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疯娘”：一个高考女状元的特别家事

袁浩

2015年6月26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在皖北传出：泗县三中的薛信以649分的成绩夺得当地高考文科状元。这个消息之所以很快被传开，是因为薛信有一个特殊的家庭：她的母亲曾经是名身为小学老师的城里姑娘，因家庭变故遭遇拐骗后被拐到皖北农村，本来她可以离开这里，却为了女儿泣血坚守了19年，并导致自己精神失常。薛信曾因自己有这个“疯娘”而自卑，当她得知母亲的身世，并目睹母亲偷偷卖血供她读书时，她的心灵受到了一次彻底的洗礼，她决定从自卑的阴影里勇敢地走出来，并努力报答母亲悲壮的爱……

自卑：妈妈是被拐来的“疯娘”

我对妈妈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应该是又恨又心疼。妈妈好像一直是我成长路上的“绊脚石”，不允许我和同伴玩耍，从小就要我干家务，让我在地里拾麦穗、割豆子。我要与妈妈对着干，我偏要上学读书，倍加珍惜学习的机会，努力取得优异成绩！

2005年，9岁的薛信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段话。那一年，被迫休学一年的薛信重返课堂，而休学的原因是她的“疯娘”谢慧洲把她从学校揪回了家。薛信数次跑回学校，又数次被谢慧洲揪回去。于是，薛信有个“疯妈妈”的消息被全校师生知道了，薛信为此深感抬不起头。不得已，薛信的奶奶为她办理了一年的休学手续。薛信从此对母亲谢慧洲多了一些记恨，也因此而深感自卑，在她的记忆里，她从小就因为有这个“疯娘”而被人瞧不起……

薛信的父亲薛成仕是泗县大杨乡杨集村小孔庄人，因为穷，也没有文化，所以直到28岁还未能娶妻，直到1995年，谢慧洲被人贩子带到这里。薛成仕和父母一眼就看中与众不同的谢慧洲，薛家拿出所有积蓄，把谢慧洲领回了家。

回到家中，在薛家人的询问下，才得知时年25岁的谢慧洲出生于湖北仙桃，父亲经商，家境殷实，家中还有两个哥哥。谢慧洲高中毕业后，因几分之差没能上大学，父亲通过多方关系，让她成为了当地一名编外的小学老师。然而，1994年，谢慧洲的哥哥嫂嫂想分家，但父亲却非常反对，他想给女儿一份丰厚的嫁妆。两个儿子为此大打出手，父亲一气之下，躲进了寺庙里。这让年轻气盛的谢慧洲也萌生了离家的念头。于是，她和高中同学冯凤莲相约到江苏南通去打工。

没想到，噩梦就此开始了。

这年7月，谢慧洲和冯凤莲两个怀揣梦想的女孩踏上了前往南通的列车。可到了南通，两人并没有顺利找到工作，在她们花光了身上的钱之后，只得投奔冯凤莲的一个远房表叔。可她们怎么也没想到，冯凤莲的表婶假意热情接待她们后，以给她们介绍“对象”为名，暗地与人贩子串通，将她们拐骗到了南通乡下。之后，由于谢慧洲的宁死不从，她先后被人贩子辗转拐卖到山西、江苏和山东好几个省。直到1995年的初冬，她又被人贩子带到了皖北泗县。

被薛成仕带回家后，谢慧洲并不甘心，也逃跑过，但每次都被薛成仕发现并留了下来，直到薛信的出生。但是，也许是因为被人贩子折磨，也许是因为生活的巨大落差，谢慧洲患上了间歇性精神失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好在婆婆薛培兰和公公薛培怀对她这个买来的外地儿媳妇很好，每次薛成仕与谢慧洲吵架动手时，他们都会训斥儿子。而薛信的出生，唤醒了谢慧洲心中的母爱，时光的流逝也逐渐消磨了她一直想逃离这个家的念头。

