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血泊叩问：我们怎样才能赔回你的儿

康德璐

2015年1月16日，浙江省慈溪市崇寿镇，亲姐夫将小姨妹夫妻俩杀害并捅伤外甥的惨烈案件震惊了全国。案发后，本刊特约记者赶赴案发地，采访了办案民警以及数名被害者家属，还原了惨案的背后真相。原来，这起血案的诱因竟是一年前的另一场血案——

小姨生日外甥被害，岂料惨案尚未终结

2014年1月10日晚9点多，岳士伟突然接到连襟曹鸣的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姐夫，你快来吧，出大事了！姐夫，我对不起你！洋洋他……”

岳士伟惊得说不出话来，儿子下午说是去给小姨过生日，能出什么大事？他顾不上多问，拉上妻子余霞就往岳士伟说的慈溪市人民医院跑。等到了医院，儿子已在重症监护室抢救，听医生说伤得太重，很可能抢救不过来，夫妻俩只觉得天都塌了。

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一夜后，岳洋终究还是离世。岳士伟抱着浑身是血的儿子大哭不止，余霞悲伤难抑几度昏厥。曹鸣和妻子余梅搀着姐姐姐夫，除了悲伤还有深深的愧疚。

在医生抢救岳洋的过程中，岳士伟听曹鸣讲述了事情经过——

事发当天是余梅39生日。下午3点多，18岁的岳洋请了假，从杭州湾新区的单位来到慈溪崇寿镇小姨家。岳洋对小姨和姨夫说，他记着今天是小姨生日，爸妈还在厂里上班没时间，他代表全家过来为小姨庆祝生日。外甥如此懂事体贴，余梅夫妻高兴不已。于是，夫妻俩带着17岁的大女儿婧婧和14岁的二女儿雯雯，以及8岁的儿子俊俊，加上岳洋，六个人一起，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家酒店吃生日宴。

一家人吃着聊着，都很开心，饭后似乎还未尽兴，曹鸣提议：“要不我们再去歌厅卡拉OK一下，快过年了，放松放松。”大家都表示赞同，来到一家歌厅，选了一个包厢就开始点唱。正唱得开心，突然，包厢门被推开了：“咦，这是谁在唱啊？这么难听……”跟着声音进来五六个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小伙子。

余梅站起来说：“几位小兄弟，你们可能是走错地了吧？我们不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就行了，哥现在就来认识认识你们！”说着，还上前一把将余梅抱住强行亲吻。说话的小伙满头红发，嘴里喷着酒气。曹鸣和岳洋见他对余梅非礼，就推开他，要他们放尊重点，其他几个同样醉醺醺的同伙立即上前给“红头发”助阵，双方发生争执。一阵推推搡搡后，“红头发”从裤袋里掏出一把刀，接连刺向岳洋左大腿，岳洋摇晃着倒在了沙发上，血流一地……

曹鸣见此，举起一把椅子砸了过去，“红头发”等人则抓起桌上的杯子砸向曹鸣和余梅，余梅挡住几个孩子，赶紧离开包厢去喊人，“红头发”等人闻风而逃，他们于是报警……

儿子的惨死，让岳士伟心痛到了极点。他一把抓住曹鸣的衣领，大骂：“我儿子还叫你们姨夫小姨呢，你们是怎么带他的？你们不带我儿子去唱歌，他怎么会死……”说着，疯狂的岳士伟对着曹鸣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曹鸣站立不稳，重重倒在地上。

余梅过来劝说，岳士伟挥手又给了她一巴掌：“都是你，生日生日，你赔我儿子！赔我儿子！”岳士伟攥着拳头，嘶哑的叫喊声引来众人围观。余霞抱着妹妹余梅哭得昏天黑地，得知消息赶来的其他亲戚劝开岳士伟，风波才暂时平息。

案发后，慈溪市公安局民警很快将黄刚、章军军等六名犯罪嫌疑人抓获。六人年龄都在20岁左右，分别来自贵州、湖南和四川农村，无固定职业。他们交代，那天是喝醉酒后走错包厢，又借着酒劲非礼余梅，继而与曹鸣一家发生争执，最终杀害了岳洋。

2014年7月，宁波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寻衅滋事罪对黄刚等六人作出判决，黄刚被判处无期徒刑，其他同案犯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同时判决黄刚等人赔偿岳士伟夫妻3万余元。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场血案刚刚完结，另一场更加惨烈的风暴却已开始酝酿。

