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姐姐”传奇：最猛烈的孤独走天涯

2015-05-14水木清

知音·下半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孩子

水木清

吴惠贤（左）在寻亲途中

2014年12月，一段揭露拐卖儿童“黑色产业链”的微视频在网络上迅速流传，讲述者吴惠贤是一名36岁的四川女子。21年前，她的弟弟吴雪龙被人贩拐走，为此她与父亲接力寻找，举家衰败，青春蹉跎。当她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弟弟”时，他不但不肯认亲，反而向当地人告密，将吴惠贤绑架劫持……吴惠贤的命运究竟如何？“弟弟”最后是否回家？2015年2月，本刊特约记者亲自约访吴惠贤，探索这位“寻亲姐姐”的传奇经历。

寻亲寻亲！弟弟走了家破了

吴惠贤是四川省泸州市古蔺县人，父亲吴满在县城当脚夫，母亲蒋在香在家操持家务。1978年生下女儿吴惠贤，年过四旬时又生下儿子吴雪龙，视若珍宝，吴惠贤也十分疼爱这个比她小10岁的弟弟。

1993年12月，吴惠贤领着弟弟上街玩时，她去杂货店买东西，转眼出来就再也找不到弟弟了……吴满夫妇苦寻无果，只得到古蔺县公安局报警，然而弟弟却从此没有了消息。周围的亲邻都推断可能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蒋在香因受不了失子之痛而病倒在床，吴满则一边打工一边寻找儿子，这一找就是十年！

为了找儿子，吴满染了一身病，2003年底，吴满终于扛不住浑身的病痛回到家乡。此时，吴惠贤已经职高毕业，27岁的她在县城的一家酱菜厂打工。父亲再也走不动了，母亲身体也日渐衰老。这些年，因为丢失弟弟愧疚，让她一心用在照顾母亲的事上，也没心思考虑个人问题。为了下辈子心安，为了年迈的父母，已经迈入大龄剩女的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决定背起行囊，继续寻找弟弟！

2004年3月，吴惠贤拿着弟弟小时候的几张照片，踏上了寻找弟弟的艰难之路。吴满有个寻子小本子，上面记载了从老乡那里获得的线索，有老乡说在贵阳看到和其子相似的孩子;有的说在温州……

整整8年，吴惠贤辗转十多个城市打工，为了尽快落脚，她找些不需要技能的体力劳动。一旦打听到哪里孩子被解救，哪家的孩子是捡来的，她立马奔赴过去。她还利用网络，和国内知名的寻亲网站“宝贝回家”的负责人张超取得联系。也在网上认识许多寻子的父母。好多父母都知道自己的孩子被人贩拐到广东一个叫“贵屿”的地方，但因为人贩拐卖数量大，即使抓到人贩，找到孩子的几率仍如大海捞针。

2011年5月，吴惠贤在广州打工时，一次有个古蔺老乡在聚会上说他们村有个叫王强的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曾在古蔺拐卖了许多孩子发了财，如今老了遭到报应，儿子都不管他……她连忙打听王强的详情，第二天就请假赶回古蔺。几经周折找到王强的家，可王强早已年迈糊涂，她只有向其儿子打听。对方被她纠缠得不耐烦了告诉她：“别的我也不晓得，我只知道我老头当年带了很多孩子去广东贵屿。”

又是“贵屿”！通过网络，吴惠贤了解到这是广东汕头市潮阳区的一个小镇。于是，她回到广州，辞去工作，风尘仆仆赶往贵屿。这是一个富庶的小镇，镇上的人大多数从事分解电子产品垃圾的生意，每天有很多大汽车载着一车车电子产品进镇分解。

吴惠贤在一家小作坊找到分拣电子产品的工作。工作之余，吴惠贤喜欢跟周围的人打听，这里谁家有没有收养孩子？大家对她很警惕。老板把她叫到办公室警告：“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做事就做事，瞎打听什么？”这时一个四川老乡偷偷告诉她：“在这里，有两件事你不要多提。第一，不能打听孩子，第二不能提污染。”

从老乡口中，以及吴惠贤后来从网上搜集的资料得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贵屿成为了全球电子垃圾处理场，贵屿人从这些废弃的电子垃圾中用硫酸洗出金子，用炭炉融化铜，塑料切割卖出去。

从事这项生意让贵屿人积累财富，但是陈旧的工艺造成严重环境污染，当地人体内重金属都严重超标。这里的水也基本没办法使用，土地也全部盐碱化，生育率也越来越低。没办法，就有许多家庭通过“收养”孩子来兴旺家族。

善莫大焉！助人寻子意外找到“弟弟”

那究竟哪些孩子可能是被收养和贩卖来的呢？如果能够给这些特殊的孩子建立一个DNA档案，那亲生父母找到他们的可能性就大多了啊！而“宝贝回家”网站的张超也在搜集各种资料，吴惠贤主动提出她要在贵屿镇做配合。

