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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禹灵猊

2015-05-14归墟

飞魔幻A 2015年6期
关键词:陆家

归墟

东陆离国,王权衰弱,十四城割据离国版图。离国境内修行术法者众多,术法师们喜好豢养灵兽,尤以青禹城的陆家为盛。

新城主云涣已将明狐城的局势稳定下来,冬日里难得的暖阳天,沐乔将货架搬到店外,取来干布擦拭那些落灰已久的物事。

一人策马而来,是个年不过二十的男子,江湖装扮,模样生得俊朗。屋檐下的鹦鹉合眼打着瞌睡,沐乔略微看了他一眼,低头擦拭手中的海音螺。

海音螺产自东海,月圆夜时,用灵力开启海音螺,便能听到其中传出澎湃的海浪声,与婉转的鲛人的歌声。相传,海音螺中存储的鲛人的歌声,能够指引漂泊在四海八荒的荒魂回归灵体。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寻到这一枚,倒也金贵得很。

变故生于这时。

男子勒住马,徐步上前,嘴角隐约藏着笑意,鹦鹉忽然睁开一对黑珍珠似的眼,扑腾着翅膀:“他有刀,他有刀。”

他祭出一柄弯刀向她袭来,沐乔将海音螺别到腰间,右手结印,左手握住刀刃,生生折断弯刀。

男子弃了刀,揽住她的腰,沐乔被他这孟浪举动惊住,怔了片刻,面色绯红。他很快放开她,旋身上马,笑着道:“若想寻在下,还请到城主府来。”言罢,扬鞭而去。

她摸着空空如也的腰间,有些无奈,明狐城的民风大不如前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跑到她的杂货铺门口抢东西。

沐乔再去城主府,是为了寻回被那男子趁乱带走的海音螺。

府中执事命她等候,须臾,一袭玄色衣袂跃入眼帘,沐乔瞥见他袖口绣着的竹叶,这是青禹陆家的标记,她微微欠身施礼。

青禹城陆家驯服灵兽的技艺,独步离国,术法师们的人见到了陆家人,多少是有些敬佩的。

陆沉牵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小姑娘扎着双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脆生生地唤道:“姐姐。”

陆沉拱手作揖:“陆某愿花重金,买下沐老板的海音螺。”沐乔觉得小姑娘娇憨可爱,蹲下身子逗弄她,却道:“不卖,多少钱都不卖。”

陆沉不疾不徐地道:“沐老板,可愿听一段往事?”

他原是无悲无喜,俯身看向女娃娃时,幽深的眸中泛起波澜,犹自说着:“灵猊性情凶悍,极难驯养,十年前,陆家擒获一头,陆家家主将之交付长子驯养。十年后灵猊兽不知所终,沐老板可想知道,其中发生了什么?”

许久之后,沐乔才点头:“陆先生,请讲。”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陆沉抱起她,小姑娘将头埋到他的肩上,在安眠咒的作用下很快入眠。

他的视线移向辽阔的天际:“这幽幽十年,恍若一场梦魇。”

陆家捕获了一批灵兽,家主陆铮将灵兽灵猊交付长子驯养。

陆沉第一次见到明介的时候,她尚未修成人形,被囚在铁笼子里,受了伤的后腿滴下的血聚成一小摊,染污一片雪白的皮毛。十五岁的少年在这头灵兽面前很是紧张,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倒是它主动走来,凑过头舔他,舌头上的肉刺摩挲着他长满薄茧的掌心,带来一阵酥麻。

他弯了弯嘴角,勾勒出一个会心的笑意:“我叫陆沉。”

陆夫人在城主府担任祭司,极少回陆家,陆铮掌管整个家族,陆沉并非他最喜爱的孩子,自然得不到他过多的关切问候。它就这样突如其来地闯入他的生命,最后竟成了,他在冰冷的陆家里,唯一的温暖。

他喜欢上这头小兽,是在花朝节的时候,陆家的孩子们都出府踏青,陆沉独坐院中,捧着厚厚的古卷研读。爽朗的笑声穿透高高的围墙,传到他的耳中,他有些心神不宁。

那时候的陆沉甫满十五,恰是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年纪。陆沉一出生就被立为少主,陆家长辈对他期望极高,因而他很早就修行那些高阶术法,帮着父亲打点陆家的事务,养成少年老成的性子。

