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枝蔓
2015-05-14桃墨曦
桃墨曦
001
杭方知遇到夏蔓时,他受邀去秦家参加秦老夫人的八十大寿,秦老夫人好听戏,秦启韶心思活络地弄了个大堂会,东南西北的名角请得七七八八,秦启韶说了:“我这就图个热闹,大家给个面子。”
秦少爷是个纨绔子弟,锦绣场里的常客,正经事儿不干几件,却是个孝子,杭方知虽觉他各种不靠谱,但总归同学一场,既然对方都差人送了请柬过来,那就去吧。
杭方知到时,戏已经唱了好几曲,老太太上了年纪,已经回去歇着,余下一群年轻人玩乐,旁边有人压低声音说:“秦家倒也能折腾,五少爷唱女人的戏,表小姐唱个老生。”
言辞之间不无调侃。
那会儿唱旦角的男人不少,唱老生的女人却凤毛麟角,老生唱腔需要沧桑不带一丝女气,且形体上也不能太娇小了,否则堂堂男子的气度如何昭显得出?
秦启韶是好唱腔,从前为了追求一姑娘,特别学的唱戏,差点没被秦老爷吊起来抽掉一层皮。至于那姑娘的唱腔,说实在的,她声音清澈,沧桑是半点没有的,唱圣歌估摸好听,唱戏还真就是博个热闹。
杭方知去后院找秦启韶,不想秦启韶到前边去了,错开了他,他便遇到了夏蔓。
那会儿她已卸了妆,只穿一层中衣,正懒懒地靠在柱子上,拿一把花生米逗八哥,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他,青丝宛如泼墨,柳叶眉,唇点了红色,像她背后大朵的海棠花,只看了一眼他就转过了头去:“先生是谁,无故闯了别人家后院,却站着一句话都没有。”
杭方知刚要答话,秦启韶来了,大呼:“方知兄,可让小弟好找……表妹!”
杭方知一扭头,便看到秦启韶花容失色的脸:“表妹你还在呐?”
夏蔓摆摆袖子:“罢,你这样不待见我,那我走了吧。”
说着,手一勾鸟笼,脚步轻快地离去了。
那便是杭方知第一次遇到夏蔓了,她是秦启韶的表妹,秦家家大业大,三代多子多孙,却少明珠在案,父辈只有一个姑姑,他们这一辈只一个夏蔓,简直叫家里爱得如同得了眼珠子。
秦启韶勾一下他的肩:“别看了,我表妹她没心的。”
002
类似的话,杭方知没少听别的女孩说过,大多都是对自家兄弟或朋友:“不是什么好女孩,你可不要栽在她手里。”
隐隐带着告诫的意味,夏蔓爱玩,没有牵挂,生了那么一张脸,引得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她不把人放在心上,伤了不少人的心。年岁不大,名声却不大好。
杭方知再遇到夏蔓,是在马场。
马场是张司令家的儿子张毅的,张公子爱马成痴,得了几匹好马,觉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要牵出来给大家伙开开眼界,杭方知因与他有些亲戚关系,被生拉硬拽了过去,原本是想走个过场就走人,不想一过去就遇上了事儿。
张司令家的爱女张莹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哀号着不肯去医院,搂着张毅的脖子指着一个穿着红色骑装的女孩说:“哥!是她把我从马背上推下来的!”
马场中划拉开一个场地,用来打马球的,今日下场玩的都是女孩子,女孩多娇贵,少爷们原本都看着,但看了会儿觉得没意思,就自己一旁玩球去了,谁知一眨眼工夫就出了事。
张莹那队的人纷纷附和:“不错,我们都看到了,是夏蔓将莹莹推下来的。”
夏蔓拿着马鞭站在一旁,冷着眼看着,一点都没被指责的愤怒,也没半点害了人后的心虚。
张毅看着夏蔓,皱了眉:“蔓蔓,你怎么说?”
夏蔓一扭头,问自己那队的女孩子:“你们看到我推她了?”