小镇上的人都很警惕，要如何知道谁家的孩子是亲生，谁家的孩子是拐卖和抱养的呢？吴惠贤琢磨了一套自认为可行的办法，首先通过长相，判断孩子和父母是否相像。再后来，她就装成要收购废品的，接近对方家庭（这里家家户户都和二手回收生意有往来）。她发现，有的家庭对孩子看管很严，不准接触任何陌生人，这样的家庭被吴惠贤列为重点怀疑对象。

2012年3月，她换了份计件的分拣工，不用守点，干完自己的工作就可以走人，虽然工资只有两千左右，但时间更自由。这样她可以对许多孩子深入调查和走访。

吴惠贤通过大半年的调查，最后确定了七八个可疑孩子家庭，还偷偷用手机给这些孩子拍了照片，并上传到“宝贝回家”只对会员开放的资料库。这些照片在网站上激起很大反响。令人欣喜的是，在吴惠贤上传的资料里，一个五岁多名叫金典的孩子因被拐时间不长，被其父母认出。金典的父亲金袁旭和母亲赵舒雯在湖南郴州开餐馆，2011年12月底，孩子在餐馆门口玩耍，转眼就不见了，此后他们放下生意四处寻找并报警，还把孩子照片发到“宝贝回家”网站。他们发现金典的照片后，立即向汕头市公安局报案，民警将孩子及其养父母控制。经过DNA比对，确定是金袁旭的孩子无疑！潮阳区公安分局民警顺藤摸瓜，最终抓获了拐卖儿童的犯罪嫌疑人陈加强。

2012年8月的一天，她发现在贵屿南阳乡有对夫妇的孩子很可疑，她赶到当地想深入了解。没想到住在南阳小旅馆当天，因台风，房间被水淹了，当时旅馆老板使劲敲门，她却沉睡不醒。直到洪水漫到了床沿，吴惠贤才醒来。她涉水走到窗口，被眼前的恐怖景象惊呆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赶紧跑上三楼，在窗口大声呼救，却只见四周狂风暴雨，无人回应。她挨过了艰难的一天一夜，甚至流泪写下“遗书”。好在后来，当地的消防官兵及时赶到，将她救出。

吴惠贤在网站上发表了自己寻找弟弟的艰难心路，打动了常在网上活动的贵屿镇街道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何军（化名）。何军是土生土长的贵屿人，但他对家乡变成“垃圾集散地”而造成的污染十分痛心，特别是对当地买卖孩子成风的恶习更加痛恨。他得知吴惠贤冒着生命危险义务帮许多家庭寻子，对她十分敬佩，并表示愿意帮助她。

何军告诉吴惠贤，人贩子并不是一人作战，他们往往有一个团伙。有人从外地将孩子骗来，集中关押在某个地方，另一帮人则在本地寻找买主。孩子到手后，买主们往往以自家孩子是“双胞胎”的名义办理出生证明、上户口等，使孩子拥有合法的身份。所以，从那些有“双胞胎”的家庭查起，或许会有更大把握。

在何军的帮助下，吴惠贤拿到100多个疑似“买家”的详细资料，她将这些资料全部转给了“宝贝回家”网站。令她惊喜的是，其中一个名叫赵锋的男孩，与父亲吴满年轻时的样子十分相像，年龄也十分相符。这个发现让吴惠贤激动不已，并悄悄展开了调查。

赵锋家居住在贵屿镇湄洲村的一处自建三层楼房，看样子家庭条件很不错。见他家有房间出租，2014年2月底，吴惠贤租下他家一楼的一个房间。她经常麻烦这个小弟弟帮自己修电脑，换灯泡……赵锋都热心相帮。她则暗中观察，特别令吴惠贤欣喜的是，赵锋也是个左撇子，遇到突发事情时，喜欢用右手大拇指顶住鼻尖……天哪，这些小动作，父亲当年也有！难道赵锋就是寻找多年的弟弟？

激活亲情！与“弟弟”一起携手寻亲

经过三个多月的相处，吴惠贤与赵锋的关系已经十分融洽。她聊天时，经常提及自己的家乡，让赵锋对这位大姐口中的古城充满向往。后来吴惠贤也了解到赵锋的父亲赵开元早年以拆解二手电视机起家，家境殷实。他曾经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因病去世。父母对赵锋异常疼爱，他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帮家里打理生意，父亲赵开元还给他买了辆奥迪车。吴惠贤慢慢开始寻找机会想向赵锋挑明身份。