那些冗长繁复的咒语占据了他原本应恣意轻狂的年岁,极高的修为无法给他喜悦,却像是一重重枷锁,不断地施加在他身上,督促他再进一层。

灵猊悄然走过来,将爪子搭在他的膝上,嘴里衔着一把花,黑曜石般的眸子里荡漾着深深浅浅的喜悦。

它静静看着他,把花放到他的膝上,想以此讨他欢心。

陆沉俯身抱住它,心中喟叹,小兽真讨人喜欢。

灵猊的腿伤得极重,陆沉断断续续为它治疗了一年多的时间,依旧未能痊愈,这也给它带来了祸端。

陆家的孩子们总喜欢趁陆沉不在时,欺负他那瘸腿的灵兽。这桩事,陆沉很久之后才知晓,他折回院内取书,他的三弟陆然带着一众孩子围在墙头,拿石头砸灵猊。

灵猊含泪向他走来,看得他莫名地心疼,陆沉旋身跃上墙头,一脚将陆然踹了下去。

为此,陆沉被父亲陆铮罚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他拖着两条麻木的腿回到小院,却不见它。后来陆铮将他召至房中,神色肃然:“逆子,你怎么能为了维护一头低贱的兽,打伤你的三弟?”他不问缘由,只追究陆沉将陆然打伤一事。

陆家家主从不偏袒他,在他眼里,陆沉是少主,陆然才是他疼爱的儿子。

陆沉不作回答,重重叩首以谢罪。

陆铮拂袖:“那头灵兽已被驱逐到城外山中,你日后不得寻它。”没有处决掉灵猊,这是他最后的仁慈。

后来的一年里,陆沉悉心修习术法,它存在过的痕迹被时光一点点打磨去,可他没有想到,会在秋后的狩猎里再度遇到它。

陆沉追捕一只白虎,误入虎穴,林子深处走出的十来只白虎。陆沉持剑与虎拼杀,这场厮杀持续了半个时辰,他单膝跪着,以剑拄地,到底是十六岁的少年,术法修为不足以抵御这么多白虎的攻击。

幸存的三只白虎一道向他扑来,虎啸声震耳欲聋,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躺在山坡上,一头灵猊卧在他身侧,舌头不住地舔他的掌心。

见他醒了,灵猊扑在他身上,它长大了不少,重重地压着他。陆沉轻咳两声,示意它离开,灵猊却吐出粉红的舌头,在他脖子上舔了数下。他心中紧绷的弦蓦然绷断,陆沉几乎是用尽全力推开它。

灵猊滚了数滚,雪白的皮毛沾着草屑与泥土,双爪捂着眼睛,闷声道:“我的腿已经好了,不会再拖累你的。”

灵兽的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可幻化为人形。他有些怔忡,它竟然开口说话了?

它松开爪子,沮丧地看着他:“陆沉,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心中压抑的思念疯长,他被愧疚与欣喜缠绕得几乎要窒息,他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却也无数次希冀它能找到陆家,能找到他的小院。

能够留下它的唯一方式,就是把它训练成自己的灵宠。陆家驯兽,一是将其当作兵器,二是将其训练为能替自己承载更多的灵力的灵宠。一旦与之建立灵契,主上与灵兽的术法相通,修为相连。

陆沉松开紧握的双拳,轻声问它:“同我一起修行术法,做我的灵宠好不好?”它垂头想了想:“那你不要丢下我了,我找不到回陆家的路。”

他拍了拍它的头:“好,不丢下你了。”他知道将它带回去,不得不面对父亲的诘难。可那又如何,他会和父亲说,这头灵猊是他的灵宠,助他修习术法。

就这一次,他不再顺从父亲的命令,因为他是那么迫切地,想留下它。

陆沉俯身在它的额间画了一个符,他划破右掌,按压在泛着青光的符上,他一半的修为涌入它的体内。

灵猊抬头,修为暴增使得它有些狂躁,陆沉安抚着它,看着一条红色纹路赫然浮现在右臂,这是他们之间定下灵契的标识。

他的眼中终于有了笑意:“明介,以后你就叫明介。”