夏蔓身后几个骑装女孩纷纷摇头:“没有啊,这么没脑子的事不像你会做的嘛。”
张莹气不过,小脸憋得通红:“你们都是她那边的人,当然帮她说话。”
夏蔓弯了弯嘴角,却不接话了,方才附和张莹的也都是张莹的朋友,不管看到没看到,她们这边的话要是不作数,张莹那边更不能作数。
一个死活说是对方的错,一个压根不承认。张毅左右为难,张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杭方知:“表哥那时看到了的!”
张毅看向杭方知,眼里都是求助:“表弟,你看到了吗?”
杭方知蹲在地上看张莹扭到的脚踝,闻言摇头:“并未注意那边。”
张毅语气中带了丝无奈:“蔓蔓,不然你给莹莹道个歉吧,这事就这么结了,闹大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夏蔓手里端一杯茶,看了眼不肯立时就医就等着看她伏低做小的张莹一眼,扯高了裤腿,露出雪玉一般的小腿,上面赫然三道交错的鞭痕:“我倒是想大事化了,不曾想有人黑白不分。”
她随手将茶杯丢在地上,拿着鞭子站起来:“张司令高门大户,贵府小姐自然金尊玉贵,只是我秦家的人也不是狗娘养的,由不得人欺负到头上来,今日这事若是没个说法,张毅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到时候我要做出什么事来,你可别怪我伤了你宝贝妹子。”
马鞭状似无意一甩,便在张毅脸上留下了不轻不重的一道鞭痕。
她离去时,状似无意地看他一眼。
杭方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垂下了双眼,耳边传来的是张莹的哭骂声。
003
此事最后惊动了两家大人,张夫人带杭方知上门,夏蔓在秦老太太院子里接待的他们。张夫人是温柔的脾气,一向恩怨分明:“这件事是张莹做的不是,她脾气拧,不肯来,我替她向你道歉,对不住啊,蔓蔓。”
夏蔓没肯接张夫人的茶:“夫人是长辈,我担不起,我和张莹没怎么样。”
话说到这儿,也就过去了,张夫人把杭方知留下:“方知医术好,你的腿伤叫他看看吧。”
夏蔓腿上那几鞭子伤得厉害,她排斥医院,死活不肯去,张家又是有心要结好,便带了杭方知来。
夏蔓没有拒绝。
杭方知进去帮她换药,她和衣坐在长椅上,看着他清俊的面容忽然道:“那天为什么不揭穿我?”
杭方知手上动作只顿一下:“揭穿你什么?”
“张莹摔下马的事,我知道你看到了。”
张莹某种程度上说的并没错,她是夏蔓“推下”马的,可夏蔓不是用手去推她,而是用马鞭抽了她坐下之马,马匹受惊,将她从马背上摔下去。
她挑了个在场队友的死角,却不想遇到了迟来的杭方知,将一切都看入了眼中。
杭方知只是看着她小腿上的伤口,轻声说:“可确实是伤着了啊!”
他不仅看到了夏蔓的举动,也看到了张莹的挑衅和狠辣,要他如何开口说自己看到了?
夏蔓一愣,复而垂眸看自己的伤口,仿佛这才留意到那些狰狞的伤疤。
张莹下手狠,鞭痕没能结痂,一直在流脓,但这点伤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比这更严重的她都受过,早已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那三鞭子,到底触了她的底线。气不过,便出手了。
夏蔓一笑,待杭方知为她包扎好,方才收回腿:“今日是第三回见先生,又与先生守着同一个秘密,不知是否有幸交个朋友。”
杭方知看她许久,提着药箱站起来:“还是不要了。”
秋风入窗,卷起金色窗帘,与她卷曲的长发一同飞舞,她嘴角的笑容寡淡而通透,一眼便能看出他避之不及的惶恐。
她也没忘记吧,高台之上水袖轻甩的回眸,漫不经心的对视,海棠春睡时一方庭院的错遇,原是她的无意,却无端入了少年眼底。
这世间原有天地的宠儿,轻易便能收获别人的好感与心,她把酒言欢,浮生若梦,只当笑话一场,他却是再认真不过的人。
他怎么玩得起红尘游戏?