失子之痛如何抚慰，他的世界已万事成空

今年43岁的岳士伟是河南郸城人，20年前，他与比自己小一岁的安徽阜阳女孩余霞结婚。婚后，余霞先后生下儿子岳洋和女儿岳婷。

2009年，岳士伟带着妻儿一家四口，来到慈溪闯荡，夫妻俩在杭州湾新区的一家冰箱厂做技术工作，儿子和女儿则在慈溪当地学校上学，四口之家居住在离冰箱厂不远处。2012年，余霞的妹妹余梅和妹夫曹鸣也带着三个孩子，从安徽老家到慈溪投奔姐姐姐夫，他们在离余霞夫妻租住地10多公里的崇寿镇租房居住，夫妻俩在一家油泵厂找到工作。

余霞和余梅是五兄妹中的老四和老五，除了姐妹俩在浙江慈溪工作，其他兄长都在安徽。身在异乡的两家平时彼此帮衬，亲如一家。几年过去，日子越过越红火，渐渐长大的孩子们也都非常懂事，令人欣慰。

2013年，岳洋高中毕业后，也到父母所在的冰箱厂做技术检修工，聪明好学的他深得同事领导好感。谁能想到，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却惨遭杀害，生命戛然而止。不久，曹鸣和余梅陪岳士伟夫妻将儿子的骨灰送回河南老家安葬，并负担了所有丧葬费用。岳士伟夫妻迟迟走不出丧子阴影，再也无心工作，生活变得一塌糊涂。更让岳士伟很不舒服的是，因几名犯罪嫌疑人家里十分贫穷，根本拿不出一分钱赔偿。他倒不是在意钱，他要的是一个心理安慰，却始终得不到。

岳士伟心里的怨恨找不到出口，只好找他认为的始作俑者曹鸣夫妻撒气：“赔偿款是骗人的，杀了人还不给钱，哪有这种道理？这个钱你们得给我出！”面对姐夫的埋怨指责，自知理亏的曹鸣夫妻大气都不敢出。每次见到姐夫夫妻上门，曹鸣和妻子余梅都低声下气好言好语赔不是，并留下他们好吃好喝招待。

据曹鸣的女儿和亲属说：2014年4月，岳洋被害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前两天，岳士伟找到曹鸣和余梅，要求他们一定得跟着他去河南郸城老家给岳洋上坟，再去对岳洋说声“对不起”。曹鸣夫妇于是在一位亲戚的陪同下，在清明节前一天晚上到达河南。

清明节这天早晨，正在坟上给岳洋烧纸钱的曹鸣夫妇，突然被背后推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按倒在地上。原来是岳士伟，他厉声喝道：“跪下，给我跪下说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曹鸣羞辱不堪，他抱着妻子痛哭失声。岳士伟也哭倒在儿子坟上，边哭边喊：“谁来为我伸冤啊？儿子你还那么小就去了，爸妈以后该如何活啊……”余梅拿出准备的3万元钱递给姐夫，安慰说：“姐夫姐姐，我们一家都对不起你们，这是我们拿来的一些钱，希望你们以后能慢慢地好起来。”岳士伟一把夺过钱，瞬间抽出两张百元钞点燃，接着就在烟雾缭绕的山道上狂奔起来。

据同行的亲戚说：第二天傍晚，一行人返回慈溪后，曹鸣夫妇把岳士伟一家接到了他们居住的崇寿镇上。曹鸣在路上一个劲地提醒妻子，千万不要与姐夫发生冲突，毕竟有负于人家，余梅答应了。

采访中，曹鸣的大女儿婧婧向记者讲述：当天吃晚饭时，余梅提议姐夫一家就不用回去了，晚上就住他们这边。岳士伟整个吃饭过程中不说一句话，表情十分痛苦，余霞则默默流泪。四个人谁也不吭声，就那样坐着，一直到深夜。