带着明介回去后,陆铮果不其然责罚了他,陆沉跪在主院中,陆铮命人将灵猊兽牵过来时,陆沉道:“父亲,我已与它定下灵契了。”

他挽起袖子,一道红色纹路蜿蜒着他的整条手臂,这是主人与灵宠定下灵契的印记,陆沉又道:“我分了一半的灵力给它,如若父亲杀了它,陆沉十六年的修为就会折损一半。”

“胡闹!”陆铮大怒,抄起院中的圆凳,劈头盖脸砸了过去。

明介看着陆沉一身是血地被人抬进来,仆从挥舞着棍棒驱赶它,它躲在屋檐下,不敢上前。

月上中天,它从窗户里跃进去,趴在床边,陆沉侧过头,右边的脸高高肿着,沾着灰尘与血迹。在它的记忆里,他一向是俊朗好看的,如今见了他这副模样,明介嗷呜一声,心疼得险些哭出来。

陆沉捂住它的嘴,他的眼睛不大能睁开,只知它低声哭泣着。

明介爬上床,将头轻抵在他的胸膛,渐渐地,他手下毛茸茸的皮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丝缎般滑腻的肌肤。他伸手,竟摸到一头顺滑的长发。陆沉费了好大的劲睁开眼,明介不知何时幻化成了人形。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穿衣服。

他顾不得身上的伤,起身将她卷到被子里,她不解地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眸子里仿若蕴含今夜的星光,美得惊心动魄。明介伸出光洁的手臂,拉了拉他的衣摆:“陆沉?”

陆沉的脸腾地红了,他跳下床走到院中,身上的伤疼得厉害。他抬头望向空中的皎皎明月,夜风将明介的轻声呼唤送拂来,她在屋里道:“陆沉,你去哪里了?”

回去的时候,明介依旧蜷缩在被子里,他翻出一套旧衣裳命她穿上,忽然心生羞赧,明介头一次幻化为人形,竟然让她见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

明介穿好衣裳,言笑晏晏地要去寻铜镜,看看自己如今的模样,可惜陆沉房中无这类物事。于是她整理好衣摆,很是严肃地问他:“我这副皮囊生得如何?”

全身上下的每一处伤口都在叫嚣着疼痛,他舒展微皱的眉,笑着道:“很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她扑到他怀中,揽着他的脖子,陆沉极力压制着声音:“明介,你压到我的伤口了。”

明介连退数步,懊恼地看着他,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突然失去,陆沉觉得身上的伤好像更痛了。她垂着头问他:“要不我去偷点灵药?”

陆沉一本正经:“过来,让我抱抱就不疼了。”

明介:“……”

她到底还是走过去,顺从地让他抱着,然后听他说:“白天你就恢复原身,乖乖待在院子里,莫要让别人知道你已修成人形。”

灵猊兽修成人形的事,被他瞒了下去,白天,明介恢复原身,慵懒地卧在院子里。到了晚上,她总是会从窗户里爬进来,躺到他身边:“外面好冷。”

他觉得这样肌肤相亲朝夕相待不妥,某天,陆沉特意设下阵法封住窗户,岂料明介掀开瓦,从屋顶上爬进来:“谁把你的窗户封了?”

那时已入秋,晚上的雨下得很大,他们拥着同一条被子,看着屋内水流成河,半晌,陆沉问她:“你进来时,没有把屋顶封好?”

明介一脸无辜:“忘了。”陆沉沉声道,“还不下来帮我补房顶。”明介挽起衣袖,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陆沉看怔了,突然想起初见她时。

陆沉房中漏水的消息上报给了陆铮,陆铮特地到他房中巡视了一圈,发现他的房中充盈着灵兽的气息。陆铮走出屋子,那头灵猊兽正蹲在屋檐下,慵懒地打瞌睡。他想起陆沉的话:我分了一半的灵力给它。

