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风吹豹来
2015-05-14子夜初
子夜初
小书生把一碗猫饭放到了巷子口,咪咪喊了两声。
它从墙角探出半个脑袋来,看着那小书生笑眯眯的眼睛,心想:蠢货,咪咪你个头啊,我又不是猫。
“小猫。”小书生蹲下身子。小花猫一点点走过来,鼻子凑在碗上嗅了半天,才开始吃起来。他用手指抚着猫毛,小猫不耐烦地弹了弹耳朵。
他是半个月前在巷子口捡到这只猫的。
那时这猫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伤,奄奄一息地缩在墙角里。刚下过雨,它浑身都是湿的,小书生身上没有别的东西,只好用衣襟把它包起来抱回了家。
结果继母一推门瞧见他包着只脏兮兮的猫,便尖叫起来:“哎哟,这是什么妖怪你就往家里抱,猫?你说这是猫?你还有心思养猫,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还养猫,要不说百无一用是小书生呢……孩儿他爹,你瞧瞧你宝贝儿子,弄过了个什么妖怪东西回来……”
“你才妖怪东西,你们全家妖怪东西。”彼时它蜷在小书生怀里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暖意,恢复了意识,但却完全动弹不得,只能在心里狠狠诅咒了那女人一番。
小书生终究是没能留住它,第二天去私塾的路上依依不舍地把它放回到了巷子口:“你看起来是受了伤,你在这里等我,我放学的时候给你带东西吃,别乱动。”
谁稀罕吃你的东西,老子要是能动还能让你抱着。
它弹了弹耳朵,天雷劫太凶猛了,它给劈断了两根肋骨,腿也不太好使了,本来想找个僻静的山沟沟养伤,结果从山上下来还没走两步就被又一个惊雷劈得昏了过去,醒过来就被这小书生抱在怀里了。
雷公你也太狠了吧。
还好今天太阳出来了,它挑下午阳光好的时候找了个地方打盹,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见小书生的声音又传来了:“小猫咪,你饿了吗?”
小猫咪?
你才小猫咪,你们全家小猫咪?
我是一只豹子,豹子!
它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结果身负重伤没翻好,头朝下撞在了地上,姿势着实有点不雅。
“哎呀,疼不疼?”小书生伸手把它抱了起来,正好抱在它受伤的肋骨上,疼得它一爪子挠在那小书生的手上,血顺着伤口就流了出来。
“啧……”小书生倒吸了一口气。
哼哼,知道怕了吧?
它弹了弹耳朵,以为这人该扭头就走了,结果小书生非但没走还从怀里拿出了一个荷叶包在它面前摊开:“我的钱就够买这么多了,也不知道你吃不吃……”
荷叶包一打开,香气扑面而来。
它忍不住凑上去闻了闻,嗯,不错,很好吃,是巷口符离集的烧鸡。
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就觉得小书生又用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本来想甩开的,但鉴于人家刚给它买了好吃的,想想还是算了。他要摸就让他摸吧,反正自己现在也没办法向他证明自己是只小豹子。
它得先把雷劫的伤养好了才行。
“吃饱了吗?”看着小猫狼吞虎咽地把小半只烧鸡吃掉了,小书生眯着眼睛笑了笑,“你真是猫吗?猫不是应该喜欢吃鱼吗?你也爱吃鸡吗?”
它翻着眼皮朝上喵了一声,你才是猫,跟你说了不是猫。
喵完之后觉得不对,自己喊出来不应该是喵啊,应该是怎么样来着?
糟了,好像忘了,天雷劫把它打失忆了?
现在也没办法化成人形了,不然一定得好好跟这小书生理论理论。
“我得回去了,不然婶娘又该骂我了。”小书生依依不舍地摸着小猫的肚皮,猫肚子很软很舒服。
婶娘?
大概就是昨天骂它妖怪东西的女人,那女人真讨厌。
“我明天再给你买吃的,你喜欢吃什么?我每天只有两个铜板,今天这只鸡还是我好不容易求老板才给我的昨天剩下的,明天要不然我给你买鱼吧。”
它想说随便吧,你们这些愚蠢的凡人能知道什么东西好吃,重九烤的番薯才好吃呢。结果喊出来就变成了“喵”的一声,急忙捂着嘴,又觉得不对,伸出舌头舔了舔肉垫。
小书生好像很高兴,笑了笑说:“那你等我。”
等你妹啊,要不是老子现在动不了谁等你啊。
***
重九正在烤番薯,就听见身后树叶沙沙响。
他叹了口气,在火上翻动了一下番薯:“来就来了呗,堂堂一个兽仙,怎么倒躲躲藏藏起来了?”