004
杭方知在大学兼做客座教授,是教医的,他家家学渊源深厚,幼时便随父辈出国留学,不过二十出头,却已能将中西融会贯通,校长看重他,也想在国内多培养医学人才,便时常请他来上课,杭方知虽不喜应酬,却也热衷传播所学。
只是没想到夏蔓会来上他的课。
她的笔记和作业一样干净整洁,几乎没有半个字的废话,许多东西他讲一遍她就能记住,聪明到令他吃惊。
但她并不来纠缠,大半个学期的课程下来,不过和他说了十来句话,大多都是课业上的。
那时对尸体的解剖几乎还没引进国内,消息灵通的学生也顶多知道有这么回事,杭方知请了友人来给学生们上这堂解剖课,课才刚开始便有人忍不住跑出去大吐特吐,夏蔓戴着口罩看到最后,眼睛眨动的频率都没乱一下。
离开课堂时,大家都像死了百八十次一样恶心难受,夏蔓在洗手池旁洗手,杭方知走过去问她:“你不怕?”
她拿了手绢擦脸,阳光照耀她脸上的水滴,像沾满钻石的油画少女。
“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啊!”
这话说得,可真寂寞。
他不能不为所动,又深知多问不好,便转移了话题:“以后想要做什么?我问过你表哥,他说你想当战地记者,想上战场,你……是想为国尽忠吗?”
若是当战地记者,还懂医学,到了前线肯定受用,可她一个女孩子,没事怎么会想着往前线跑,多危险?
那一天,杭方知首次在夏蔓脸上看到了类似迷惘的表情,只一刻便消失不见。
“也许吧,我本就是个大义的人啊!”
她是不是大义的人杭方知不知道,但她肯定是个任性的人。
夏蔓活得自我,想来上课时便过来,不想来时便不来,偶尔课到一半,忽然想起有事,中途便要早退,她甚至不和班里的学生多交流,除非是不得不分组完成的作业。
杭方知知道她每天都要收到好多告白信,大多时候她都是挥挥手不肯收,碰到不罢手的,便当着人家的面打开来看一下,逗得年轻男孩子脸红不已,绝大多数都适可而止了,真要有纠缠不休的,那都是浪迹花丛已久的花花公子哥儿了。
这种人,她不愿给面子,答应了,玩弄了,腻了就丢弃了。
她有秦家撑腰,自然不用看人脸色,可花花公子大多也底蕴深厚,被抛弃自然不甘心,虽不能做些对她伤筋动骨的事,造谣生事却是可以的。夏蔓绝大多数名声都是被他们败坏的,再加上有些女孩子嫉妒她,无中生有一番,三人成虎,假的也变成真的。
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秦家对此是真的很担心,秦启韶来找杭方知:“我们说没用啊,你不是她的老师吗,你倒是给提点提点啊!”
杭方知摇头:“我是教授,不是老师,教授只负责大范围传道授业,老师才是针对性的半个爹。”
而且,夏蔓从未叫过他其中任何,不论是教授,还是老师。她称呼他杭先生,用女人看男人的眼神,猎人捕获猎物的眼神,她将自己的性情人品摊在他的面前,步步紧逼,他举步维艰,抵抗尚且不易,何况轻易靠近。
他不知道,若是被她征服,是否下一步便是被抛弃。
想一想,便也理解了那些造谣的人,隐隐的便心有不甘。
005
学期末,最后一堂课结束后,杭方知与学生道别,相约下一个学期,夏蔓在课后将他拦了下来:“杭先生,我以后不来了。”
他心中抽了一下,双眸隐在夕阳余晖下,轻声回:“好,我知道。”
她终于腻味了,要走了,他不过能换她一个学期而已。
他要走,她扣了他的手腕:“我父亲让人带来书信,说是给我定了人家。”
偌大的教室,人群已散,窗外鸟啼蝉鸣,夏日傍晚有烈阳的余热,焦躁一直透到他的心底,他始料未及,避无可避,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成别人的妻了。马上。
情不由己,酸涩已上心头,涌入眼眶,垂眸之下,有泪莹然,想要说什么,消息却来得太突然。他侧头,轻笑一声,声音轻微嘶哑:“夏蔓……你真有手段……”把他逼到这地步,他平生从未这样失态过。
“杭方知……”
她低低叫一声他的名字,忽然上前,将他推到墙上,抵在墙角,温热的唇齿覆上,她是平时淡漠得如冰一样的人,却有似火一样热烈的眼睛,黑夜降临,将所有笼罩,包括那些躁动在两人之间的拉锯与抵抗。
许久许久,她靠在他的肩上,拨开他扶住她腰部的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她从未对别人这样,也已有多年不曾失控,可他说她是手段。手段是什么?不过投机、取巧、虚假、造作,她声名狼藉,即便有所委屈又能怎样,我给你的解释你可愿意听?