婧婧说，2014年9月8日，母亲余梅出于好心，发信息给余霞，说是希望他们能过来，两家人一起过个中秋节，余梅还给姐姐准备了2万元钱。中午，余霞夫妻带着女儿来了。曹鸣拿出酒给岳士伟满上，岳士伟两口酒下肚，又哭了起来。他一哭，余霞也跟着哭。余霞说，要是岳洋还在，他们一家不会落到这步田地，现在他们两人做什么事都已没了心情。她本来是厂里的技术组长，因为近来多次在工作中出错，已被罚到车间流水线上做操作工了，等于又回到了五年前进单位时的起点。岳士伟更糟，本来每天下班，儿女绕膝有说有笑地在一起吃饭说话，现在他已没人可说话了，女儿也跟变了个人似的，有了自闭倾向。

岳士伟哭够了，突然抬起头说：“你看现在你们家过得多舒坦啊，你瞧你们，单位效益好，两个人加起来每月的工资就超过一万。三个孩子，老大工作了，两个小的学习又好。你们有儿有女，多幸福。可你看看我们家，都是你给造成的，你让我现在如何做人？你说啊，他小姨夫？”

余梅赶紧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2万元递到岳士伟手里：“姐夫，都是我家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姐，这个是我和曹鸣的一点点心意，你收下吧，我们有了钱再给你拿来，都是我们家不好……”至此，曹鸣夫妇已陆陆续续地给了岳士伟5万元多元。

曹鸣大女儿对记者说：“其实，为安抚姨妈和姨夫，我爸妈已经尽了全力，家里的积蓄几乎全部拿出来给了他们。爸爸开始还以为，给了钱，又对他们一直这么好，这事总会有解决的一天的。自从出事后，爸妈晚上从来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毕竟是我爸提出要去唱歌的，两家人为此伤了和气，爸爸非常内疚，一再告诫我们几个孩子，姨妈和姨夫来了，见了面一定要客气，即使姨夫说一些难听的话，也要忍着，可万没想到，忍到最后，惨剧还是发生了。”

亲情杀戮，一场血案怎样发酵成又一场血案

根据婧婧描述，2014年11月27日傍晚6点多，天色渐暗，岳士伟骑着电瓶车载着妻子余霞又来到妹妹家。这一次，坐在车后的余霞手里抱着个帆布大箱子，手里还拎着热水瓶等七七八八的东西，车头前还挂着几个袋子。岳士伟下了车就喊：“你们快来搭把手啊，我们搬过来住了，我反正时日也不多了，死也死在这块，找我儿子去……”原来，岳士伟和余霞都已辞职，然后把女儿安顿在了一位亲戚家，夫妻俩打算今后就吃住在余梅家。

余梅迎上去，要姐夫不要说这样的话，这话听起来让人太难过了。岳士伟一把推开余梅，手里拎着个包，自顾走进大房间朝床上一躺，看着余梅和曹鸣忙前忙后把他带来的东西搬进屋。谁都没有想到，岳士伟的包里藏着一把约30多公分长的尖刀和一个榔头。

在曹鸣家吃喝睡觉“休息”了三天后，岳士伟才与曹鸣夫妇打起招呼来。11月30日傍晚，他把曹鸣和余梅及三个孩子都叫到自己边上，说：“你们看，我这病一时半会也治不好了，我死了后，你们帮我把后事办了，不要去惊动我家老人。”

据案发后被警方控制的余霞说，失去儿子这件事，对他们夫妇的打击实在令他们难以承受。他们辛辛苦苦把儿子养大，这么乖巧的一个儿子，跟着妹夫他们去玩竟连命也搭上了，实在想不通。随着时间推移，她悲伤过后也实实在在地想过，其实妹妹一家对他们一直是不错的。出事后，妹夫曹鸣一直拿钱过来，每次都是几千上万的。曹鸣总是说：“姐，我知道就是再多的钱，也弥补不了你们两人的心，只能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我和余梅一辈子都对不起你们。以后你们就把我家儿子当作是你们的儿子，行吗？”

可岳士伟对妻子说：“别以为他们拿钱过来，就可以弥补什么了。他拿多少钱来都没用，我儿子没了，这么大一个儿子，他儿子给我当儿子，做梦去吧。”岳士伟一说起这事，就会发脾气，砸东西，喝得烂醉如泥。失去儿子的痛苦，他一天都没忘，他一直在想着，要么与曹鸣同归于尽，要么把曹鸣和其儿子一起杀了，然后自杀。反正不想过好日子，也过不好。