可是，年幼的薛信当然并不知道这么多，只知道母亲是被拐来的，而且精神失常。加上薛信的爷爷奶奶怕谢慧洲带着女儿私自逃跑，所以一直不让薛信单独与谢慧洲在一起，薛信也因此和妈妈的交流很少。更令薛信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小伙伴私下里总是嘲笑她有一个“疯子”妈妈，薛信对这个妈妈自然而然也就敬而远之了。

2001年，谢慧洲又生下了儿子薛航。本就贫穷的薛家，日子过得更是紧巴了。薛成仕不得不到外地去打工，长年不能回家。那时，谢慧洲开始偷偷往老家写信，并把自己已经有了孩子的事情告诉给了家人。

2002年3月，谢慧洲的母亲终于找到了皖北。一踏进薛家，看着那一贫如洗的家，谢慧洲的母亲失声痛哭，她心疼地对女儿说：“当年你在家里穿金戴银，你看现在，孩子也跟你一起遭罪，你就跟我回去吧！”可薛家人虽然答应可以放谢慧洲走，但绝不可以带着薛信姐弟走。谢慧洲本可以因此脱离苦海，但她最终却含泪拒绝了妈妈的相劝，留在了皖北，因为她不忍离开两个孩子。谢慧洲的母亲既伤心又痛心，也非常担心女儿还能够撑多久。

薛信上小学后，谢慧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有时疯疯癫癫地一个人傻笑，有时也会把薛信姐弟拉着打一顿。但她又时刻离不开女儿薛信，一会见不到女儿，她就满世界找，甚至跑到学校不由分说就把女儿揪回家，生怕女儿像自己一样丢失了。薛信无法理解母亲心中的痛苦，只是对这个疯妈妈不让自己念书，并招来嘲笑而记恨在心。她甚至在心里想要脱离母亲的管控，这种又怨又恨又心疼的想法也纠缠着她。

可是，她越是想摆脱母亲，母亲就越是把她盯得死死的，似乎唯有见到她，母亲才能安心。

2006年春天，谢慧洲向公公和婆婆提出想回湖北老家看看的想法。

“回湖北老家去没人拦你，但你决不能带上两个孩子！”这是整个薛家人的一致意见。谢慧洲犹豫再三，一个人独自跑回了湖北老家。这一次，所有人都说，谢慧洲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薛信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一个星期后，谢慧洲居然又回到了皖北，回到了贫穷的薛家。这不仅让谢慧洲的父母非常生气，连薛家亲戚都不敢相信。

“孩子，妈妈不能没有你们！”回到家的谢慧洲对两个孩子说，可薛信心中却非常不解……

震撼：她记恨的“疯娘”已卖血三年

儿女们的疏远，生活的变故，谢慧洲的精神世界再不能回到从前，她发病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疯疯癫癫的，很多人就追在她后面喊“疯子”。这让薛信非常难过，不仅越发自卑，更加剧了想要早一天远离这里的想法。

薛信想摆脱母亲的阴影的最好办法就是不依着母亲的想法去做，母亲不让她学习，她就偏偏要待在学校，认真读书，所有谢慧洲要她做的事情，她都反着来做。她的做法，好几次都刺激得谢慧洲病发，然后傻笑着在雨里唱着跳着。薛信对此无动于衷，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把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一是借此打发时间，二是希望有一天，可以远离这个家。即使在寒冬腊月里，她的两只手都冻破了，也不愿意放下书本。也正因为如此，在小学的六年中，薛信的成绩在班上一直都是第一名。

薛信心中对母亲怨恨的坚冰突然开始松动，是在2010年春的一个周末。那天，薛信被谢慧洲拉到林中去放羊。谢慧洲拿着羊鞭静静地看护着羊群，薛信就站在一旁，大声朗读着一篇描写江南水乡中有关水牛的优秀作文。谢慧洲听到这里，勾起了自己对故乡的记忆，突然泪流满面。看到谢慧洲突然哭起来，薛信有些害怕，正想站起身来往家跑，谢慧洲却拉住她说：“女儿，今天听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还有我的江南水乡。”说着，她向薛信说到了自己的父母，说到了江南水乡的稻田，更说到了自己曲折坎坷的身世，说到痛心处，她声泪俱下，哭成了泪人儿。她甚至讲到，自己有很多次都可以离开这个家，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可是她都因为放不下薛信姐弟而最终放弃了自己，她说她不能做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