而我,又怎么放得下那可笑的自尊心。
夏蔓回头最后看一眼,月华初绽,他立在月光照得到的窗口,教案落了一地,还是寂静无声的样子,像极了那一天,她背手立高台,彩衣娱亲,抬眼俯首看,满园戏谑,只他一个形单影只,跟着她的唱词打拍子:“孤三宫六院俱封定,封你闲游嬉耍富……孤王打马奔大同……游龙落在这凤巢中……”
“中”字落音,他抬头对上她的眼,眼底澄澈一片。
游龙戏凤,假凤虚凰,落于别人眼中,全是笑话,她自己也觉得可笑至极。
她无心唱的,只是玩笑而已,却遇到了认真听的人。那时她心想,这真是个认真的傻瓜。
杭方知蹲下去捡起脚边的教案,她已经走了。
“大小姐回来了。”
管家急匆匆迎出来,夏蔓从车内走下来,绕开他往里走,夏府中已经有人一声声传进去,夏蔓没有去看其他人,径直走到书房,推门进去,夏总督正在会客,说到要紧事,看到她没大没小地闯进来,怒喝一声:“做什么!每次回来都让人不得安生。”
一旁副官站起来好言道:“蔓蔓回来了啊,什么事这么要紧,叔叔们正在说话。”
夏蔓对他笑一下,看向夏总督:“把你给我定的婚约取消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来的,由得了你?”
夏蔓冷笑一声:“我母亲已经亡故,我父亲从未有一日教养过我,有还不如没有,这样定下的婚约,我不要。”
夏总督让人将她拉出去,夏蔓也不抵抗,走到门口时回头问夏总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要不要去退婚?”
回应她的,是关上了的大门,一旁的丫鬟劝诫她:“大小姐,好歹和老爷好好说吧,你当着别人这样落老爷的面子,老爷能答应吗?”
夏蔓看着门板,没有回应,男方家世显赫,手中握着要职,也是门当户对,可对方是天阉的,这事私底下传遍了,她怎么能不知道?若是脾气好也就算了,也对方还时常虐待婢女,一个月从他房中抬出来的尸体都不会少于一只手的数量。
这和落不落面子没有关系,从一开始,她便是个牺牲品。
夏蔓走到客厅,新夫人化着精致妆容坐在客厅中,她那双只比她小七个月的龙凤胎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
“蔓蔓……”
“姐姐……”
夏蔓忽地就想起,母亲去世时这个女人带着儿女上门,所谓的父亲长日不在家中,自己被关在柴房中,一日一顿馊饭,有时没有碗,用手扒拉着溅了一地的东西吃,下人偷偷送饭菜给她,被发现后免不了一顿杖责,不是打死,就是贩卖。
哦,对了,冬天的时候,弟弟调皮,对着饿得头昏眼花倒在地上的她泼水,甚至小解。妹妹功课不好时,也要对她拳打脚踢……
那些晦暗如潮的记忆,在看到这母女三人时悉数涌上心头,夏蔓从手袋中拿出手枪,对着他们飞快地开了三枪。
她一直都很明白,人是比鬼更恶毒的东西。在母亲亡故被关在柴房的日子里,她曾满心祈求,盼望哪怕有个鬼呢,能救一救她。
可是,没有神,也没有鬼,只有她的心,在一次次期盼中化为灰烬。
006
母亲的过世,所有人都以为是意外,只有她知道并不是。
那日她和母亲出去游湖,父亲说是在外办公,不能相陪,家中仆从俱是打点妥当,母亲却忽然改变了主意,要带她去上香,谁知,却在寺庙中看到了父亲拥着另一个女人,膝下环绕着另一双儿女,女人亲昵地叫父亲夫君,那对孩子从祈愿树下跑过来,抱着父亲的大腿喊:“爹爹,爹爹……”
她满心欢喜地看着那两个孩子,拉着母亲的手欢快地说:“娘,我有弟弟妹妹了,以后家里会不会很热闹啊?”