2014年5月13日，吴惠贤趁赵开元夫妇去走亲戚，强捺住心中的激动，用平静的语气说：“赵锋，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赵锋一愣：“你怎么突然问这？”她犹豫再三说：“赵锋，你……你可能是我的亲弟弟。”赵锋用陌生得可怕的目光盯着她说：“我早就觉得你不对劲，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吴惠贤赶紧把自己的身份告知赵锋，并坦陈自己已经查到很多家庭买孩子的事实：“你估计就是当年被你父母买来的。”她期待着赵锋的惊愕，没想到他对她一顿呵斥：“你不要瞎说，我是我爸妈的孩子，你趁早离开这里。”见吴惠贤仍然再三恳求，赵锋决然地说：“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知道自己是买来的，可那又怎样？我爸爸妈妈把我当宝疼到现在，我亲生父母为我做了什么？你不要在这挑事端，赶紧哪里来回哪里去！”赵锋说完转身摔门而去。

吴惠贤以为赵锋有个心理适应过程，可没想到，傍晚时分，几个彪形大汉冲进她住的屋子，不由分说扭住她双手，就将她带上一辆黑色的越野车。由于双眼被蒙，嘴巴也被胶带封住，吴惠贤根本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越野车不知开了多久。那伙人把她捆绑着扔在一间散发着霉味的破房子里便离开了。

五天后，吴惠贤又饿又渴，意识渐渐模糊，感到自己濒临死亡的边缘。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她的眼睛被揭开，捆绑的绳索也被解开。吴惠贤嘴唇动了动，什么也说不出来，便昏了过去。吴惠贤醒来时，已经躺在贵屿镇卫生院的病房里。赵锋面带愧色地说：“吴姐，对不起……”

原来，在贵屿镇，像他们这样的情况比比皆是，赵锋身处其中，早就认同了“养恩大于生恩”的观念。吴惠贤的出现，让赵锋担心破坏既有的“和谐关系”，于是，他通知了同宗族长。

吴惠贤被带走后，赵锋检查她遗留在出租屋的物品时，发现了她与父母的往来信件，以及多年来写的日记。看到吴惠贤一家人因寻亲而经受的煎熬，看到她为找弟弟而遭遇的种种危险，看到她为帮助别人寻找亲人而付出的努力，特别是看到她在日记中写道：“贵屿有4000个被买来的孩子，这背后就有4000个被血泪浸透的家庭……”触目惊心的数据震撼了赵锋，冰封许久的对血缘和亲情的渴望，在那瞬间松动！

坐立不安的赵锋鼓起勇气找到族长：“咱们这样把那个女的绑下去，会出人命的。要不我去想办法说服她，让她赶紧离开这里，不要惹事……”大家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出人命，族人纷纷让赵锋赶紧想办法把那个女人给赶走。得到许可的赵锋立即前往位于贵屿镇东北部山前村的一个废弃工厂解救她。说完这些，赵锋满怀愧疚地对吴惠贤表示：“我愿意跟你去做鉴定。”那一刻，吴惠贤欣喜不已。

2014年5月28日，赵锋瞒着养父母，与吴惠贤一起到汕头市亲子鉴定中心进行了亲缘关系鉴定。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鉴定结果显示他们俩为“非亲缘关系”。看着这一纸鉴定书，吴惠贤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赵锋难过地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认你这个姐。”

赵锋的养母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他怕她受刺激，所以一直不敢提这件事。吴惠贤得知后，主动和他一起找到赵开元夫妇，诉说自己一家人寻亲多年的艰辛。起初赵家夫妇十分抵触，但吴惠贤的真诚和泪水打动了他们，他们也明白养子心中的渴望，终于答应赵锋将他的DNA输入中华DNA资料库。赵锋向他们保证：不管是否找到亲生父母，将永远赡养养父母。在吴惠贤的影响下，赵锋也加入了“宝贝回家”的志愿者队伍。目前，她已将这些宝贵资料提供给“宝贝回家”网站和当地公安机关。

2014年12月，吴惠贤决定勇敢站到公众的视线面前。她联系了“第一视频网”，将自己多年来辗转寻亲的经历，以及“买卖双方”诱骗、关押、售卖儿童的过程，甚至“买家”如何洗白孩子身份，使之合法化的一系列过程在网上曝光。这段视频迅速在网络传播，刷爆了微信朋友圈。电影《失孤》导演彭三源、主演刘德华都转发了这段视频;在“宝贝回家”以及民间许多寻亲网站上，都可以看到这段视频。

2015年春节，吴惠贤带着赵锋来到蔺县老家。根据他残留的记忆和口音，她判断赵锋的家乡应该也在四川某地。来到梦中的故乡，赵锋哭了。吴满夫妇认他为义子，“一家人”抱头痛哭，多年来郁结的思子之情终于得到些许宽慰。

回望自己多年来的寻亲之路，吴惠贤说，起初找到弟弟是她唯一的信念，也是支持她面对一切困苦的精神支柱。但现在她却觉得，能帮助更多的家庭团圆或许才是她继续走下去的更大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