一天,沈扬再度和纪慈恩的妈妈通话时,她无意中说了一句:“纪慈恩一直好奇默默在孤儿院那一年是怎么过的,但默默就是不说。”这句话,让沈扬揪住了希望:孤儿院是纪慈恩最后的救命稻草。

沈扬决定带纪慈恩去北京。这次回国前,她已联系了北京西直门的一个师姐开办的诊所里实习,这是她在温哥华申请研究生的必需条件。她把纪慈恩接到了北京,住进了自己位于西直门的家里。

纪慈恩依旧不说话,也不理人。每天,她一个人蜷缩在卧室里,等沈扬回来,做饭给她吃。周而复始,毫无起色,她的生命,就像一块无人能进入的死地,毫无生息,寂静如枯。

一段时间后,沈扬带着纪慈恩去了北京市福利院。令她失望的是,纪慈恩对孩子们非常抵触。去了三次后,沈扬打算放弃了。

那天下午,就在她要带着纪慈恩离开时,突然,纪慈恩甩开她,径直走到了一个5岁左右的女孩身边,坐了下来。那个女孩叫依晨,不久前才从太原市的孤儿院转到北京,因为患有先天性肺囊肿,心脏病等多种疾病,她个性孤僻,很少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正是这个孤单的背影,吸引了纪慈恩的目光。

这个细微的进步,如同一抹曙光,令沈扬兴奋不已。她开始陪着纪慈恩去孤儿院,虽然每次去,纪慈恩还是不说话,只是和依晨静静地坐着,但她的眼里开始有了关切。

终于,二十天后,纪慈恩在看见一个新来的孤儿捡垃圾吃时,她喊出了一句:“你为什么要吃垃圾。”在一旁的沈扬悲欣交集,一句话,对于其他人来说,太平常不过,然而对于纪慈恩来说,却是病情好转的唯一契机。

世界。死亡体验。嫁给慈善的女孩。

从那以后,在沈扬的引导下,纪慈恩和孤儿院的孩子们的沟通多了起来,经常在孤儿院一呆就是一天。2008年6月的一天,纪慈恩被北京的、一个父母世交的儿子、她的干哥哥送回家,在和沈扬聊到孤儿院的孩子时,她突然说了一句:“是不是以前默默就是这样生活的?”纪慈恩出事后,“默默”这个名字成了所有人的禁忌,没有任何人敢提及,沈扬也不例外。听到这句话,她追问纪慈恩:“想和我聊聊默默吗?”纪慈恩断然改口:“不。”

沈扬心里一沉,在纪慈恩好转的这段日子,其他人都以为她在逐渐康复。作为一名心理医生,她却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表象,只要纪慈恩不敢面对过去,一旦遇到生老病死之类的死亡,她就会被拉回,比过去的情况更糟。而现在,她的担忧正在变成现实。

如果一直像瓷娃娃一样迁就,纪慈恩将会被彻底毁掉。几番挣扎,沈扬决定不再等待,她要主动给纪慈恩做治疗,打出一记重拳,只有这样,她才可能重生。

于是,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在沈扬实习的诊所里,她对纪慈恩进行了第一次治疗。为防止意外,纪慈恩的干哥哥一同前往,他在治疗室的监控窗口密切关注着。

在沈扬的引导下,纪慈恩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当沈扬让她讲述一遍默默“安乐死”的经过时,纪慈恩失控了,她痛哭流涕,嘴里大声说着什么,但又没人听清她说的什么。半个小时后,她突然抱着头,痛苦地蹲在地上,撞向了一侧的暖气片。一下,一下,她的额头磕出了鲜血,顺着脸流了下来。很快,她没有了力气,跪在了地上:“求求你,不要再问了。”监控窗口的干哥哥看到这里,再也难以忍受,他冲进了治疗室,把纪慈恩带了出去。

这是沈扬第一次遇到治疗终止,她没有阻拦,问纪慈恩:“你确定放弃治疗吗?”纪慈恩哭着说:“我要回家。”沈扬开导她:“我不勉强你。但是,这是你的最佳治疗时间。”纪慈恩选择了回太原,她的生活重新回到了逼仄的卧室。