陆沉的灵力,加上灵兽本身的修为,足以让它修成人形。

陆铮召唤出灵鞭,对着灵猊狠狠一抽,它猛然惊醒,在术法的攻击下显现出人形。明介穿着陆沉的衣衫,衣摆迤到地上,陆铮看着她俏丽的面容,又是一鞭抽下去。

陆沉瞒着灵兽修成人形一事,意欲何为?陆铮霎时生出千百转念头,最后的想法将他的理智击得粉碎:他的长子喜欢上了一头灵兽。

陆沉得知消息赶回时,明介惊慌地四处闪躲,陆沉护着她,为她挡去一鞭,陆铮这才收手,拂袖而去。

一切归于寂静后,陆沉这才想起怀中的明介,她的衣裳几近褴褛,伤口往外渗血。

灵鞭是陆家驯兽所用,父亲下手毫不留情,明介一定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捧着她的脸,耐心哄道:“乖,不哭啊,我看看伤得怎么样。”她仰着脸,眸子血红,杀气翻涌,却无半点泪意。

陆沉看得一惊,这才想起灵猊性情凶悍,极易伤人。

她冷冷一笑,揽着他的脖子:“刚刚我差点就忍不住幻化成原形,扑上去咬他了,可是我不能啊陆沉,他是你爹爹,我要是伤了他,你一定会怪我的。”

他打横抱起她,明介倚在他的胸膛,无助与心疼铺天盖地涌来,瞬间吞噬了他。

被陆家灵鞭所伤的灵兽,需要特制的药才能医治,陆沉日日到主院求药,陆铮闭门不愿见他。

第十一日,陆然走出主院,嗤笑道:“大哥,父亲叫你进去。”他顺从地走进去,陆铮背对着他,冷冷道:“陆沉,你对那头灵猊的感情,太过了。”

陆家家训,驯兽者不得对灵兽生出感情,可他从来就不是合格的驯兽者,他喜欢上了明介。

陆铮将小瓷瓶递给他,纵然不喜欢这个儿子,也还是有心提拔他:“你日后要做什么,我绝不干涉,因为陆家家主,未必会是你。”他抬头环视四周,陆然立在陆铮身后,嘴角噙着笑意。

他伸出手,有些颤抖,他知道自己已经走错了一步,倘若再错下去……少女娇媚的容颜浮现在他眼前,她软糯的声音骤然回响在耳畔,明介曾同他说,你不要丢下我了。

陆沉握住瓷瓶,平静地回答:“知道了,父亲。”

明介的伤好了之后,陆沉带着她学习术法,她学得很快,但陆沉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少。

陆铮对他日渐冷漠,陆夫人亦传信回来,要他向父亲认错。远离陆家的母亲,是唯一能给他庇佑的人。

陆夫人在城主府担任大祭司之职,陆铮虽素来不喜欢陆沉,但敬畏他母亲手中的职权,从未提过改立少主一事。

诚然,他与明介的灵契初建立不久,若是早些收手,他甚至还能从明介那里攫取部分灵力。

他躺在床上,轻声叹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拍了下他,陆沉惊得几乎跳了起来,雪白的灵猊兽蹲在床边。自从明介被鞭打后,他命它住到了偏屋,它也很听话地没有再闯进来过。

明介爬上去,硕大的身子占据了他大半的床,它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脖子,陆沉推开它,心慌意乱:“明介,不要这样。”虽然它现在是灵猊兽,他还是觉得不妥。明介变为人形,她目光黯淡,思索了一会儿:“陆沉,你最近一直都不开心,是因为我,你爹爹不喜欢我做你的灵宠。”

陆沉揽过她的身子,安抚道:“没有的,明介。”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陆先生很讨厌我,我也一直给你惹麻烦。”少女的身子整个蜷缩到他的怀中,“他们说,灵契可以消除的,所以我决定走了,对不起,你另寻灵宠吧。”

陆沉挽起衣袖,红色纹路布满他的整条右臂,他凄然笑道:“明介,你走不了了,你与我定下了灵契,你的命属于我。”他握着她的双肩,似是祈求,“留下来陪着我,母亲将我抛弃在这冰冷的陆家,你不要学她。”

她抬起头,眸中蒙着层水雾,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陆沉的呢?一见倾心,从此十五岁的少年的身影镌刻在自己的生命里。