“现在不是了。”它从树后闪身出来,抖了抖身上的毛。
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血霉,人家遭雷劫大不了就受个伤,结果它给劈成了一只猫。
猫?
猫你妹!
它用力抖动身上的毛,月光之下渐渐化成一团白影脱出了人形,它的人形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对,他是一只公豹子。
重九半天没听见声音,扭头看了一眼,立刻转过脸道:“去去去……快把衣裳穿起来,怎么雷劫把你衣服都劈没了。”
他在树丛里找到一身衣裳,利索地穿好了,出来就闻到了番薯香。
“你怎么出来还随身带着衣裳?”他在火堆旁坐下,挺暖和的。
“我这不是掐指一算,算到你今日有大难临头。”
“我能有什么难。”天雷劫都历过了,还能有什么难。他盯着火上的番薯舔了舔嘴唇,“熟了没?”
“那小书生今天没钱给你买吃的了,你都快饿死了,还不是难?”重九用手里的树枝戳了戳他,“别靠得那么近,小心烧了你的猫须。”
“你才猫须!”他伸手要从火堆里拿一个番薯,给烫了一下忙缩回手来,想了一想刚才重九的话,“你怎么知道小书生今日没有给我带东西吃?”
“你这话问的,我也好歹算是个神仙,在我地界上有只雷豹给一脑袋劈晕了我能不知道?”重九笑了笑,用树枝给番薯翻了个身,摘了个熟的扔过去,“今天没有大鱼大肉伺候你了,将就着吃个番薯吧。”
他接过来在手里掂了半天才握住,兴致勃勃地剥了皮咬了一口,皱了皱眉,没有以前好吃了。
“是没有以前好吃了,你连符离集的烧鸡都吃过了,还能看得上我的烤番薯?”重九也拿了个番薯剥着,“不过,你也知道凡是我们这些入了籍的仙人,受了凡人的恩惠都要知恩图报,那小书生把自己的饭钱省下来给你买大鱼大肉的,你也不能白吃人家的。”
“又不是我要吃的。”他哼了一声,用力咬了一口番薯,“再说本来不是说好,我天雷劫的时候你来救我的吗?”
“我那天……”重九仔细想了一想,“睡过头了。”
“你!”要不是他饿得厉害,真恨不得一番薯砸在重九脑袋上。
重九笑了笑,继续剥着番薯边吃边说:“你来人间历劫,就该知道这是多灾多难的十年,你也晓得你要升仙,不光是天雷劫,还有天火劫,天水劫,甚或是情劫……”
他懒得听重九啰嗦,吃完了最后一口番薯,拍了拍手站起来说:“我走了。”
“十七。”重九看着正要转身的少年,喊了一声。
“嗯?”少年回过头来,一脸很不情愿的样子。
重九眯着眼睛笑了笑,道:“你可知道那书生身上有煞?”
“煞?”十七惊了一惊,他平时也是能感觉得到人身上的煞气的,但是大概是天雷劫太累人了,他现在功力大不如从前了,连化个人形都很累,更别说感觉到煞气了。
“嗯,很重很毒的煞。”重九低着头继续烤火,“他这一生都只有难,一辈子都很苦,他给你买烧鸡的日子不多了。”
烧鸡没了?
那还了得?
十七心里大惊,现在连番薯都不好吃了,没有烧鸡可怎么活!
“所以你……”重九抬头的时候,十七已经连影子都没有了,地上一摊散了的衣裳。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把衣裳叠好了嘟囔着,“穿了人家的衣裳也不知道收拾好了再走。”
****
张卿摸摸身上的铜板,只有三个,不够买半只鸡的。
他攒了三天也只攒到三个铜板,阿爹说他已经是大人了,不能总是吃饭不干活,让他自己去镇子上找活干。那些铺子里的老板一瞧他那小细胳膊小细腿的,都连连摇头,累死了也是一条命。
他最后只能在私塾里帮先生抄书,一天只有一个铜板。
他自己舍不得买烧饼吃,因为要给小猫买烧鸡。
为什么要给小猫买烧鸡呢?他其实也不太明白,但每天从私塾出来就去看小猫好像都成习惯了,自从阿爹娶了婶娘进门,他就一直被推来推去的,没有人喜欢他,也没有人需要他。
但是……小猫应该需要他。
小猫每天都在等他给它买烧鸡。
张卿头一次觉得这世上有个人在等你,期待你,需要你是这么让人高兴的事,要不是婶娘太凶,他真的很想把小猫抱回去养。
张卿叹了口气,决定在烧鸡铺子门口等小伙计把今天卖不掉的烧鸡扔出来,他用三个铜板买半只。
不知道小猫现在怎么样了。
他昨天被婶娘安排上山砍柴,天黑的时候在山上迷了路差点没下山,回来还被婶娘臭骂了一顿,最后他跑去看小猫的时候天都黑了,小猫不见了。
他有点担心今天小猫会不会在,要是连小猫都不需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小伙计最后给他包了一整只鸡,收了他两个铜板:“看你也怪可怜的,每天在这儿蹲着等烧鸡,也不见你自己吃,是买给什么人吃的?”
