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女儿”与“独眼妈妈”，一滴烛泪一含悲

白桦

十年前，27岁的彭芳，左眼致残，是独眼女人。而13岁的王慧，是辍学的弃儿，是仇家女。

十年间，有一本最动人的亲情账本，爱恨分开算。

十年后，王慧是硕士，她有个南来北上、以痛燃烧爱的妈妈，却是彭芳——

一滴烛泪一含悲，有谁能了解

2005大年初三晚上，湖南慈利县鞭炮声声，独自在家的彭芳躺在床上，泪水止不住地从右眼流出。正当她为自己今后的人生难过时，敲门声响起。

彭芳起身开门，一个女人带着一名小女孩径直进门，女子自称叫王云霖，她是来找张河建的，并指着身边的女孩，说这是王慧，是张河建的女儿！

张河建？彭芳一听到这个恨到骨子里的名字，立马将母女二人往外赶，边推边说：“我和他离婚了，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但王云霖也急了，称张河建失联，要不然她不会大过年特地从贵州铜仁赶来——

原来，早在1992年，贵州铜仁女孩王云霖在东莞打工时与张河建未婚同居生下女儿王慧。后因性格强烈不合而分手。当时两人协商好，女儿王慧由王云霖带着，但抚养费由张河建出。后来，她和张河建也各自成婚。但是这几年，张河建汇来的钱越来越少，最近一年直接断了汇款，人也联系不上，她家里本就负担重，这趟过来，她想将女儿转由张河建抚养，因为她婚后又育有一子，女儿的存在，让她和丈夫的婚姻多次亮红灯。她打听到张河建和她提到的地址找上门来！

面对王云霖的哭诉，还有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女孩，彭芳心底掠过一丝同情，但很快被仇恨淹没。内心的苦楚一涌而出——

张河建，是毁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因为自己的左眼就是因他致残！

1998年春，20岁的彭芳从湖南张家界到深圳福田打工，那年夏天在电子厂里认识了老乡张河建。张河建比彭芳大10岁，是慈利县江垭镇人，已经30岁的他还是单身，张河建对彭芳展开了追求。一开始，彭芳一直都没答应。直到1999年春节前，他们结伴回家过年，张河建回到张家界，又坚持绕道将彭芳送到家。能说会道的张河建很讨彭芳的父母欢心。在父母的撮合下，彭芳勉强同意和张河建交往。春节后，他们返回深圳打工。

大半年后，张河建上门提亲，彭家只有两个女儿，彭芳的姐姐嫁到衡阳，张河建主动提出入赘彭家。2001年元旦，他与彭芳结了婚。婚后，张河建拿出积蓄为彭家翻新了房子，还让妻子在家督工。

不久，一些风言风语传到张河建的耳里：说彭芳在修房子的过程中，与包工头好上了。这让张河建很生气，但苦于没有证据，张河建忍在心里没有发作。

过完年，为了看住妻子，张河建放弃去深圳打工，到张家界市里找活干，专门拦截旅客，收取部分费用带旅客抄小道逃票，钱来得快，他便叫彭芳跟他一起去做这种“生意”，被彭芳拒绝。从那时开始，夫妻俩的矛盾不断。他经常喝完酒就对彭芳拳打脚踢。彭芳忍无可忍多次提出离婚。然而，张河建不愿离婚。

两人吵吵闹闹过了大半年。直到2003年11月21日，彭芳向慈利县溪口法庭提出了离婚诉讼。张河建很快收到了法院传票。张河建却多次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迟了开庭时间，他几次向彭芳请求复合遭拒。

12月12日这天，张河建回到家大发雷霆地要求彭芳先撤诉，彭芳还是不肯。张河建对彭芳施暴，两人扭打起来。激动中，彭芳绝望地吼出：“当初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了你，这婚我一定要离……”

彭芳的话让张河建怒火中烧：“那我就让你瞎眼，看你还怎么找人！”说着，厮打中，张河建左手扯住彭芳的头发，右手将彭芳的左眼生生挖出！顿时，彭芳的左眼血肉模糊，剧烈的疼痛让她大叫，惊动了邻居，将她送往医院。虽经治疗，但因左眼球已经破损感染，无法再安装回去，她永远失去左眼，经鉴定为五级伤残！

离婚事件上升为刑事案件。彭芳拒绝一切赔偿，誓不原谅张河建。最终，张河建被张家界市中院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无期徒刑。判决当天，彭芳泣不成声。她终于彻底摆脱了张河建。可是她眼都瞎了，还有什么人生可言？判决生效后，彭芳坚持将父母送到衡阳姐姐家居住。多少次，彭芳都想一死了之，她不愿出门，不愿与人交流，没有一天不在痛苦地恨着张河建。