他的眸中迸发出冷意,明介伸手想要抱他,却被他推到一侧,他的吻很快覆上来。

这是他最后的,唯一的温暖,他不允许她逃走。

他的吻逐渐加深,眼睛里染上浓浓的情欲,明介的声音细如蚊蚋:“我有些怕疼。”陆沉解开她的衣裳,声音沙哑:“乖,不要怕。”她揽着他的脖子,将自己托付给他。

从此,她完完全全属于他。

一年后,陆家少主与灵兽有私情一事被陆家三少爷揭发,陆铮勃然大怒,捆了陆沉关押在后山。

陆沉犯了陆家最大的忌讳,对自己的灵宠生出情愫。陆沉挨了无数次打,陆铮下令封锁消息。

陆夫人到底还是知晓了此事,她辞去城主府的职务,返回陆家。她的素色衣裳拂过一秋浓雾,去了明介被囚禁的地方。

明介坐在院中,细碎的发遮不住额间的伤口。陆夫人本欲上前,却发现院子周围被人布下隐形的五灵阵,这显然是陆沉暗地里为之。

那日是明介的凶劫,建立灵契一年后,灵宠体内自带的煞气亦会溢出,稍有不慎就会反噬神识,引发杀戮。

陆夫人站在阵前,眉眼冷清:“你便是明介?”她微点头,陆夫人道,“陆沉即将受刑,能救他的只有你了,可你一旦走出来,就会遭煞气反噬,沦为凶兽。”

陆沉为她设下五灵阵,拼命护她周全,可她如今却要生生毁去他的一片情意。

她黯淡的眸中迸发出一丝光亮:“夫人,他能活吗?”

陆夫人侧过头:“你若杀了陆家的人,他自然能活,可是明介,你一生都要逃避陆家的追捕。”

明介缓缓走出,嘴角扬起嗜血的笑:“那就请夫人,撤去五灵阵。”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陆沉跪在院中,陆家的长者神色各异,有惋惜者,有鄙夷者。一声兽啸划破天际,他右臂上的红色纹路忽然变得紫黑,他心知明介遭煞气反噬,若置身冰窖。

院门被重物冲破,身形硕大的灵猊跃入院中,眸子里煞气与杀气交缠,烧得通红。

诚如陆夫人所言,明介开启了一场屠戮,他刚受刑不久,瘫倒在地上,血混杂着汗水流到眼中。耳边哀号阵阵,他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兽啸,只觉得置身于修罗场。

直至最后,明介将陆铮按在爪子下,听到父亲的声音,他残存的意识终于清醒。陆沉翻越一地尸骸,唤着她的名字……明介,明介。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仿佛这样就已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明介爪子下的陆铮狂笑:“你看陆家少主,如今卑贱得连一头走兽都不如。你不知道他挨打的时候有多倔,那么重的伤,硬是没有哼一声。从小到大他一直这么懦弱,我凭什么把陆家交到他手里,他这一辈子,只配受制于人。”

陆铮的话挑断她最后一丝理智,明介咬住他的喉咙,骨头的碎裂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唤醒她最后的神识。

陆沉终于无力,跪在漫天血色中,轻声问她:“我一直命你收手,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她低着头,嘴边的白毛已被血染得鲜红。

她杀了陆家家主,青禹城陆家的人决不会放过她,他还能护得住她什么,除了逼她离开,从此亡命天涯。

但至少,他们一同活着,有生之年或许还能再见。

陆沉展开掌心,一柄精致的匕首浮现,他用力剜去右臂的纹路,凄凉一笑:“走吧,你不再是我的灵宠了。”

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隔着尸山血海,与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陆家家主、陆然与数位长老皆死于这场变故,陆夫人出面稳住局面,扶持陆沉接任家主之位,下令追捕肇事的凶兽。

陆氏告诉他,明介逃出陆家时,一条腿已经断了,应当是活不成了。他咬着牙为右臂换药,伤口深可见骨,眼中忽然有了泪意。

而后三年,陆沉一改往日的懦弱,排除异己,以铁腕治理陆家。他撤去追杀令,但未曾放弃过寻找明介,他摒弃了陆家世代相传的修习之法,再未养过灵宠。

这一生,他只认定明介,无论她是生是死。

明介离开的第四年,青禹城同烟罗城因争夺岐山开战,陆沉受青禹城主委命,率灵兽军团随大军进攻,烟罗城主命人送来一幅画,画中女子眉眼盈盈,风姿更甚当年,恰是明介的模样。