“……朋友。”他想半天,总不见得告诉别人是买给猫吃的吧,谁信啊。
一口气跑到巷子口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他没有看到小猫,有点忐忑地咪咪叫了两声,终于看到小花猫从墙根后探出半个脑袋来,那一脸不屑的表情,他不会认错的。
“我昨天没来你生气了吗?”小书生把烧鸡打开放到地上,小花猫就毫不客气地低头啃起来,书生又开始喋喋不休地念叨了,“我爹说我以后是大人了,不能再白吃家里的饭了,所以让我去镇子上找活干,但是他们都不要我……”
十七一边低头吃着烧鸡,一边用力在书生身上嗅了嗅,重九没说错,这个人的命中煞气很重。
“……所以我下个月就要进京赶考了。”书生用手揉了揉小花猫的脑袋,“唉,看你挺能吃的,怎么一点儿都没长大啊,都好几个月了吧,怎么还这么点儿?”
你才这么点儿呢!
要不是怕现出真身吓死你,老子才不变猫呢。
十七用力甩了甩脑袋,抬起头来喵了一声,小书生倒很高兴起来,凑过来问了句:“你愿意跟我一起进京赶考吗?”
十七愣了愣,耳朵弹了一下。
重九说,神仙不能白拿凡人的供奉,他不能白吃小书生的烧鸡和鱼,那么它该怎么办呢?跟他进京赶考?认真当一只小花猫?
“唉,你不愿意吧,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到京城,万一再连累了你。”小书生叹了口气,小猫这时候看到小书生手上的伤痕,不是自己以前抓的,是新的。
它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小书生愣了愣,抽回手笑了笑说:“没事,就是昨天砍柴的时候不小心弄伤的,反正我以后也不用砍柴了。”
进京赶考比砍柴轻松?
十七认真想了想,不然就跟他一起进京赶考吧。
谁让重九这浑蛋那天睡过头了偏让书生救了自己呢?十七叹了口气,用力咬住剩下的一点鸡骨头,嚼碎了咽了下去。
***
重九正下棋呢,就听见门被砰地推开了。
九重门的大门是用天山上的玉石造的,能这么一巴掌推开了的人不多,他叹了口气,扭头朝门口进来的人道:“你就不能好好开门,我这门还是用王母娘娘造瑶池的时候好不容易讨来的几块石头造的。”
“坏了我赔你。”十七大步走过来,一伸手就说,“给我个避煞符。”
“你要那玩意作甚?”重九眯了眯眼睛,“再说,从我这里拿东西,不能白拿。”
“不白拿你的,等我过了劫,来给你看门。”
“哎哟,说了的话可不许反悔。”重九有些高兴,突然又很惆怅,“你是要给我看门……还是要踢坏我的门?”
“给是不给?”十七不耐烦起来。
“给给给。”重九抬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符道,“你要给那书生我不管,但我可告诉你,避煞符不是什么煞都能避,再说了,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十七没有再理会重九,进京的路很长,他要快些赶回去。
****
在张卿小的时候算命的就给他算过,说这个人命中无富贵,一辈子匆匆而过如流水。张卿他爹一听这个鉴定结论也就觉得这个儿子没什么指望了,给了他几个馒头就把他打发上京赶考了。
所以当张卿榜上有名的时候,张卿他爹乐得嘴都歪了。
虽说不是个状元,但好歹在尚书院里混了个闲差,也算是个七品官了。
张卿头一次收到了家里寄来的土特产以及一封家书。
张卿没有看,只是笑了笑就把家书扔到一边了,爹不会写字,一定是镇子上的人代写的,写了什么他不关心,他对那个家早就已经心无所念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暖暖的风吹了进来。
小猫一下子从桌子上跳到窗台上,张卿低头看了看小猫,抬手捏了捏它的耳朵道:“还好有你陪我。”
十七抖了抖耳朵,心里想:可不是有老子陪你,不然你怎么能活着走到这里。
张卿进京赶考的路并不顺利,煞气很容易在山林中招来妖精鬼怪,甚至山中野兽也喜欢吃这种煞气重的人肉,大概味道特别鲜美?反正它没吃过。
他们第一晚在破庙露宿的时候就遇到了一只九尾狐,十七本来没打算显露真身的,谁知道那只九尾狐凑着就上去舔了张卿一下,大概味道特别鲜美,它还滴了几滴口水。
十七当时一个打滚就翻身起来了,吓得九尾狐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月光下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雷豹蹲在庙门口跟门神似的,哪儿还有妖魔鬼怪山林野兽敢靠近。十七就这么当了好几天的门神,他们才走出山林。
进京就走了三年,十七有点后悔,早知道这么远他肯定不过来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它已经变成了张大人家的一只猫,谁都知道它是一只猫!