这些痛不欲生的往事，彭芳不想和王云霖多说，径直将王云霖推出门：“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我和张河建离婚了，没有关系了，你们走！”

燃尽烛蕊 无怨亦无悔

赶走王云霖母女后，彭芳躲在屋里大哭了一场，那个结婚三年的男人，对她除了伤害，还有欺骗。她遇到这个男人从头到尾就是悲剧。

第二天早上，彭芳起床开门，却看到王慧一个人孤单憔悴地坐在台阶上。彭芳问她怎么回事，王慧说早晨六点多钟，妈妈就退了旅社，将她送到这里，让她敲门进去等爸爸回来，可她不敢，又没有追上妈妈，只好回来坐在门口。面对这个前夫甚至是仇人的女儿，彭芳的愤怒大于悲悯，她一言不发地锁上门出去了。

晚上回来，王慧还在她家门口，一双小手不停地搓着。彭芳只好打开门，将王慧叫进屋里，做了一顿简单的饭。饭后，王慧手脚麻利地将碗筷收拾好，还悄悄将彭芳的衣服也洗了。

这是一个13岁孩子不该有的成熟，此时，外面天已黑透，彭芳不忍心将孩子撵出门。

次日一早，彭芳带着王慧坐大巴车赶到江垭镇张河建的父母家。但是，张河建的母亲已经去世，张父和大儿子张辉住在一起。彭芳辗转找到张辉家，张家根本不知道王慧的存在，也不愿认养！而且张河建被判无期徒刑，张家都很恨彭芳，还吼骂着要她滚。

领着王慧回到溪口镇后，彭芳没好气地让王慧打电话叫妈妈来接她！说完，便自己回家了。直到晚上临睡前，王慧又来敲门，哭着说自己打通了继父的电话，继父一听是她，没有让妈妈接就挂断了。王慧哭着央求：“阿姨，你能带我去找妈妈吗……”

初春的夜晚寒意很浓，王慧额前的发丝还凝固着细细的冰碴。彭芳的心软了，只好将孩子迎进门。第二天上午，她联系上了王云霖的丈夫，跟对方说明张河建已经坐牢，让他们接孩子回家。没想到，王云霖的丈夫说那也轮不到他来养……

那天晚上，彭芳从王慧的口中得知，继父一直很不喜欢她，住在继父家里每天都是胆战心惊。彭芳为王慧有这样的父母而寒心。她不知道如何安顿王慧，她原计划开春要离开湖南，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生活，而且之前深圳同厂认识的东北工友蒋丽给她在哈尔滨好不容易找好了工作。左思右想，彭芳打算将王慧带到东北，送人收养或者送进福利院。

2005年2月下旬，彭芳带着王慧坐火车赶往哈尔滨。路途遥远，中午时分，彭芳准备泡面充饥，王慧机灵地接过面碗动手，泡好面端给她。彭芳让王慧拿碗分面吃，没想到王慧将大部分面都拨到阿姨碗里，自己碗里的汤比面多。多懂事的孩子啊，火车飞驰，彭芳心里一阵酸楚。她回想起这些日子，她只顾着自己的恨意，却没留意到眼前的这个孩子，她的无辜和恐惧……

到达哈尔滨后，彭芳租了一间民房住了下来，她还拜托蒋丽帮忙联系福利院和想收养孩子的家庭。

当时哈尔滨的气温昼夜都在零度以下，简陋的出租屋里靠煤气取暖。王慧自小有严重的气喘病，租房小而紧闭，煤气不易流通，竟诱发了王慧的病根，几天后就哮喘病发作。而停用暖气后，屋里的温度低到零下十几度，那段时间，哮喘病好的王慧又开始反复感冒发烧，医生称孩子适应不了北方的气候。

好几个晚上，病怏怏的王慧抓着彭芳的胳膊，迷迷糊糊喊着“妈妈”，问妈妈何时来接她……

彭芳不禁心疼起来，纠结中她做出决定，带王慧回湖南！一个多月后，王慧的病得到了控制，彭芳退了房子，带着王慧回到湖南，但她不想回到溪口，她无法面对自己的过去。她选择在慈利县城定居，卖菜和制作鞋垫、布鞋为生，她的独眼视力不好，小王慧就帮忙打下手，穿针穿线，分类布料……