陆沉发疯似的跑到城楼下拍打城门,却被随行的亲卫绑回军营,第二日,城外一战,烟罗城主祭出封印三年的凶兽,灵猊。

明介的修为胜过当年百倍,凶煞之气铺天盖地袭来,陆沉立于阵前,看着明介如一柄利剑,撕扯开大军的阵型。灵兽们呜咽着往后退,青禹的大将军劝他:“陆先生,这头凶兽太过厉害,不如今日先收兵回营,再行商议。”

陆沉摇头,傲然立于阵前,自然成了它的攻击对象。在它扑来的那一刹那,陆沉祭出五灵阵,将它禁于阵中,大将军面露喜色,陆沉却道:“还请将军带领大军往后撤,陆某随后即会跟上。

他设了一道结界,两军阵前,遥隔生死,他不断地输入灵力,以此洗涤它身上的凶煞之气。

明介半眯着眼,嘴里淌血,模样难受至极,五灵阵在洗涤煞气的同时,亦会损伤它的修为,陆沉伸手轻抚它的头。明介突然冲出五灵阵,咬在他的肩头,肩胛骨的碎裂声清晰地传来,他用匕首刺中胸口,取出心头血,很快地在它额间的毛发上画出一道符。

借此术法,陆沉把灵力送入它的心中,洗涤它的神识。他看到了明介的过往,它拖着一条残废的腿逃出青禹城,被烟罗城的术法师寻去,三年里被迫吸纳煞气增长修为,失去意识,成为东陆术法师们最忌讳的带煞凶兽。

肩胛骨完全断裂,他咬着牙将剩下的灵力输入它体内,明介咬住他的喉咙,粗粝的兽齿抵在喉间,却迟迟没有下口。

陆沉想,如若明介不杀了他,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把它带回青禹城。

羽箭穿透越来越薄弱的结界,在那支箭即将抵达他眉心之时,明介松了口,咆哮着为他挡去箭,四野寂静得一片死寂,他听到它沙哑着嗓子,很清晰地喊了一声:“陆沉。”

沐乔放下茶盏,目光幽深,陆沉苦笑道:“明介清醒了过来,护送青禹大军后撤。直到撤回军营,我才知道明介挣脱煞气控制,清醒的那一瞬,心脉已被震断。它一直都强撑着,我却从未察觉。”

明介死的时候,变成了人形,陆沉跪在倾盆大雨中,抱着她,对她说了一句迟到很多年的话:“明介,我带你回去。”

陆氏第二日便赶到了军营,陆沉敬上一杯茶:“母亲已经让明介离开了三年,这一次,陆沉求母亲成全。”她看着陆沉缠着厚厚的绷带的右肩,营中的军医说,陆先生的右手约莫是要废了。他与明介隔了太多,亲人的尸山血海,四年离别,而这一切都与她有关,她当初只想保全陆沉,未曾顾及明介。

陆氏接过茶,沉如止水:“我知晓敛魂之法,你将她带来。”明介的魂魄已散,陆氏只收集到部分残魂。

他请偃师为她造出一副躯体,将寻到的残魂安放进去。因着魂魄不全的缘故,她无法长大,一直维持在九岁的模样,甚至只记得在烟罗城三年里发生过的事。

明介认不出他是谁,却一直执拗地等着她心里的陆沉回来。

此后五年,陆沉寻遍十四城,得知海音螺可以指引荒魂回归灵体一事,遂赶到了明狐城。那时明狐城政局动荡,青禹城助新任城主云涣继任,云涣自然给了他一个人情,将沐乔的住址告知他。

陆沉委托好友则渊前往沐乔的杂货铺,盗走海音螺,将沐乔引来城主府。

沐乔吹散茶汤上冒着的腾腾白雾,眸中的光影深不见底:“陆先生,开启海音螺上的阵法,会损耗极大的修为,并且明介的魂魄,不一定能被引回。如果让你用半生修为,来换这么一个并不明朗的结果,你愿意吗?”