从小带她长大的外婆,经常来看望纪慈恩。她家住6楼,没有电梯。2008年7月的一天,外婆在楼梯上摔倒了,妈妈跑出去扶她。纪慈恩冲到门口,透过门缝,她能看见妈妈正在扶外婆起来,两个人那样孱弱,同样白发。纪慈恩突然掉下了泪:外婆年事已高,难道要永远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吗?也许不久的将来,外婆也会面临生老病死,自己作为外孙女,是不是连送老人一程都不能?这样苟活,毋宁死。

当晚,纪慈恩给沈扬发去了短信:“我要治疗。”

这也是沈扬第一个去而又返的患者,她再度将纪慈恩接回了北京。

这一次,为了彻底直面自己,纪慈恩没有住到沈扬家,而是在她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天,沈扬接她治疗,再送她回去,陪她吃完饭再走。

第二次,第三次,此后的3个月,每周纪慈恩都要接受近乎死一回的残酷治疗。她不停地诉说着,宣泄着,每次,她的头都忍不住撞向墙,撞向暖气片,撞向一切能撞的地方。

血泪斑斑中,纪慈恩无数次涌上想死的念头。沈扬不去制止她的自残,只是采取一些必要措施,避免重伤自己。只有通过这种惨无人寰的方式,纪慈恩才能把积累在心底的痛一点点释放,她也只有在这样的痛里,才能真正懂得默默当年的无奈和绝望。从而,斩断缠绕在她身上的死结。

终于,6个月后,纪慈恩已经能像讲故事一样复述前面的经历。2008年底,她在德胜门精神病鉴定中心,拿到了康复的鉴定书。

那一刻,她喜极而泣,但沈扬却拍着她的肩膀:“不要急,多给自己一点时间。”纪慈恩必须要经过一次真正的考验,才能彻底痊愈。那个考验,没有人可以设置,只有等待。

康复之后,纪慈恩决定留在北京,一边照顾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边去工作养活自己。不久,她进入北京一家文化出版公司做了编辑,沈扬则返回了温哥华。

2010年,依晨要进行一个肺囊肿大手术。在北大医院的手术室里,手术进行了多久,纪慈恩也祈祷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沈扬说的坎儿来了,面对真正的死亡和疾病,她依旧恐惧。

可怕的是,依晨在术后出现大出血,医生采取了各种措施,都没法止住。深夜,依晨在ICU病房里和死神搏斗,纪慈恩长跪在病房外,一遍遍告诉自己:“挺过去,依晨不会有事,她需要我。”

漫长的一夜,纪慈恩一动不动跪了一夜。也许是她的虔诚感动了苍天,第二天依晨的血止住了。而纪慈恩也经历了最严酷的考验。

依晨的病情太严重,累计治疗费已高达百万,纪慈恩决定为她找一个更有利于成长的家庭。一年后,她为依晨寻找到一个富有爱心的美国中产家庭。

2014年初,送走了依晨,纪慈恩一个人远赴荷兰。在病房里,纪慈恩躺在了默默曾经的病床上。她闭上眼,仿佛看见了默默。这些年的惊涛骇浪,血泪已成就了她,让她再无所惧,涅槃重生。

在来荷兰之前,沈扬吐露,作为一名心理学研究者,默默在选择纪慈恩签署安乐死协议,曾告诉过沈扬,她还拜托沈扬:“请你以后多照顾她。”她没有预料到后来的事,却留下了不舍、爱恋和嘱托。

返回北京后,纪慈恩去做义工,从事临终关怀服务,累计达到2500小时后,她成立了一个体验死亡的工作坊。

截止2014年底,她已和北京、上海、深圳等多个城市签订了固定合同。如今,她定居大理,每周三天在大理福利院照顾孩子,其余时间飞赴全国各地讲课。

2014年12月,纪慈恩参加央视的《青年中国说》,她第一次面对电视媒体,讲述了自己的故事,感动了无数人。纪慈恩不是她的本名,但是现在这个名字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从改名纪慈恩的那一天开始,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感恩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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