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5人杀人冤案”背后，两个证人昧心15年

朱飞

[新闻背景] 2015年7月17日，轰动全国的“安徽五人杀人冤案”在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当审判长庄严宣判：“张云、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故意杀人罪不能成立”，五名当事人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多年的委屈，放声大哭。

1996年6月4日，阜阳市颍泉区王庄村17岁少女吴静离奇被害，阜阳警方经过两年多侦查，案件始终悬而未结。1998年底，两名“证人”刘方军和张奇突然举报张云、张虎、吴敬新、许文海、张达发五人为凶手。很快，警方火速宣告案件告破，张云等五人身陷囹圄。1999年9月，五人分别被判处死缓和无期徒刑。张云等人不断申诉申辩，安徽省高院先后三次发回重审，但始终未能为五人洗脱罪名。

15年过去，因为做了“证人”而被警方释放的刘方军和张奇，耳闻目睹张云等五人家庭衰败妻离子散的悲惨，不断遭到良心的拷问，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真相，让这起特大冤案惊天逆转。

屈打成招，为求自保指证“杀人狂魔”

1996年6月4日上午11点左右，阜阳市颍泉区周棚街王庄村17岁少女吴静（化名）离开家，骑上自行车赶往学校，谁知，竟一去不回失踪了。第二天，吴静的尸体在附近的口孜镇公路边被发现。阜阳警方勘查后认定为他杀。走访中，有村民反映，案发时间段曾有一辆红色轿车经过案发现场。经过大范围排查，拥有一辆红色达契亚轿车的许庄村村民刘方军进入警方视线，因为有人反映，在案发前，刘方军曾多次到过王庄村。

警方于是传唤了刘方军。刘方军说，他之所以去王庄村，是因为他跟该村做土石方生意的张虎是好朋友，经常去找张虎。6月4日上午，他带着孩子去了岳父家，吃完午饭就带着孩子回了家。同时，警方搜查了刘方军的达契亚轿车，提取到几根疑似女性头发，但经过鉴定，头发并非吴静所留。警方据此排除了刘方军的嫌疑。

然而，刘方军做梦都不曾想到，两年后，1998年11月的一天，他正在自己的家具厂里忙碌着，阜阳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几名民警再次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他带到公安局审讯，说他与吴静被害案有重大关联！

“上次不是已经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吗？怎么又怀疑起我来了！”刘方军坚决否认，警方于是将他关进了阜阳市公安局看守所。刘方军怎么也想不明白，警方为什么再次将自己作为了怀疑对象呢？

原来，吴静案件迟迟未破，让家属极度失望和伤心，他们不断上访，给阜阳警方造成了巨大压力。不久前，与刘方军同村的村民张奇因涉嫌一起抢劫案而被阜阳警方传唤协助调查。办案民警想从张奇身上找到吴静案件突破口，便要他“举报”。

张奇与日后被他举报的张云等五人既没有深交也没有私仇，凭空陷害确实于心不忍，但是一想起自己被打得皮开肉绽，被电击得差点命丧黄泉，觉得自己想活命也只有昧良心了，于是按照民警提示“举报”说：吴静遇害前一晚，他在张虎家打麻将，案发当日早上离开张虎家时，听到张虎和刘方军坐在客厅讲话，讲要弄一个女的，他还看见张虎院内停有一辆红色小轿车。后来，他回到村里转了几圈，又看到那辆红色小轿车停在路边，同村的张云进了轿车。

因为张奇的“举报”，吴静被害案顺利侦破。王庄村村民张虎、张云、吴敬新、许文海、张达发五人先后被警方抓获。在专案组的刑讯逼供之下，五人承受不住各种折磨而分别按照民警的提示和诱导做了招供。因供词再次提到红色作案车辆，警方于是再次传唤了刘方军。

刘方军被抓时正是冬天，阜阳当地温度在零度以下，办案人员扒光他的衣服后，往他身上浇冷水，再用风扇吹。刘方军冻得钻心刺骨，真切感觉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两个月后，实在不堪酷刑折磨的刘方军哀求民警放过自己，民警说：“只要你配合我们演好这出戏，就可以马上放你回家。”刘方军心想：这五个人在当地都是有本事的人，即使被冤枉或许也有办法找关系替自己洗脱罪名，不会像自己一样任人宰割。

于是，刘方军只好按照警方的提示做了“招供”：这辆红色轿车是他在案发当日借给张虎使用过。根据刘方军和张奇的指证，阜阳警方宣告吴静被害案告破。1999年1月，阜阳警方分别将张云、张虎、许文海、吴敬新、张达发刑拘。随后，刘方军和张奇分别被取保候审。