说完,她便看到母亲眼中滚落了泪水,她那时还小,被宠得不知世事,惊慌失色地喊:“娘,娘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难受啊?要吐吗,还是宝宝又踢你了?”
便是在回去的路上,母亲魂不守舍,滑了一跤,从青色石阶上滚了下去,没能熬过那一晚,一同离去的,还有腹中已经成型了的男胎。
那一年,夏蔓才七岁。
那些她对人讳莫如深的事,在杭方知去找了秦启韶后,他都知道了。
秦启韶原本在理着生意,见他来,问的还是夏蔓,笑了一回:“我当初说什么来着,你还是中意了她?”
两人关在书房聊了一整天。
“姑姑过世后,姑父远调新娶,我们都想着,新夫人对表妹至少该面上过得去吧?谁想呢,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姑父新娶的是续弦而非原配?外人只知姑父有孩儿,谁又知道是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是男还是女?”
“新夫人的那双儿女只比夏蔓小七个月,老太太知道了不追究?”
秦启韶摇了摇头:“人都已经过世了,再追究还有什么意思,何况,祖母终究是顾念着表妹的,新夫人注定要进门,何必闹得太僵,谁知……”
秦启韶眼中闪过一丝阴辣。
“……那日,表妹倒在门口,祖母看到她那个样子,陪在她床边等了两日两夜,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醒来后看的第一个人,不是祖母,是我。”
说到情动处,秦启韶喝了杯酒,眼眶深红:“她问我,表哥,同样是祖母的孙儿,为什么表哥穿这么好的衣裳,我却只能衣不蔽体地活着,她又问祖母,这世上若有厉鬼,为什么母亲含恨而死,我活得像只牲口,母亲却不肯变成鬼来救我。”
祖母哭得差点死过去,立时就和夏府划地绝交!从此之后,秦家视她若珍宝,再不肯让人欺凌一分一毫。
杭方知陪着痛哭流涕的秦启韶喝了几杯,手被握住了,秦启韶已经喝高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方知兄啊,我表妹她,她是不好……可她没杀人放火,那些人缠着她,又怪她不肯用心,可她哪里还有什么心啊……你是不是喜欢她?那你拉她一把,一辈子这么长,她得活得像个人……不然,她迟早得出事!”
回家的路上,杭方知一路回想,从和她的相遇到教室后阴暗一角中热烈的吻,她一句话没有地离开,那个时候,她分明是想要说什么的,要是他拉住她,多问一句,是不是她就会留下了?
杭方知买了船票,汽笛鸣响时,他忽然觉得心悸,人潮拥挤,他提着箱子走到自己的房间,这才发现手心都是汗,握着手术刀,动了那么多次手术都没有发过抖的手,正随着心跳的加速一起颤抖着。
夏蔓,如果你丢了你的心,不肯把它找回来,那我帮你去找吧。
007
到南城时,杭方知明显感到形势有些不大对,南城现在能进不能出,火车站港口全戒严了,走在路上都能听到有些人幸灾乐祸地讨论,说是在总督府听到了枪声。
“也不知道是哪个牛人,竟然跑到总督府去找事,说是那天总督府里好些部长局长在开会呢。”
杭方知去了秦家在南城的别庄,发现有士兵守着,看到他过来,士兵亮出枪:“什么人?”
“医生。”
“医生来这做什么?你和秦家什么关系?”
杭方知拿出证件递过去:“来借住几天,有什么问题吗?”
问话的人显然还知道几分时下的事,看到他的名字和籍贯,不由得开口问:“这位杭先生,可是出自北城医药世家?”
杭方知点头:“是。”
也是阴错阳差之下,杭方知进入了戒严中的总督府,总督夫人和公子都已经抢救过来,小姐却吓坏了,南城还是有这方面的人才,只是总督担忧夫人和公子,他过来再看一眼也能安对方的心。
杭方知对他们的家事没什么兴趣,看完之后便想离开,只是走时却遇到了夏小姐,到底是亲姐妹,她的眉眼很秀丽,和夏蔓还是有几分相似的,匆匆一瞥,杭方知点头致意,夏小姐却叫住了他:“杭教授。”
杭方知回身,她衣裳单薄,白衣胜雪,弱不禁风:“杭教授还记得我吗?”