那一刻，薛信惊呆了，她头一次听母亲讲了那么多她所不知道的事情，这远比奶奶告诉她的和外面传言的更多，她甚至是第一次知道母亲曾经还是一名小学老师。她一直因这个被拐来的“疯娘”而感到羞愧，却从未想到过母亲的身心承受过多少痛苦。那天，薛信心里翻江倒海，母亲讲过的每一个画面都在她的脑子里回放，并深深为自己之前对母亲的冷漠和误解而感到不安。她为此懊恼不已。

从那以后，薛信不再刻意对母亲回避，也不再把母亲当“疯娘”看待，在她心里，母亲已经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母亲。2012年，薛信通过自己的努力以734分的优异成绩被泗县三中免费录取。

薛信上高中时，弟弟薛航也开始读初中了，这个原本就贫寒的家更是雪上加霜。好在也许是因为薛信对母亲态度的转变，谢慧洲的病情竟然有所好转了，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薛信还发现母亲常到杨集街上一家汽车坐垫厂里去打工，一天可挣得20元钱。做这些的时候，她一点也不糊涂。薛成仕虽到浙江湖州一家电瓶车厂打工，但因为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等原因，所挣的钱也不多，这些都远远不够姐弟俩上学所需。

可是，让薛信奇怪的是，每到上学时，谢慧洲总能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钱来。

2013年的农历二月初四，薛信的爷爷永远离开了人世。这让薛信深感担忧，爷爷在世时，是家里的顶梁柱，负担着薛信姐弟俩很大一部分的生活费用，而爷爷的离世，势必让这个家失去最强大的依靠。很长一段时间，一家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然而，就在爷爷去世不久，薛信又发现了母亲一个惊人的秘密。

一个周末的下午，薛信从城里的学校回家翻找一本以前用过的学习资料，却意外从家中的抽屉中翻出了五河血站发给谢慧洲的供血浆卡，上面登记着谢慧洲的姓名、年龄以及每次卖血浆的记录，而且长达三年时间。三年来，谢慧洲靠卖血浆共挣回一万多块钱。薛信终于明白，为什么每到上学时，母亲都能拿出钱来让他们上学的原因了，原来竟是她偷偷跑到邻县去卖血浆了。

薛信的心突然被深深震撼了，眼泪奔涌而出，她感觉自己经受了一次彻底的洗礼。她拿着这些供血卡，哭着追问谢慧洲怎么能去卖血呢，谢慧洲这才告诉她，有一天，她眼看又快到两个孩子新学期开学的日子了，可是薛成仕还没有往家中寄钱回来。走投无路的谢慧洲碰巧在村里卫生室大门旁，看到一则五河县收购血浆的广告宣传纸。谢慧洲就一个人偷偷前往五河县血浆站去卖了一次血浆。那一次，抽完血浆后，她从工作人员手中领到了260元现金，这让她异常兴奋，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供养孩子们上学的经济来源。

从此，每隔半个月，谢慧洲都要背着薛信姐弟俩前往五河县去一趟，就这样一直坚持了三年……

薛信有些崩溃，她搂着母亲痛快淋漓地痛哭了一场。那一天，她在日记中写道：

今天，我的心灵受到一次彻底的洗礼：我一直记恨的“疯妈妈”，竟然偷偷瞒着全家人靠卖血浆供养着我和弟弟读书，她用自己鲜红的血爱着我们，而我竟然一直嫌弃她。我是多么的不懂事，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明明有机会离开我们，却宁愿选择留下来，原来只是因为她爱着我们，她才是天底下最伟大的母亲，我还有什么理由自卑呢？

重新起航：读懂了“疯娘”悲壮的爱

自从得知谢慧洲卖血一事，薛信彻底读懂了“疯娘”谢慧洲与众不同的母爱，她坚定认为“疯娘”的爱有着悲壮之美。这也激发出了她心中前所未有的一种力量，她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走出心里的阴影，靠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这个家庭，改变自己和母亲的命运。所以，上到高中后，薛信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学校规定，午、晚休时学生必须回宿舍，薛信就躲在被窝里看书，或者躲在教室门后看书做题。就这样，高一上学期四次考试，她稳居全校年级第一。