怎堪良心责难，水深火热这些年

1964年出生的张云曾任王庄村党支部副书记兼计生专干十多年，吴静案刚发时他还曾协助警方破案;1962年出生的吴敬新是王庄村副村长;1965年出生的张达发是王庄村村民小组组长，并在合肥开有一家工厂，当时年收入就有十几万元;1961年出生的许文海是王庄隔壁许庄村的治安主任兼民兵营长。

而1962年出生的张虎则是当地的名人，不仅开办有预制板厂、空心板厂，还承接工程建设，买卖煤炭等，一年能赚一百多万元。就在吴静案发生几个月前，张虎和妻子刚刚收养了一名一岁多的女婴。可如今，他们杀害吴静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当地十里八乡，人们纷纷谴责他们的残暴无情，令他们的家属没脸见人。

刘方军更没有想到的是，他被取保候审回到家时，妻子已经向法院起诉离婚，带着孩子离开了家。昔日的合作伙伴也不愿意再跟他这个“杀人同案犯”做生意，家具厂只好倒闭，可开厂时贷的款还没还。就在刘方军欲哭无泪准备东山再起的时候，办案民警给他打来电话：“你不要忘了自己还是取保候审的嫌疑犯，我随时可以羁押你，你最好滚出我的视线！”

同样在警方的刑讯逼供下，张云、张虎等五人不得不承认了“杀害吴静”的犯罪事实，而作案动机也按照警方的诱导做了招认：张虎因土地纠纷与吴静的父亲吴启明（化名）有矛盾，为了报复，张虎纠集张云等好友，在案发当天驾驶刘方军的车将吴静劫持。因吴静喊叫反抗，张云用手臂勒颈，张达发、许文海搂腿搂腰，致吴静窒息死亡。随后，张云、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四人脱掉吴静的裤子后扔掉，进行抛尸……

悲剧就此开始。五个家庭支离破碎，他们的家属开始踏上漫长的上访申诉之路。

1999年8月，张云、张虎等五人故意杀人案即将在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担心刘方军和张奇出庭作证翻供，负责该案的一名警员警告张奇和刘方军：“你们如果想活命的话，滚得越远越好！”

张虎的儿子和外甥费尽周折找到张奇，希望他能还张虎清白，可张奇却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托不见，并在第二天就搬了住址。原来，张奇生性胆小，身上又背着抢劫的案子，非常害怕再次进去，又怕被陷害的五人家属会来报复，只好悄悄离开故乡，逃到了皖南。

刘方军不但妻离子散还欠了一屁股债，他想在家乡重整旗鼓，但是办案民警找到他威胁：“赶紧滚！一旦让我看到你，就一枪打断你的腿！”刘方军带着哭腔说：“你让我上哪去啊？我连路费都没有……”民警于是掏出200块钱给他：“赶紧滚！不要让我看到你！”

1999年9月，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张云死缓，判处张虎等四人无期徒刑。五人不服判决提出上诉，开始了不断的申诉。

开庭前，刘方军用民警给的钱买了张汽车票，来到了芜湖，找了一家建筑工地做起了泥水工。2000年春的一天，正在工地做活的刘方军接到老家娘舅电话：“张达发的爹在他被抓后因为肺气肿死了，他娘也哭瞎了眼……”并千叮咛万嘱咐让刘方军不要回家，否则会被口水淹死。

这一夜，刘方军失眠了。他何尝不知道从自己作假证的那一刻起，这五个人和他们的家庭就坠入了深渊。一想到监狱里的阴森恐怖，他就不禁悲从中来，觉得自己做的事简直不是人。想起自己年迈的父亲，刘方军的良心再次不安，他来到公话亭，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张虎的家属。可想到民警的威胁，他又退缩了：并不是自己翻供就能帮他们把案子翻过来，还是苟且偷生过一天算一天吧。

2002年底，刘方军用这两年赚的血汗钱承包了一个小工程，经济逐渐富足起来。但他也听说，三年来，在张云、张虎五人及其家属的不断申诉下，虽然经过安徽省高院三次发回重审，阜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也三次重新审理，但法院仍认定五人有罪。

尽管听到张云已由死缓改判了无期，其他四人分别由无期改判为十到十五年，但刘方军还是觉得十分难过，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被冤枉的！而每一次开庭前，刘方军都会接到民警打来的电话，威胁他不许回去，不许乱说。也因为他和张奇的躲避，张云等五人的家属和律师始终无法找到这两位证人出庭为五人洗刷冤屈。