“夏小姐。”她双眼一亮,杭方知又说,“我从前并未来过南城,恐怕未曾见过夏小姐。”
夏爱低头红了脸:“我作为交换生曾去过北城,听过杭教授的课,您讲得很深入浅出,很好。”
大学的交换生嘛,杭方知记得这事,只是来听他课的学生那么多,没有上万,也有几千,哪里会去特地留意交换生是谁,杭方知笑笑:“原来是你,再会。”
杭方知去了秦家别庄,问过仆人后才知道,夏蔓是一去不回了,这些陪同她一道来的都是秦老太太身边的老人,对夏蔓感情都很深:“也不知道小小姐如今怎么样了?”
“既然是戒严,便是没找到,你们终是秦家的人,夏总督不会拿你们怎么样。”至于夏蔓,她是个有主意的人,恐怕这会儿都不一定在南城了。
只要出了南三省,便是天高任鸟飞,谁也抓不住她。没能在南城找到她,又得知夏蔓的婚约作废了,他便启程回家去,岂料到家后,秦启韶却说她也没回来。
她仿佛一只离群的鸟,兴之所至,便飞去了不知道哪里。
直到杭方知拿到两天前的报纸,看到上面刊登了皇姑屯爆炸事件,这才恍然有所悟,她是往关外去了吧,战地记者,战地护士,她终究还是奔着远方去了。
无所牵挂般地离去,去向生死不明的未来。
008
夏蔓走到甲板上,脖子上挂着她的相机,这个东西是托同事买的,她只用过一次,在她拿到大公报的记者证,前往东北的那一个月里。
她原以为皇姑屯事件后,少帅这熊孩子能好好提枪和人打一场,谁料东北易帜了。
她穿着礼服拿着相机去了几个舞会,军官看她长得好,想调戏她,被她拿高跟鞋钉了手心,她也因此蹲了半个月牢房。
她原以为自己会死在牢房里,不曾想她这个纨绔少女的名声这么响,在北城时她遭人记恨,到了东北,却着实遇到了几个臭味相投的人,在牢房里时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夜风将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卷起,她脱下高跟鞋,爬到船栏上,摸出枪,忽然便莞尔了。
船下河水被船头推开,层层波浪拍打,水花飞溅到她的小腿上,沾湿了小腿上尚未全然消去的疤痕,她想起秦家老宅寂静的午后,杭方知握着她的腿,冰凉的药膏涂在她的伤口上,细密的疼痛,他干燥却温暖的手指。
画面一转,便是漆黑的教室,他侧头落泪的样子,他说夏蔓,你好手段。
生平第一次,被她所弃的男人,不是出言辱骂,或者苦苦哀求,他为她落泪伤心,他因她的吻而颤抖情动,却不肯爱她,不肯要她。
她从来也没想过要去给姓夏的当筹码交换他的利益,她只是不想坚持下去了。
看他抵抗得艰难,守着身心痛苦挣扎,便想着,算了吧,放他自在好了。
只是,原本无所求的世界出现了一丝亮光,忽然失去后才发现世界空虚得可怕。
原来得而复失,是这样恐惧的事情。
这世上,爱她的人很多,最爱的那个已经死去,还活着的,她不想成他们的累赘。她孑然一身,茕茕独立,没有欲望,毫无所求……
夏蔓举起手枪,抵在自己的脑门上。
佛祖啊,我不信你,你就是真的在,也从来不保佑好人。可你要真还有点佛心,就保佑他吧,保佑他妻妾成群,儿孙环绕,六世同堂,别再遇到我这样的,只知道玩弄别人的人渣了。
阿门。
杭方知走到甲板上时,看到的就是夏蔓举枪的姿势,夜风太大,她太小,他从未看到她穿白色衣裳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她到底还是没有扣下扳机的机会,有人重重打在她的手上,将她的枪打飞,咚一声掉进了水里,她被一个巨大的力量向后扯去,跌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她踉跄了几步站稳,却一下被推着靠在船栏上,有人握着拳头一下下捶着她的胸口:“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快把它找回来啊……”
“我是傻了,疯子,才会跟着你从北城跑到东北,又偷偷摸摸跟你上船,你就是这样对我的……人渣!败类!”
