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是最可怕的腰鼓,父女同癌爱的藏匿
2015-05-14张炳哲
张炳哲
尹佳楠和父亲及其他家人合影
尹佳楠生病前
年仅17岁的尹佳楠和父亲尹清电,相隔三年,患甲状腺髓样瘤,两个人是基因遗传。父女同癌,患者年龄之低,病情之凶险,极为罕见。家境贫寒,生命崖边,尹佳楠这株曾经的向日葵已摇摇欲坠。为了让女儿活下去,父亲藏匿在茫茫人海。而昔日依靠阳光照耀的向日葵,也终于懂得了光芒的内涵……
以下是尹佳楠的自述——
倾斜的向日葵,我和爸爸同患一种癌
我叫尹佳楠,小名葵葵,17岁,河南省南阳市宛城区人。爸爸尹清电是一名吊车司机,常年在外奔波。妈妈王金钠是一名家庭妇女。爸爸年轻时学习成绩非常优异,曾考取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因为实在没钱供他,奶奶又生病,才不得不辍学打工。他酷爱文学,一边从事繁重的工作,一边坚持诗歌、散文等文学写作,为此,他没少受奚落。可是,我却因此非常崇拜爸爸。每天放学回家,坐在他的身边,听他铿锵有力地朗读诗歌新作,是我最幸福的一件事。
“从今天起/做一株美丽的向日葵/阳光洒下/四周都是勇敢/笑脸洋溢枝头/从明天起,做一株幸福的向日葵/月光流淌/田间都是流萤/还有红红的河……”
爸爸的这首诗,就叫做《致葵葵》,他是专门为我而写。我骄傲听着,跟着读,第二天再骄傲地朗读给同学听。作为家中的独女,我宠溺满满,自在快乐,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一棵幸福的向日葵。
在我6岁那年,弟弟尹飞扬出生了,全家人都很开心,唯独我觉得所有的幸福感都烟消云散了。爸妈所有的目光,都注视在了弟弟身上,爸爸的诗,也开始为弟弟而做,他抱着弟弟,一遍遍喊我:“葵葵,给弟弟念首诗!”我听话地顺从,眼里总是掩饰不住失落。没有人注意到这些,甚至我念出了眼泪,爸爸也只顾举着弟弟的小手鼓掌:“扬扬,快长大,就能和姐姐一起念诗了。”我总是走到没人的地方,擦去眼泪:爸妈有了弟弟,就只爱他,不爱我了。
从那以后,我变得叛逆而任性。爸妈给弟弟买的玩具,即使我并不喜欢,我也一定要抢。为此,爸爸没少打我。他的责罚,让我更加不顾一切地和弟弟作对,这让他们焦头烂额,但又无可奈何。
这任性的幸福,在2010年被病魔击成了碎片。
2010年3月,爸爸无意间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个硬结,不痛不痒,服用消炎药后,肿块不但没有消失,反而不断长大。两个月后,他在医院被确诊为甲状腺髓样癌。医生说甲状腺癌非常凶险,由于周围布满了淋巴结,得不到及时控制,癌细胞会迅速转移。这些知识和爸爸的病,当时只有12岁的我根本无法得知,直到3年后,我也被同样的病魔击中,他们才如实告诉了我,我也才了解了爸爸经历的惊涛骇浪。
在确诊病情后的第二个月,爸爸在南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做了甲状腺全切除手术,紧接着开始了痛苦的化疗。因常年在外,他肠胃本来就不好,三个疗程的化疗下来,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体重由原来的140斤暴瘦到了100斤。这一番折腾,我爸妈省吃俭用,积攒下的积蓄已全部花光,还欠了10万元外债。
当时我正在南阳石油中学读初一,妈妈要照顾爸爸,我只得去住校。怕我知道分心,爸爸的病情没有人告诉我。初一的女孩已懂得爱美,周围的小伙伴们经常到商店买漂亮衣服、发卡等饰品,我非常羡慕,可回到家跟爸妈要钱,他们却只肯给生活费。我并不知道连那点钱,也是借的。我越发认为他们是偏心,让我的青春在周围女孩的对比下,黯淡无光。于是我越发叛逆,早恋,上课睡觉,成绩大幅下滑。