经历了这些的薛信，终于勇敢地走出了自卑，也走出了“疯娘”的阴影。她郑重在日记中写下了勉励自己的一段话：我的家庭就是一本苦难史，但苦难是一笔财富，因为我有一个不一样的母亲，因为母亲悲壮的爱，让我的成长字典里再不会有“自卑”一词，我只会奋起直追，勇往直前！

甩开了思想包袱的薛信，除了努力学习外，以前对谢慧洲敬而远之的她开始寻找一切机会陪伴母亲，并开导和鼓励弟弟也这样做。每个周末，他们都陪母亲一起下地干活，在家里，他们也抢着做家务，还给喜欢美文的谢慧洲朗读诗词。说来也巧，自从薛信姐弟主动走近谢慧洲以来，她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她犯病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也让薛信看到了希望，她悟出陪伴就是治疗母亲精神病的最好药方。

2014年，读高二的薛信在一次全国作文竞赛中，专门为妈妈写了一篇文章《跟着妈妈傻下去》，她在文中深情描述了母亲的不易和艰辛，并表态无论今后母亲会如何，她都要坚定守候在母亲身边。这篇文章深深打动了评委老师，也因此获得了全国中学生作文竞赛大奖。谢慧洲知道后，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她笑说，她的付出有回报了，如果薛信再考个好大学，她的病就会彻底好了。薛信记住了母亲这句话，并全力以赴进入高考备战状态。她在学校抓住学习的每一秒，每星期还要熬一两个通宵。在生活上，薛信一日三餐几乎都是从食堂买两个馒头，偶尔买点小菜到教室里边吃边学习。即使是在这么忙碌的情况下，她还不忘每周末要跑回家看看谢慧洲，并拉着她到田边散散步，给她讲自己在学校发生的趣事。

临近高考前的一天，谢慧洲没打招呼就跑到县城的学校去看薛信。那天中午，薛信狠狠心奢侈地买了一份红烧肉，陪着妈妈一起吃。看到谢慧洲吃得很开心的样子，薛信又满足又心疼。

功夫不负有心人，薛信果然在高考中一鸣惊人，夺得当地高考状元。她将这个喜讯告诉谢慧洲时，谢慧洲像孩子一样笑了。薛信又附在母亲耳边说：“等我的通知书到了，我就陪你回湖北老家报喜去。”谢慧洲激动得流下了泪水，真正感觉到女儿长大了。

7月3日，有知情网友将《泗县文科女状元家庭贫困需要帮助》的帖子贴到了网上，泗县县委书记张志强得知这一消息后，亲自批示：有关部门一定要积极做好救助工作，确保薛信上大学无后顾之忧。远在福建厦门的张海斌总经理，在网上得知薛信的特殊家境后，这个当年和薛信有着类似苦难经历的成功人士打来电话，告诉薛信不要为学费的事发愁，他将和他的公司团队资助她上大学！解决了上大学的学费问题，也就解决了担心母亲再去卖血的后顾之忧，这让薛信宽慰不少。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将母亲的病彻底治愈，回报她付出的爱。而在笔者对这个家庭跟踪采访期间，谢慧洲坦然说，现在薛信考上大学，她觉得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而且儿子的学习成绩也一样很优秀，这让她放下了心中所有的包袱，也解开了心中的结，她相信她的一对儿女会带着这个家渐渐摆脱贫穷，而有了这些信念和信心，她的病一定能够彻底痊愈。

薛信也在接受采访结束时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如今，家里的向日葵花开得这么好，一片生机盎然，我的心情也格外好！这段日子里，直抵我心灵的温暖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面对这么多好心人对我和家庭的关照与帮助，将来，我一定要做人间大爱的播火者，并让我那曾历经苦难的母亲和我一起在阳光下，享受美好的幸福生活！我已做好准备，重新启航！

编辑/胡献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