他靠在她的肩上,高高的个子缩成了一把弓,哭得像个失去心爱玩具的孩子。可是又不会骂人,骂来骂去,只有两个词,倒是把夏蔓骂得哭笑不得。
夜太深,风把她的眼睛吹得生疼。
“杭方知……”
你别再哭了,乖一点啊!
她流不出泪,仿佛那些泪都被他流光了一样,怎么会有男人这么爱哭呢?
她伸手,轻轻拍他的背。
009
“我真的没想死,枪里没子弹,我就是摆一下姿势。”
从东北到北城,夏蔓不知道和杭方知解释了多少次,奈何杭方知并不相信。
杭方知回到家中,父母坐在客厅,其乐融融地说话,看到他回来,母亲抱怨着上前:“今天让你陪我去见个人都不肯,你多大人了啊,不能不成家啊!”
“妈……”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啊,就是太内向了,不主动点,有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你?”
“妈,我有喜欢的人了。”
杭夫人大惊失色:“啊……啊?”忽然又转为欢喜,“哎哟开窍了啊,谁啊?妈妈明天去帮你提亲!”
杭方知给母亲打预防针:“她早年吃了好多苦,所以脾气不是很好。”
“那娶回来得宝贝着啊,你是个体贴懂事的,不是正好般配吗?”
杭老翻了一页报纸:“你是个好说话的,娶个硬气点的夫人,能看着家。家世、嫁妆,这些身外物都没关系,咱们家也不缺,只要她是个好姑娘就行。”
杭方知上楼的脚步一顿,点点头:“是个好姑娘。”
然后杭氏夫妇看到夏蔓时脸就绿了,她名声太响亮了,又是和张司令家儿女有过恩怨的人,张莹直到现在说起夏蔓来,都很义愤填膺。
那个抢走我男朋友的人!那个把我推下马的人!那个让爸爸关了我禁闭的人!
纵然不全信,到底亲疏有别,先入为主,何况,一个人对待世界的看法,许多时候看她的眼睛便能看出来了。杭氏夫妇到底是长者,当面十分周全,私下中却免不得叹气。
“方知啊,你太纯粹了,宛如清泉,清可见底,可她是古井,纵然无波,却已经历太多。这样的人,固然不会轻易起执念,可一旦起了,势必引起轩然大波,你承受不住的。”
终
杭方知推门走出去,她站在冬青树下,雪花簌簌地落,积在她的肩上,他开门出来的瞬间,看到她将烟按灭在被她扒开了一片树皮的缝隙里。
杭方知只当没看见,走过去抱着她的腰,夏蔓低头看腰间的他的手:“你爹娘不喜欢我。”
她何其敏锐,怎能看不出。
“嗯,他们只是太喜欢我了。”
父母与女人,一旦走到对立的位置,从来都是千古难解的对手,夏蔓没想一较高低,便转移了话题:“你那天差点将我捶出心脏病。”
他反问:“你有心吗?”
夏蔓一愣,摇摇头:“没了,丢掉的东西我也从没要去找回的兴致。”
“可我想你有心,即便痛着,亦能感受世间鲜活。”
她又低头笑,笑容浅浅的:“你当我的心吧,你去尝遍酸甜苦辣,我来感同身受。”
杭方知将头埋入她的肩膀,雪花便融在他的脸上,蜿蜒婉转,如同泪水,他想起方才自己回答父亲的话。
“可是父亲,我能做出什么使她动执念的事?”
她连死都不怕了,拿着枪便能顶自己的脑门,轻易地就能割舍这个世界,是他把她拉回来的,只因为他的一己私欲。
即便她有所执念,也无非是关乎他本身而已,他们是清贵之家,本就不图俗世虚荣,将守节当成荣耀与乐趣,他这一生,如无意外,只会一世坦荡磊落,这样还能使她动执念吗?
“我不是夏总督,她亦非当年活在象牙塔与谎言中的秦氏。”
他们,总该会不一样的。
“好,那就让我当你的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