老师忍无可忍,找到家里。那时,爸爸已化疗结束,回到家休养。我趴在门缝偷听老师和他的谈话,听到爸爸用哀求的口气求老师不要生气,说会和我好好聊聊,保证不影响其他同学学习。等老师走后,爸爸把我叫进来,我以为他会打我,然而,他抬了抬手,却又颓然放下,脸涨得通红:“闺女,你得好好学习,爸妈在这方面帮不上你什么。”这种千篇一律的说教我早就听腻了,我一脸无所谓:“还有弟弟呢,你们就指望着他成才吧!”爸爸居然没有再说我什么,任由我走开了。其实,那段时间,妈妈每天早晚都骑着一辆电动三轮车到火车站拉客,每拉到一个客人可以赚4块钱,一天能跑10几趟。其余时间,她还到一家家具店当导购,深夜回来还要给爸爸和弟弟准备第二天的吃喝。爸爸身体刚刚恢复一些,他早晨天不亮就出去,晚上披星戴月回来,完全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绝症患者。他一再对妈妈说:“娃们都要上学,咱得抓紧把债还上,不能让他们在外面抬不起头来。”
在爸妈谎言铺就的“正常”里,2013年3月,我刚过了15岁的生日。一天,我在照镜子时,无意中发现自己的脖子上长出一个黄豆粒大小的疙瘩。妈妈非常紧张,马上带我到医院做了检查。三天后,穿刺结果显示:我得了甲状腺髓样癌。妈妈一听顿时泪流满面。我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情绪崩溃,彻底绝望了。爸爸拿着化验单,更是难以置信,他蹲在医院的走廊里,嘴里喃喃自语:“咋会这样呢?”那天,他嚎啕大哭的声响,比病魔的声音更大,更令人绝望。
生命的劫难纷纷而至,人海中一个藏匿的老爸
万幸的是我暂时还只是原位癌,没有发现转移的迹象,医生建议尽快做手术切除甲状腺。家里的外债还没还完,爸爸在亲友处再也借不到钱,最后,他不得不找到邻县一个放高利贷的人,把我家的二层房子抵押出去,借到了5万多元救命钱。
为了给我最好的治疗,第二天,爸爸背着大包小包的日用品和衣物,带我去了郑州。2013年4月5日,我在郑州市第一人民医院进行了第一次手术。签完术前风险告知书,爸爸紧紧抓住我的手:“别怕,爹娘在外面等你呢!”我那时依旧不知道父亲也得了同样的绝症,更不知道一个癌症父亲怀着怎样的心情,把怀着同样绝症的女儿送进手术室。
就在爸爸以为我已度过了第一次生死劫时,三天后的PET CT检查发现,我甲状腺处的肿瘤并没有彻底清除,第一次手术失败了。不得已,爸爸又回家筹措了5万元钱,一个月后,医院从天津请来肿瘤专家主刀手术,又为我两次进行了甲状腺右边全切和颈部淋巴结清扫手术。之后,我又进行了几个疗程的化疗,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回到南阳后,我马上返回学校上课,并克服重重困难,考入了石油中学高中部。
日子平静地过了一年多。2014年7月,爸爸突然全身浮肿,去医院检查,发现他的癌细胞已转移双肺部。他马上又带我进行了复查,结果显示我的癌细胞也已零星转至肝脏。这一次,我们父女俩同时住进了河南省肿瘤医院的病房。此时,爸爸的病情再也隐瞒不住,他们这才告诉了我。我难以置信。患病以来,病痛的折磨已让我变得越来越敏感,暴躁,我甚至很少和父亲说话。他为我做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然而,我却怎么也没想到,爸爸自己同样行走在悬崖边上。同在病魔的嘴边挣扎,我懂得了爸爸:他只想让我做一棵快乐无忧的向日葵,他宁愿我忤逆,也尽可能地让生命的寒冬晚一点,再晚一点覆盖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内心的坚冰瞬间融化。