余霞说，他们家的这一年就是在这么凄凄惨惨中过来的，每一天对全家人都是煎熬。而妹妹一家，反而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三个孩子活蹦乱跳。妹妹家的确也拿来过钱，但儿子的命没了，儿子他爸是真过不去这道坎啊，就这样走进了牛角尖，终于提出要住到妹妹家里去。她根本劝不了他，只好答应跟着他搬过去，但是她也没有想到，他此时已动了杀心，并且还准备好刀子和榔头带上了。

一天晚上11点多，岳士伟突然哭醒，一把抱住余霞说：“我真的是不想活了，真的，我们儿子没了，我要让他们也尝尝失去儿子的痛苦，你妹妹他们家现在过得是太滋润了。他们拿钱来，对我们有什么用啊！”余霞好说歹说劝了大半夜，岳士伟还是睡不着，两眼血红血红。

2015年1月16日中午12点多，岳士伟和余霞自己做了饭吃，上夜班回家的妹妹还在睡觉，余霞边吃边对岳士伟说：“曹鸣今天好像是休息日，他一大早出去买菜，说晚上要做几样好吃的给我们。”岳士伟说：“什么好吃的吃起来都没味道，他居然还有兴致！”

下午2点多，曹鸣回来了，手里提了不少东西，笑着来到岳士伟房间，说晚上要做些好吃的，大家喝点酒，可岳士伟不理不睬。曹鸣走出房间，见时间还早，就躺在床上余梅身边，说想睡会儿。大女儿婧婧这天刚好休息，怕影响父母休息，便把门关上到院子里晒太阳。此时，在镇上学校上学的雯雯和俊俊还没放学回家。

下午4点左右，趁余霞睡着，岳士伟提着榔头来到小姨妹房间，砸向熟睡中的曹鸣，接着又用尖刀捅刺，惊醒的余梅见状大喊救命，岳士伟转身又刺向余梅，身中数刀的余梅一路狂奔出去喊人。在院子里用手机上网的婧婧突然听到妈妈的惊叫声：“杀人啦，婧婧，你姨夫杀人了！”与此同时，只见妈妈赤着脚，头发凌乱，从屋里冲出来，姨夫手里提着一把刀在追妈妈。就在此时，婧婧看到妹妹和弟弟放学回来了，她赶紧冲过去护住弟弟妹妹。

“姨夫，姨夫，你不要杀妈妈……”婧婧的声音未落，岳士伟突然回过头来，对准刚进院子的俊俊后背就是一刀，俊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说不出话来，雯雯抱着他浑身发抖，嘴里一个劲地在喊“姨夫、姨夫”。岳士伟见余梅跑到对面的一处住宅去喊人，他转身又进了院子，骑上电瓶车，朝着他居住的杭州湾新区方向疾驶而去，院子里的地上留下一串余梅带血的脚印和一大摊鲜血。

这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余霞才发现丈夫已闯下了大祸，她吓得浑身颤抖，哭喊着：“天啊，你怎么干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啊……”接着，余霞哭着跟婧婧一起扶住背部受伤的俊俊，14岁的雯雯不知所措，站在一边哇哇大哭。附近邻居闻声赶过来，全身是血的余梅看到岳士伟车子开走了，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门口，拼出最后一口气，冲婧婧说了句：“你爸在屋里，他……”众人赶紧冲进去，却见床上的曹鸣血肉模糊，已气绝身亡，有人赶紧拨打了110和120。

120救护车赶到后，立即把余梅和俊俊紧急送往慈溪市人民医院抢救。余梅经抢救无效身亡，所幸俊俊背后中的一刀扎在肩上，经医生检查伤势并不严重，治疗后已在1月23日出院。

慈溪市公安局刑警大队民警赶到现场后，立即对现场进行勘察，在对现场的余霞和婧婧等询问后，对犯罪嫌疑人岳士伟展开抓捕，但岳士伟已不知去向。

案发后，同在慈溪的曹鸣的哥哥曹昆将已成孤儿的婧婧三姐弟接到自己家里照顾抚养。两个家庭，两起惨案，接连失去亲人，让三个孩子的命运瞬间翻转，也使他们性情大变，整日不敢出门。同样受到重创的还有岳士伟的女儿，她不但要承受家庭变故之痛，更要承受父亲是杀人凶手的指责，未来同样堪忧。

至发稿，警方仍在对岳士伟追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