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彭芳重拾生活的信心，也顾不上每天去恨张河建。她注意到王慧的目光总是盯着背着书包的孩子。原本，没念多少书的彭芳并没有打算让王慧读书，留着她也好帮衬自己。然而，王慧说起在贵州的生活，说自己最开心的时刻便是课堂上，学习中，最后一次期末考试也是年级第一……

说起这些，王慧的小脸上满是自豪，彭芳意识到，王慧渴望读书！可是，她愿意带着仇人的女儿已经是极限！怎么可能倒贴她读书，她没有这个能力，一想到自己失去的左眼，她也不愿意这么做。

五月的一天，彭芳看到王慧在家里写作业，一问，原来是王慧帮着院里的孩子做写作业的枪手，一门作业5毛钱，这是她能学习又能赚钱的好方法……

彭芳听后，内心一阵酸楚，她心底仅存的自私与仇恨被打败，慧慧需要读书！随即，彭芳以朋友的身份联系上了王慧的妈妈王云霖，称孩子想妈妈，也正是读书的年龄，如果不方便，她可以亲自送王慧回贵州。然而，王云霖在电话里哭了，说自己也不容易，等她做通丈夫的思想工作，就接女儿回……

面对王云霖的推托，彭芳愤怒无语，最后，她让王云霖将孩子的户籍证明邮寄过来，孩子在她这里读！王云霖连声道谢和道歉。

接着，彭芳带着王慧找到当地的几所学校，称王慧是自己的女儿，因为，凭借着残疾人的优势，很容易得到校方的照顾，安排她的“女儿”插班就学。

也就是那段时间，王慧改口叫“彭阿姨”妈妈。

为了省钱，王慧一放学就赶往菜场，帮妈妈的忙，作业都是菜摊上抽空写，每天早晨，王慧总要爬起来陪妈妈前往蔬菜批发市场，帮她看秤、装菜……

就这样，在孤苦的日子里，忙碌的生活让彭芳彻底不再悲观厌世，女儿成了她的希冀！

黑夜尽瘁，照耀着光辉

2005年9月，王慧上初中了。开学后不久的一天，彭芳突然被王慧的班主任“请”到学校，原来是王慧和班上一名男同学打架，将对方咬伤了。现在，对方家长要求赔偿并道歉。彭芳又气又急，当即拉着王慧就要低头道歉，哪知，倔强的王慧拒绝道歉！彭芳气得给了女儿一巴掌。王慧一字一句地反驳：“我没错！”“你咬人了你还没错。”彭芳又举起了手。“他骂你！”王慧突然哭了起来，委屈地大叫着：“他骂你是瞎女人！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骂我的妈妈，我要他住嘴。他不肯，我就咬了他。该道歉的人是他！”彭芳心疼地将王慧搂在自己的怀里，给她擦干眼泪：“他骂人是不对，但你也不该咬他啊！”王慧哭得更加不可遏制：“他以前还骂过我是野种，我不在意，但他骂你是瞎女人就是不行！”

王慧捍卫妈妈的话铿锵有力，离开老师的办公室时，彭芳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嘴角洋溢着笑……

2008年9月，王慧读高中后，每逢双休，王慧要妈妈休息，自己经常边摆摊边读书，成绩依然名列前茅。遇到寒暑假，王慧几份兼职一起做，存够下一学期的学费还有富余……邻里街坊都羡慕彭芳有个如此优秀的女儿。方圆几里，有一种美誉，“瞎子的女儿”要得！

2011年6月，王慧参加高考，分数远超一本线。彭芳早就想好让王慧报考湖南大学。但没想到王慧却填报了远在吉林的二本大学北华大学。彭芳不明所以，不断追问才得知：原来王慧和高中同学黄云波牵手了，黄云波报考北华大学，所以她同男友报同一所大学。而且，北华大学给予免除学费的优惠条件。不想放弃男友和学业，也不想妈妈太累，王慧选择了北上。

彭芳听后坚决阻止：“你从小就有气喘的毛病，你的身体受不了北方干燥寒冷的气候条件！”但是一切于事无补，王慧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她给妈妈留下了她暑期打工挣下的两千多块钱，去了吉林。

女儿北上读大学，彭芳终日提心吊胆。进入10月，学校开始供应暖气，王慧果然气喘频繁发作，还舍不得用贵的药物，只买普通药物抑制病情。彭芳听到女儿的情况心急如焚，再次北上来到吉林！

她在北华大学新校区旁边租了一间没有暖气的房子，用厚厚的棉被将门窗都给堵上，买来北方人不常用的电烤炉给房间加温。白天，她到饺子馆打工，晚上王慧放学后，她给王慧烧上满满一盆水，让她泡脚。