他怀里的小姑娘已经醒了,揽着陆沉的脖子,轻声问他:“他们又将那些煞气放出来了,我的腿好疼,陆沉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他眼底再无波澜,只是用力抱住了她,小姑娘显然被这举止吓到,一边挣扎,一边哭着道:“陆沉什么时候回来……”

到底是沐乔走过去,安抚住她:“明介,陆沉很快就能回来。”

沐乔听到很微弱的一声:“我愿意,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必不放弃。”

八月十五,月圆。

符阵设好后,陆沉走了进来,海音螺摆放在案几上,室内泛着幽幽蓝光。明介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

沐乔将一串风铃悬在墙上,随即接过明介,道:“陆先生,上前将右掌按在海音螺上,它自会吸食你的修为。”

陆沉将右掌覆在海音螺上,灵力源源不断输出,海音螺贪婪地吸食着,室内飘起轻微的歌声,沐乔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

渐渐地,陆沉受过伤的右肩剧烈疼痛,鲛人的歌声开始清晰起来。曼妙的歌声夹杂着澎湃的海浪声,室内幽幽蓝光大盛。

沐乔的瞳中显现出金色斑点,悬着的那串铃毫无动静,明介亦未醒来。

他的旧伤口即将被拉扯开时,沐乔上前拂开他的右臂,陆沉跌在地上,海音螺应声而碎。

明介被重物撞地的闷响声惊醒,一脸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陆沉,他的灵力消耗太多,爬着到了沐乔脚下。

沐乔放下小姑娘,陆沉抓住她的衣摆:“明介,你记得我是谁吗?”大抵是他这模样太过骇人,明介抱着沐乔,嗓音发颤:“姐姐。”

待瞳孔中的金色斑点消退后,沐乔才睁开眼,俯下身子抱起明介。

陆沉的目光一寸寸死寂,沉默良久之后,他抬头问道:“明介缺失的魂魄,是不是没有回来?”沐乔侧过脸:“陆先生,很抱歉,她曾用意念之力,挣脱煞气的束缚,那时遭到煞气反噬,不仅震断了心脉,还彻底震碎了一部分魂魄,海音螺只能召回完整的残魂。”

他寻寻觅觅五年,这一次终于相信她再也回不来。他的明介,一辈子都将被烟罗城里的梦魇缠身,一辈子都在等待他的归来。

当他年华逝去,垂垂老矣,她依旧稚嫩如初,等待着那段缺失的记忆,等待着那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这样日复一日的诘问与煎熬,当真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惩罚。

陆沉额头触地,整个身子蜷缩着往案几的方向退,压抑着哭出声,如同一只受伤的兽。

明介抱着沐乔的脖子,道:“姐姐,他哭了,他以前从不哭的。”沐乔放下她,拍了拍她的头:“明介,你去跟他说,不要伤心了。”

小姑娘有些畏葸,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

沐乔取下风铃,门突然被踹开,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陆沉,你怎么了,沐老板欺负你了?”

月色如霜,徐徐地铺散开,沐乔看清他的衣着,嘴角一抽:“这位公子,明狐城律法严明,抢人财物,按理是要治罪的吧?你说,公了还是私了?”

则渊痞痞一笑:“当日实乃无心之举,沐老板,我身无长物,你看这?”

沐乔微微笑道:“我家杂货铺缺一个劈柴挑水的伙计。”

陆沉带着明介到沐乔的杂货铺辞行的时候,则渊蹲在店门口劈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陆沉笑着代则渊向她赔罪,并说自己即将启程返回青禹城。

则渊心头一喜,抬头看见沐乔的眼波横来,声音弱下不少:“我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你放心带明介回青禹吧。”

三人进了屋,明介坐在长凳上,把玩着手里的九龙玉佩。沐乔端茶过来时,她仰起脸展露笑颜:“姐姐,我又要回青禹城了,他说他以后不欺负我了,陪我一起等陆沉回来。”沐乔折回内室,将一个锦盒递给陆沉:“陆先生,这是安息香,可以缓解明介的梦魇之症。”

陆沉将两袋金叶子放到桌上,带着明介施礼致谢。

沐乔送走二人后,则渊突然问她:“陆沉和你说了些什么?”她看着劈好的一垛柴,有心揶揄:“他说则渊的性子野,留在这里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则渊扶额,劈柴挑水打扫卫生这叫什么历练……

沐乔笑着进屋,冬阳正暖,她回味着陆沉说过的话,他用术法把他与明介的命魄系到了一起,他活着一日,就会照顾她一日,他若死了,就带着她一起去,世间再无人可分开他们。

他说,千帆过尽,世事沧桑,既然她还在那里,就让他用一世光阴,来爱明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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