医生特意给我和爸爸安排了两张相邻的病床。主治医生陈晓红教授鉴于我们情况太罕见,特意给我们做了基因检测,结果我和爸爸的病都属于血液C618R基因突变,也就是说,我的病是遗传自他。那一刻,没等陈教授说完,爸爸就默默转身走开了。半夜,我被爸爸的梦话惊醒,他在睡梦中一直高呼:“我把闺女害惨了。”那一夜,我再也没有睡着。
几天后,专家给我们父女俩做了专家会诊,最终确定我的转移点较少,先为我实施氩氦刀切除术,费用为3万元。然而,就是这3万元,家里却再也拿不出来了。在我苦等救命钱时,爸爸每天早晨都会外出几个小时。半个月后,他拿出了5000元钱,交给了妈妈。妈妈问他钱哪里来的,他闷声说了句:“这你就不用管了。”几天后,我用这笔钱,加上新农合报销出的一部分药费,顺利做了氩氦刀手术。不久,我无意中从一个病友哪里得知,爸爸每天一大清早先喝一大瓶盐水稀释血液,就跑到地下血站找血头卖血。直到血头看他的身体实在太弱了,连走路都气喘吁吁,才把他赶了出来。我顿时泪流满面,我痛恨自己因为无知自私造就的隔阂,我必须要为爸爸做点什么了。
这时,因为实在没钱,爸爸为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于是,我也倔强地拔掉了化疗的针头,不吃不喝,抗拒一切治疗。不管周围的人和医生怎样劝我,我都执意要立刻出院:“除非爸爸和我一起治疗。”那是我第一次为亲人考虑,我怕自己会拖垮全家。我摔东西,把饭菜扣在地上,把150块钱一片的药一口吐进垃圾桶……我想用自己的方式,逼爸爸重新开始治病。
然而,我的决绝换回的,是爸爸更固执的逃离。2015年1月15日一早,爸爸不见了。在我的枕头下,有一张爸爸的留言条:“闺女,向日葵不是只有在阳光下才能生长,她能汲取一切光亮。你一定要听你妈和医生的话,好好治病。否则,爸爸就再也不回来了。”之后,爸爸的手机关机了,发短信也从来不回。
我们全家急疯了,生怕爸爸会想不开做傻事。我们找遍了所有爸爸可能去的地方,都一无所获。一个月后,妈妈突然收到了一张来自杭州的5000元汇款单,我当时刚好幸运地申请到了中华儿慈会的捐款救助项目,开始我以为是哪位好心人的捐款,可从那以后,每隔半个月左右,妈妈都会收到来自杭州的2000——3000不等的汇款。直觉告诉我,这一张张汇款单是爸爸寄的。我不知道爸爸身体已孱弱到那样的程度,他如何赚钱,我能想象到的,只有爸爸在卖血,卖血。
我决定把爸爸找回来。2015年4月15日,我向一个同学的妈妈借了700块钱,给妈妈留了一张“我要出去找爸爸”的字条,拿着父亲汇款单上的地址,坐上了从郑州到杭州的火车。我想按照汇款单上的邮戳找到父亲,我不能让他继续在外漂泊。如果他回来,我会告诉他,向日葵必须和阳光在一起,才能茁壮成长,我再也不会任性,再也不会退缩,我要和爸爸一起携手闯过所有的阴霾。
让我们一起活下去,这是向日葵的灿烂反哺
然而,当我赶赴杭州时,才发现爸爸的汇款地址是假的。初到杭州,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去大城市,根本找不到北,经常坐错公交车,当我好不容易找到爸爸地址上的工地时,我已经虚弱到走路都踉踉跄跄了。我咬着牙,拿着父亲的照片在附近的工地打听,然而,一无所获。晚上,我又在小旅馆里手写了很多份寻人启事,送给社区里的大妈,让他们帮我留意。我还通过一些在杭州街头散发传单的志愿者,把寻找爸爸的信息让他们发在微信上,希望能传播到爸爸那里。
然而,爸爸依旧毫无音讯。一周后,我身上的钱快花光了,我不得不坐上回程的火车,我不得不回了家。几天不见,妈妈瘦得脱了相。她看到我进门,抬头想打我:“你们爷俩是想急死我吗?”