冬天过去，王慧的病好了，而彭芳整个冬天洗碗包饺子，手严重冻伤浮肿，还裂开好多口子，王慧心疼妈妈，让妈妈回南方，彭芳说什么都不肯。大学读完还有三个冬天，她不放心。

2013年暑假，黄云波让王慧和他一起去内蒙古看草原。但王慧找到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兼职，她选择放弃旅游，留在吉林市打工。

再度开学时，王慧用打工的钱，给妈妈买了一件新衣服，还给男友黄云波买了一个篮球护腕，当她准备送给男友时，却在男友寝室楼下看到意外的一幕：黄云波臂弯里大一的小师妹，有她不及的清纯与灿烂。

王慧心生委屈，却仍卑微地等待着他能回心转意。没想到黄云波走过来冷冷地说：“我们不可能了，你太忙，忙着陪你的一只眼妈妈，我觉得丢人！”

王慧心寒至极，自小亲情的不完整让她对爱情看得很重，失恋之痛让她无法承受，在寝室绝食了几天，昏倒在寝室，却幸运地被室友发现送医。彭芳赶到医院里，抱着王慧哭得撕心裂肺：“你怎么这么傻啊，如果你有什么事，妈怎么办啊！”

第二天，王慧没看到彭芳。第三天，彭芳手臂上都是擦伤来到病房。原来，彭芳去找黄云波和其小女友了。不想不仅没理论成，还被黄云波羞辱了一番。彭芳急了，找黄云波拼命，黄云波将她推倒在地。

王慧哭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彭芳一脸坚强：“谁伤害我的女儿，我就和谁拼命。”王慧望着眼前妈妈，才三十多岁的妈妈已经老态明显，是为了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儿，经历过太多风霜……

她恍然明白，失去爱情，还有妈妈！王慧决定，走出情伤！返校后，王慧埋头学习。2015年3月，她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考上了研究生。这一次，她带着母亲荣归故里！那年春节，王慧回到长沙，身兼多份兼职的她已有能力让母亲不再操劳，她租了一套一楼的两居室。在院子里栽上妈妈喜欢的橘子树……

4月20日，10年不见的王云霖突然出现来到彭芳面前，原来她这两年做起玩具生意，日子宽裕很多，听闻王慧考上研究生了，她将自己偷偷存下的三万块钱带上，想来看看女儿，也准备答谢彭芳的付出！

当年，送来女儿匆匆回到贵州后，王云霖才从丈夫口中得知，张河建已经被判无期徒刑。她想过要去接回女儿，但丈夫不同意。后来，正好彭芳打电话找她要女儿的户籍安排学校，她便顺势将女儿推给了彭芳，直到王慧大学本科毕业，她一直都心怀歉疚……

她坚持要将这笔钱给彭芳作为感谢，两人撕扯不断，惊动了王慧。王云霖觉得女儿已经长大，便将彭芳的遭遇如实向女儿相告！王慧听后泣不成声，当初，彭阿姨只是说和她爸爸离了婚，爸爸去了别的地方联系不上。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是让“妈妈”失去左眼的仇人之女！这些年来，妈妈从来不曾提及“爸爸的罪”，还放下仇恨供她读书，陪她任性……

听完，王慧哭着跪在彭芳的面前：“妈，对不起，你应该恨我，不该养我，还那么爱我……”彭芳眼睛泛红，拉起女儿平静地说：“慧慧，爱和恨要分开算。也是你让妈不再天天想着恨，有勇气生活。还有，你也不要怪你的亲生妈妈，她一直都在关心你……”

是的，当时王慧从贵州被送到陌生的湖南。时隔十年，这声“妈妈”她已经叫不出来。之后几天，反而是彭芳撮合王云霖和王慧母女关系修复。十多天后，王慧终于放下了心中的芥蒂，王云霖也回了贵州。王慧只是送生母到火车站，并没有跟去，因为这里还有个更需要她陪伴的妈妈，她要用孝心回报。

2015年5月，王慧带着打工积攒的积蓄，领着妈妈前往湘雅医院。她要给妈妈装上义眼！医生对彭芳实施了义眼手术，眼容得到了极大的改观。在这一半看不到光明的眼球里，是女儿满满的爱。

6月至今，在长沙市各大相亲会上，都有王慧穿梭的身影，那是她在替母相亲，因为，爱情的光明，她最善良的妈妈也应该拥有，不是吗？            编辑/周 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