时光流逝，却无法冲淡刘方军的负罪感。他特别害怕听到“吴静案”，更害怕接到民警的恐吓电话，他又不敢更换手机号码，因为民警告诉他，必须要随时能够联系到他。

站出来，让阳光洗刷罪过

2005年5月，五人家属不断上诉和家属的悲惨遭遇接二连三传到刘方军耳中：许文海的一对儿女在学校无法遭受非议而辍学外出做童工;吴敬新的妻子自杀身亡;张虎的岳父被气死、外甥女在去北京为他上访途中遭遇车祸身亡。每一个消息都是对他的一次良心拷问，他不知为自己作的孽偷偷哭过多少次。

2007年，刘方军带着这几年赚下的积蓄，来到徽州开办了一家工厂，生意很红火。第二年，他与小他11岁的女孩儿宋娟（化名）相恋结婚。日子越过越好，可刘方军心里对于张云等五人的负罪感却非但没有因此减轻，反而更重了：我害了别人，自己过上了好日子，可被我害的五个人呢？他们至今还在监狱承受不白之冤，我良心何安啊？

而躲避在皖南的张奇心里同样不好过。通过跟家人偶尔的联系，他也得知被他陷害的五个家庭实在太惨了，他曾想站出来说出真相，还他们清白，可始终都没有勇气。因为不敢回家，他一个人在外过着漂泊的日子，四处打工，也没哪个姑娘跟他恋爱。

2010年，河南省人大代表姚秀荣和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徐淙祥得知张云等五人家属申诉的这一特大冤案之后，决定帮助他们。两位代表随后帮助他们专门找了几个相关部门进行投诉，这给了张云等五人及家属一线希望。他们相信，自己的亲人终有得到昭雪的一天。

2013年底，随着呼格案的平反，全国掀起了一场平反冤假错案的高潮。此时，除了张云仍在监狱服刑，其他四人已刑满出狱，但却依然背着“杀人”的污点。四人虽然因在监狱里备受摧残，出狱后身体都很差，但仍和家属一起继续他们坚持了多年的申诉。

2014年3月，张云、张虎的代理律师朱明勇和余鸿飞接手该案后发现，该案根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现场无足迹、指纹，无个人特征物品），能够证明吴静系被张虎等五人杀害的，只有五名被告人的口供，但五名被告人一致控诉警方刑讯逼供，除此之外，现场勘查报告与五人口供也不一致。而间接证据也形成不了链条，只有刘方军和张奇所作的供词。于是，两位律师费尽周折终于找到刘方军和张奇取证，劝说他们为五人证明清白。

刘方军和张奇面对律师的劝说犹豫不决，担心如果自己作证却仍然改变不了判决，不但救不了五人，反而会连累自己。经过二位律师耐心做工作，详述他们亲眼所见的五个家庭的惨状，并给刘方军和张奇讲解，目前全国法律系统加大平反冤假错案力度的大环境，终于让他们放下包袱，讲出了憋在心里多年的真相，并答应在开庭时愿意出庭作证。拿到两名关键证人刘方军和张奇的证词后，两位律师信心倍增。

2014年9月24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在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再审张云等五人“故意杀人案”。张云、张虎、许文海、吴敬新和张达发五名当事人，当庭声泪俱下诉说了自己的冤屈，并脱下裤子和袜子，展示当年遭受刑讯逼供时，留下的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

在举证质证环节，张奇、刘方军两名关键证人出现在了庄严的法庭上。刘方军当庭否认当年将车借给张虎行凶：“都是按照警察提示说的，在什么时间借的车，借车的位置、借给谁、谁去开的车，都要按他们提前交代好的说，然后在他们写好的笔录上签字。”

张奇则否认自己“目击到张虎在室内密谋及看到张云上了红色轿车”的证言，推翻了此前所作证言，控诉警方刑讯逼“证”：“当初之所以违心指证张虎等人密谋作案，都是我因为遭到了办案人的刑讯逼供后，按照警察的提示编的。”至此，该案的证据链已经彻底断裂。

2015年7月17日，安徽省高院根据疑罪从无的原则，作出宣判：“撤销张云、张虎、张达发、许文海、吴敬新五人犯故意杀人罪的定罪量刑。十五年后，五人终获清白。这一天，五个家庭里哭声一片。同样放声大哭的，还有刘方军和张奇。十五年了，终于偿还了这笔良心债，卸下他们心灵的枷锁，两人如释重负……

目前，张云、张虎等五人在回归家庭疗养身体，学着适应他们已脱离了十多年的生活环境的同时，也开始在律师的帮助下，着手申请国家赔偿，并考虑追究当年刑讯逼供人员的法律责任。         编辑/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