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菲父女情:“有一种暴力叫我是你爹”
2015-05-14朱飞
朱飞
本刊记者采访程菲后留影
体操冠军程菲
程菲是中国著名体操运动员。曾获得过9个世界冠军,在2005年墨尔本世锦赛,她荣获中国体操历史上首枚女子跳马金牌,其动作被命名为“程菲跳”,从此,程菲成为中国女子体操队的一姐。2008年北京奥运会,她率队勇夺团体金牌。然而,2012年,程菲在伦敦奥运会比赛前夕,因跟腱断裂,被迫退赛,随后退役。之后,程菲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那么,退役后,这位中国女子体操史上获得世界冠军最多的一代名将,现在在哪里,生活是个什么样子?已27岁的她是否已幸福牵手少年郎?
近日,本刊记者经过多方努力,独家采访了程菲。
以下,是她的自述——
从我退役那天起,找个男朋友,过正常女孩花前月下的轻松生活,成了我爸的最大心愿。可我始终犹豫,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自己接下来的人生。
我1988年出生在湖北省黄石市,爸爸程立高是东风汽车厂车间调度工人,妈妈徐春香是黄石轮胎厂一名普通工人。我成为体操名将,启蒙老师正是练过武术的爸爸,从此,一路都是他的严苛和训斥。在成才的路上,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是严师和爱偷懒的徒弟的关系。后来,我频频夺冠,荣誉的光环才掩盖了我与父亲亲情沟通的不足。直到2012年6月,我备战伦敦奥运会前夕,在一次训练中,我突然跟腱断裂。伤势严重,恢复期保守估计也至少要3-6个月,这意味着我和伦敦奥运提前告别了。我当时感觉不是被别人放弃,而是被天放弃了。没有从事过竞技体育的人,不会懂得那种迷茫和压抑,那段时间,我甚至听不得“我和你”之类的歌曲,刻意地回避曾经赛场上的很多回忆。
那段时间,我爸每天都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怪我不小心,怪我在关键时候掉链子。然而,他没有。他居然破天荒地温和地说:“不然就暂时休息一下,你也该过过正常女孩的生活了。”这样暖心的话,和爸爸过去的言语差距太大,让我一时之间还有些许的不适应。
跟腱康复后,我正式退役,在国家队当起了助理教练,直到2013年5月,全运会结束。那时我也从武汉体育学院体育教育方向硕士毕业,进母校光荣地成了一名青年教师。学校给我分配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宿舍。
虽然学校对我尽可能地给予照顾,但伦敦奥运会的伤痛,让我每到阴天下雨时就会腰痛得不能久坐,而且由于我是易胖体质,伤病让我根本不敢做激烈运动,体重由90斤在短时间内涨了很多很多,连多日不见的好朋友见了我都集体讨伐我,我开始郁闷起来。
就在我无所适从时,我爸被聘为了武体的体操教练,也来到了武汉。学校安排我们合住在一起,我以前一直过惯了集体生活,这是我第一次和爸爸长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爸爸平时在家,就老惹妈妈生气,犯了错误也绝不承认,还特别嘴硬,爱找借口。我妈2000年前后就内退在家,照顾奶奶,照顾整个家。妈妈尽心尽力,但爸爸老是把妈妈惹生气,妈妈经常抱怨地给我打电话,说她在爸爸面前,就像地主家的小保姆。
基于爸爸的“劣迹”,我俩同住的日子可想而知。我俩天天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得不亦乐乎,生了气我不理他,他却不解风情的还继续追着我和我说话。更气人的是,他每天都咳嗽不停,但依旧没节制地抽烟喝酒。为了他的健康,我警告他马上戒烟,而且不许在体操馆里让训练的孩子们闻到烟味。他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上一直在偷偷吸,而且越来越凶。被我唠叨烦了,他还直嚷嚷:“你怎么那么讨厌,我是你爹,你什么事情都要管?”我毫不示弱:“你不知道有一种暴力,就叫‘我是你爹吗!你不对,就必须改,我会监督你的。”