“妈,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会全力治疗。等我好了,爸爸就会回来了。”这是我用生命读懂的父爱。
就这样,一张张生命汇款,让我瞬间长大。我开始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接受更残酷的化疗。每当我支撑不下去时,我就告诉自己:“向日葵除了心向阳光,她还在静静储备太阳,以及一切的光芒,集聚成最灿烂的笑,照亮周遭的黑暗。这是她对阳光的反哺。”就这样,也许是意志起了决定性作用,也许是医生的方案得当,三个月后,我的病情奇迹般地得到了很好的控制,可以回学校上课了。我把这一切,通过微信,每天向爸爸“汇报”着。我知道,爸爸的手机虽然拨打时永远关机,但总有一个时刻,他会打开,查看着我的点滴。
2015年9月,妈妈突然接到了一个浙江金华打来的电话,对方说是爸爸的同事,让我们赶紧去接他。第二天,我和妈妈赶到千里之外的金华,在一个建筑工地的临时板房里,我看到了消失大半年的父亲。他正躺在床上昏睡,骨瘦如柴,眼窝深陷。我疯了一般扑到他身上抱住他,拉着他的手轻声唤他,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我们母女俩:“爹好着呢,不哭,不哭。”
那天下午,通过爸爸工友和他自己的讲述,我终于知道了他这大半年的经历:离家出走后,他辗转在杭州、金华一带的建筑工地打工,父亲以前是吊车司机,本可以找个当司机的活计,轻松一些,可是司机的工种工资都是年底才结清,他为了每个月都能拿到钱,只有做最辛苦的搬砖工和水泥工,这样工资就可以日结。而每攒够2000元钱,他就到附近的邮局给我们寄回来。每天十二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让他的身体严重透支,工地的清汤寡水,致使营养跟不上,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经常在深夜剧烈咳嗽,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他就整夜整夜地坐着到天亮。别人一个白天就能搞完的工作量,他经常加班干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完成。而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中,爸爸还是每天写诗,给工友们朗诵诗歌,是他每晚的保留节目,他朗诵的最多的,就是他为我写的《致葵葵》。
终于有一天,爸爸晕倒在工地上,在他贴身的口袋里,工友们发现了一张写着妈妈电话号码的字条,才联系了我们。而在整理爸爸的东西时,我发现了爸爸的一本诗集,只是这本诗集记录的,已不是附庸风雅的诗句,上面用诗歌的语言,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每个月的收支情况。
“支出/是什么?/卫生纸1.5元/牙膏2元/榨菜3元/这是生活的狰狞气息/5536元/已是生命全部/邮寄6019吧/手续费10元/很漂亮的暂停键……”
而在他记录的另一本日记里,却是写给我的诗:
“没用/是一个父亲的懦弱/向日葵/含苞/正是阳光下的黑子/是谁在摇曳/遗传是最可怕的腰鼓/我愿化身为一盏白炽/代替阳光/代替月亮/只为把葵的花蕊点亮……”
我的泪水瞬间决堤,在那样一个偌大的城市里,父亲每个月用在自己身上的开销只有6块5毛钱,但他在厄运面前,却一直在用生命的余光照耀着我,照耀着生活的阴暗和艰难。
我和妈妈带着爸爸返回了南阳。而我们父女同时患癌,爸爸为我隐身藏匿的故事很快传遍了我的母校。南阳油田中学的老师和同学们给我们父女俩捐款6万余元,河南宇通客车总公司给我们捐款5万余元,越来越多的社会人士加入到了救助我和爸爸的行列中。
2015年10月,我和妈妈把爸爸送到北京同仁医院。令专家们惊讶的是,虽然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爸爸的身体非常虚弱,但他的病情并没有进一步扩散,如果能治疗得当,完全可以和我一样,恢复正常的生活。对爸爸的经历,专家们只能用奇迹来评价。
守护着爸爸,我和妈妈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因为妈妈要照顾弟弟,为了让爸爸得到更好的治疗,我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在北京照顾他。我在他的病床旁边支起了一张行军床,每天早晨,我带着前一晚煲好的粥,一口一口地喂他吃下,然后扶着他到楼下的花园散步。像爸爸给我朗诵诗歌一样,我也写起了诗,朗诵给爸爸听。他总是笑呵呵的,挑剔着这句不好,那句一般,可他心里美着呢!在病房的阳台上,我用一个大花盆,栽下了一株青翠茁壮的向日葵。
编辑/朱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