十七叹了口气,把下巴搭在爪子上趴在窗台上晒太阳。
然后它发现张卿有点出神,它喵了一下,张卿还是没有反应,它干脆一肉垫拍上去,张卿这次可好,直接扭头从书房走了出去。
院子里桃花开得正好,一个身穿罗裙的美人从桃花树后走来,看到张卿行了个万福:“张大人别来无恙,宛如奉爹爹之名,来给张大人送几份要拟的奏章。”
“怎敢劳动小姐大驾,该是张生前去取才是。”
美人笑了笑:“大人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宛如也想过来看看,还有……”美人的目光往窗台上瞥了一眼,跟着就走过来了,十七都没来得反应,美人已经抱起了它。
“张大人的猫可真有趣,怎么好像长不大?”
你才长不大,你全家长不大。
十七挣扎了一下,张卿急忙按住它要把它抱过来:“小姐小心,这猫脾气不好,莫抓伤了小姐。”
十七抖了抖耳朵,发现张卿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它现在知道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光,重九告诉过它,世间的男人都会喜欢女人,这是天理轮回。
所以当它第一次看到张卿对着尚书大人家的小姐露出这种眼光的时候,它就很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于是翻上墙头去查探究竟,谁知道一脑袋栽到花坛里,差点没摔出脑震荡。
尚书大人家的小姐救了它,由此它给张卿牵了这条红线。
虽然不是……有意的。
那之后张卿时不时就抱着它念叨:“你说,宛如小姐今日来不来呢?”又或者,“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宛如小姐的,人家毕竟是尚书家的千金,我只是个小小的执笔……”
十七天天听他念叨都听烦了,决定一了百了,帮张卿把这个红线绑牢了。
第二天半夜它就翻到皇宫的御书房去了,皇帝的桌子上可真多东西,它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份花名册。嗯,是任命新一批官衔的,它不懂哪个大哪个小,但看那本子金灿灿的,应该就是这个了。
十七抡起爪子一下子拍上去,那个张蒙,就变成了张卿。
十七很满意,喵了一声,翻过窗户溜回了张卿家的院子里,张卿这时候睡得正好,翻了个身喊了一声小花,它站在窗台上看着他,心想,小花你妹,你才小花。
它翻了个身跳到院子里,该修炼了,下一个雷劫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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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卿家很快就挂起了红灯笼。
这是继张卿成亲之后第二次挂红灯笼,十七知道是张卿家又多了一口人,这是个女娃娃,张卿可高兴了。但十七不太高兴,那女娃娃才刚会爬就成天拽住它的尾巴。
十七恼起来就喵的一声,张卿就会把它抱起来,笑呵呵地对女儿说:“蕊儿,这是小花,你别看它个子不大,已经陪了你爹十几年了,是你爹的好朋友,你也要叫一声叔叔才是。”
对,叫叔叔。
十七眯着眼睛看那女娃娃,女娃娃憋了半天也只喊了一声:“唔……”
唔你妹啊唔。
张夫人抱着娃娃道:“十几年了?这猫已经有十几岁了?不是都说猫最多活不过十年吗,怎么这猫十几年了还这么点儿。该不是成精了吧?”
怀里的猫喵的一声挣脱了,张卿看着竖着尾巴走到院子里晒太阳的猫,笑了笑说:“真成精了倒好了,能陪我一辈子那才好呢。”
张夫人朝女儿啧啧道:“蕊儿你瞧,你爹要只猫都不要我们娘俩了。”
十七躲在院子里看着张卿。
十几年对它来说不算长,不过是等一个雷劫的时间。但对张卿来说却很长,它眯了眯眼睛,重九说过避煞符不能避一辈子,也不是什么煞都能避。
它知道张卿有难了。
它这几晚都没有好好睡觉,修炼完了就蹲在张卿卧房的门口守着,又像十年前那样当起了门神。
院子里一阵异动,它竖起耳朵弹了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