爸爸就是不改,就是这样“任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经常腰疼腿疼,就是不肯去做单位安排的体检,还振振有词:“不查没事,一查一堆事,我才不去呢!”他不去也就罢了,他还可以三天三夜对着电脑不睡觉,只为追一部狗血无比的“抗日神剧”,看得特别入迷。我实在难以忍受,走过去把电脑关了:“电视剧都是扯淡,‘手撕鬼子,亏你也看得下去。”他也不说话,笑呵呵地装作屈服,等我回到房间,他又悄悄地把电脑打开,插上耳机继续津津有味地看……我们俩一起外出,不管多么重要的事,他都会中间溜出去一会,不用说,那一定是在某个地方抽烟。有几次,我追出去:“你给我把烟掐了!”那节骨眼上,他还使劲抽两口,再把烟扔在地上踩灭。每当那个时候,我内心的怒火就在无限升腾。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把他当做恋爱标准的反面典型,有一次,别人问我:“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只要不是他这样的,就行。”
2013年11月的一天,在又一次和爸爸闹矛盾之后,我们终于平静下来长谈了一次,他说:“你现在已经不再是奥运冠军,我来武汉工作,是为了能多陪陪你让你适应现在的学校生活。我也改掉坏毛病,你混出个样子让我看看。”我愣了,眼泪夺眶而出。爸爸的话,重重敲响了我的斗志:我现在需要的是适应自己的新角色,当一名合格的、受学生欢迎的体操教师。从那以后,我憋了一口气,开始主动接受周围的生活。我开始每天坚持游泳,慢跑,终于一点点把体重降了下来。
陈菲和父母
虽然我有硕士文凭,但因为没有经过系统学校教育,也没有参加过高考,面对讲台,我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忐忑,很担心自己的知识储备不够,耽误了学生们的前途。为了能真正成为一名老师,我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紧锣密鼓给自己充电。对我的这些改变,爸爸看在眼里,但他始终没有发表过任何评论。令人意外的是,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作”了,烟也抽得少了,每天除了上课,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买菜做饭,给我补充营养上。我也许是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了,也许是太忙了,看他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我和老爹的关系融洽了许多。
除了扮演好“老师”这个角色外,我还尝试着在湖北省图书馆定期开讲座,在武汉市各个中学作报告。2014年,我去了很多地方,甚至去美国香港等地,做体操基础教育的交流和研究,也看到了中国体操人才的流失速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在我和同事们的积极争取和申请下,国际体操学院也正式落户武汉体育学院,这个项目开设了健美操、啦啦操等不同方向的专业,从日常教学,到选拔学生,到专业训练,甚至是学生的退役就业,我都积极参与。同时,我还担任体操学院对外“推广大使”的重任。
我并没有就此止步。不久,我又以武体大学生创业团队的形式做起了惠及湖北广大中小学生的“快乐体操”的项目,招收了武汉市一批3岁到10岁年龄段的孩子,每周末开课,教他们基本的体操动作,锻炼孩子们的协调性和平衡感,目的让体操渗透到每一个孩子的日常生活中,以期更多的孩子热爱体操,让它成为每个人生活的一部分。我希望这个项目能够成为“体操俱乐部”新模式的成功试点。就这样,经过艰苦的蛰伏,努力,我终于完成了人生中最华丽的转身。不但减肥成功,而且成为了一名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不仅如此,我还有幸被评为武汉体育学院最年轻的副教授!
随着事业的逐渐顺遂,我的人生大事,也成了周围人最操心的内容。然而,因为从小在国家集训队,我除了男体操运动员,和其他男孩接触很少,而体操运动员退役前不许恋爱的严格规定,也让我缺乏和男孩打交道的经验。我对爱情的观念一直后知后觉比较懵懂,训练了一天,我们宿舍的小伙伴们夜聊时经常会讨论一下比如“哪个男队员比较帅”之类的话题,而我却一直在打瞌睡,只想睡觉。后来我又加上了奥运冠军的头衔,让很多同龄男生觉得我高不可攀,只有敬佩的份儿。曾经有几次,我几个热心闺蜜也“设局”拉我出去郊游,顺便带上一个和我同龄的男孩子,希望撮合我们,可是一路上我们聊着聊着,到分开时恋爱没谈成,却变成了称兄道弟的哥们。对此,闺蜜和周围的热心人都很无奈,爸爸大概知道我不会听他的,加上我越来越忙,经常到处飞来飞去,他也从来不唠叨这些。尽管如此,我和父亲的关系依旧隔着一层,连我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疏离。
2015年5月的一天,我跟爸爸一起去北京办事。回武汉时,在火车站拥挤的人群中,我突然发现他居然手拿肩扛着四五个包裹,我伸手想帮他拿一个,他却固执得躲开了:“沉。我拿得动。”
明媚的阳光下,我发现他鬓角的白发那么显眼,背也不知何时变得佝偻了。爸爸,已经老了,他甚至连和我说话的口气都变得柔和起来了。那一刻,一股莫名的难过,袭上了我的心头,我的眼眶居然湿润了。
从北京回来后,爸爸向学校提出辞职,回到了老家。我非常意外,一再追问他为什么。他摇摇头:“这个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理由?如果非找一个理由,那就是我想陪陪你妈了,这么多年,我让她在家里太辛苦了。”我欣慰他终于对妈妈愧疚了,没有阻拦。
一个月前,我突然收到了一封父亲寄来的信。拆开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他的字也变得柔和了:
菲,你好:
上一次给你写信,已经是20年前了,时隔这么多年,想对你说的话,经常不知道从何说起。你小时候,我让你练体操,对你的训练很严格,一开始就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身体,再后来希望你能够做出一点成绩不要放弃,你六七岁就离开家去武汉集训,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当时我跟你妈妈心里特别难过,毕竟你那么小,谁不希望女儿留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呢?而且那时候交通特别不发达,我每次要坐船去看你,去一趟要在水上颠簸八个多小时,而你妈妈就在家里面,整夜不睡觉等你的消息。现在好了,交通发达了,你在武汉,我们在黄石,希望你能多回家看看我们,看看你妈。过去,因为你长期在外面比赛训练,我无法像别的爸爸一样,陪伴你的整个成长过程,所以一直感到内疚,现在只要有时间有机会,我都希望能够多陪陪你。如今你已经转型成为一名教师,我和你妈妈都为你感到高兴,我们不求你有多大的辉煌,只愿你脚踏实地地去做好每一件事情。现在我和你妈妈都老了,我们期盼有一个好女婿,对你好,让你过上幸福的生活……爱你的爸爸,程立高。
阳光下,我再度湿润了眼眶。我给爸爸打去电话,问他怎么这样矫情,和我住在一起几年,一句好话也没有,回到家却写来这样煽情的信,还跟他说如果实在不放心,就和妈妈一起到武汉来继续陪我!他支吾了半天,突然来了句:“我可不想再去,也不想天天被你管着。当年我和你一起在武汉体育学院训练孩子们,迟迟没有退休,就是怕你刚从体操队回到武汉不适应,不会和别人打交道,想多陪陪你,总好过你一个人在这里打拼……现在你已经是一名合格的老师了,我就不当电灯泡了……”
我一下愣住了,随即泪流满面。这么多年,我那个有诸多“恶习”的老爹,原来有这样深情款款、舐犊情深的一面。我才意识到,他其实一直都是我身边的守护神,记得我刚刚回到学校,父亲带着不善交际的我和院里的老师学生很快打成一片,特意叮嘱老师们一定要照顾一下初来乍到的我。他是个很有学生缘的老师,很多学生都加了他的微信,毕业多年后还回去看他。他从来不曾说过的温情,他经常挂在嘴边的焦虑,狠话,点点滴滴都是因为我。也许不是因为老了,他连这些话也不会说出来。我没有像爸爸一样,对他说这些矫情的话。但我每隔半个月,就会开车回黄石看他一次。每次回家,他依旧死样不改,窝在沙发上玩平板、看电视,只不过他现在会提前把烟盒和打火机都藏起来,装作已经戒烟了。我其实都看在眼里,可是我也学会了装傻,他说什么,我都笑嘻嘻听着。
生活依旧,只是读了父亲的来信,已27岁的我把婚恋正式提上了议程。我相信缘分,我的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很奇妙的旅程。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剩女”,我希望我的另一半可以像爸爸一样有些小毛病,但一定要有责任心。不知我爸知道我的择偶标准和他一样,会不会乐晕?他会不会说:千万不要找我这样的啊!哈哈!关于物质条件,我并没有具体要求,我相信一个有阅历有思想的男生,他的经济条件也不会太差。我信奉三毛对婚恋的观点:看得顺眼的,千万富翁也嫁;看不顺眼的,亿万富翁也不嫁。如果我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他,只要够吃饭的钱就够了。而且我还在减肥,吃得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编辑/朱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