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眠不觉晓

芙暖

【一】

近日，宿眠眠听了个小花妖来报：夜昙城城郊的花祠里有人捣乱！

这还得了！

宿眠眠捏了个手决，身形微颤，一个呼吸的工夫就入了花祠。

夜昙城城中人几乎家家都懂种养夜昙花之术，日日年年，城中人也的确养出了许多珍品来，此后更有许多关于夜昙花的风俗传说。说夜昙兆吉不算什么稀奇，就连男女之间的相悦之情也要以夜昙花为盟约之物。尤其七夕之夜，满城都是夜昙花灯，女子若执一盏花灯在手，便可赠予有心之人，而男子接了花灯，便有得花惜花之意。

夜昙城由此渐渐闻名于世。

然而夜昙花实在金贵，一年才开一瞬，既为感念花神对养花人的照顾，也为来年栽种顺利而诚心祈愿，夜昙城城郊建了一处花祠，常年香火不断，专供夜昙花神。

如今，竟有贼子胆大妄为？！

宿眠眠捏了捏拳头，自夜昙花神像的身后冒了个头。只见原本神台上供奉的鲜花瓜果早已稀巴烂，塑了金身的夜昙花神之像的脸上更被人以墨笔写了两个大字，右脸“无”，左脸“用”，正是在骂夜昙花神“无用”！唯一与往日一般无二的是香炉，仍端端正正地摆在神台上，其内还插了三炷清香。但这在宿眠眠看来，颇有讽刺之意。

“混——账！”

宿眠眠的小圆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

好在罪魁祸首不但并未逃离，还十分悠闲自在，啪的一声打开了一柄折扇，手中轻摇着扇子，面上还挂着浅笑。

“无知凡人！竟敢毁坏花神神祠！”

宿眠眠气势十足，再看去时，只觉那人身上的水青袍子与头上的白玉冠都十分碍眼，若不是还保持着一分神志，她早就冲上去把这个凡人给揍扁了。

谁知那人却呵呵一声笑，半点不惧。

“在下不过是替天行道……”

“你？还……替天？要不要脸！”宿眠眠气得翻白眼。

“夜昙不开花，要这‘无用花神何用？”

水青袍子白玉冠的书生公子笑得特别好看，不但好看，眉目之中的光辉还闪耀耀的，有点儿晃眼睛。宿眠眠眨了眨眼，心里突然有点发虚，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些许：“无知凡人！你……你有种就报上名来！”

“在下夜昙城池子衿，姑娘千万记牢。”

【二】

尽管宿眠眠不得不承认，那个叫池子衿的男人，长得的确颇有几分姿色。但宿眠眠被池子衿说得心虚，绝不是被池子衿的美色所惑。

而是……

池子衿还真就戳中了宿眠眠心中之痛。

这一年夜昙花花季早至，而夜昙城中却未能开出一朵夜昙花。夜昙城城主本以为是种养之术出了问题，谁知查验无果，始终不得其道。夜昙城中人也不敢乱猜，便只好都虔诚地准备了香烛瓜果，不断到这花祠中来祝告祈愿，希望花神能指点迷津。

夜昙花神当然知道此事，她倒也想开花，但偏偏她想开也不能开！

至于这想开花却不能开花的缘由，传说中的夜昙花花神宿眠眠还真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只能假装自己毫不知情，然后对池子衿再三强调——

“你不要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花神，我只是……喀，花神座下的小花妖。”

“无妨。”池子衿笑得很是和蔼，“麻烦花妖姑娘替我传个话与花神知道。”

“什么话？”

宿眠眠竖起两只耳朵，心中莫名有些紧张。

“在下斗胆，愿与花神定个小小的赌约。”池子衿说这话的时候，满面都是笃定之笑，“若在下输了，任由花神处置，若是在下侥幸赢了……”

“你赢了要怎样？”

宿眠眠好奇心实在旺盛，忍不住跟着多问了一句。

“看来花神已应了在下。”池子衿不待宿眠眠多言，便即刻道，“……若在下赢了，花神自然得遂在下一条心愿。”

“……行！赌就赌！”

池子衿赌的并非其他，仍是要在这三日之内前来毁坏花祠。若宿眠眠早早发觉，便算是池子衿输了，若池子衿瞒过了宿眠眠，毁坏了这花祠分毫，那便算池子衿赢。

“时限三日，只在下与花神两人对决。”

宿眠眠冷笑一声，心中窃喜。她宿眠眠是谁？她虽然只是个小小花神，却也身具颇多仙法神通，还怕了他一个凡人不成？

第一日，宿眠眠等了一整天也不见动静，直到深更半夜，宿眠眠放出灵觉探查，轻而易举就抓住了正准备偷偷往花祠后门上泼墨的池子衿。

第一日，宿眠眠胜，池子衿……蠢！

第二日，宿眠眠早早将灵觉散放于花祠各处，将自身与花祠几乎融为一体。池子衿果真愚笨，不知从哪里收买了几人，演了一出匪盗抢劫路人的戏。宿眠眠心知有诈，只掐了片花瓣化成自己的模样前去驱赶，真身仍留在花祠中，果然又抓住了后院里打算撑竹竿掀祠瓦的池子衿。

第二日，宿眠眠赢，池子衿——

蠢之又蠢！

然而第三日，池子衿未来，却有个中年男子前来花祠祷告：“……但求花神保佑我儿池子衿性命无忧，早日清醒……”

宿眠眠心头一跳。

【三】

池子衿竟然出事了。

宿眠眠本以为这又是池子衿想出的花招，然而她耐着性子等了一整日，等了日出日落，又看夜色愈深，之后暗夜过去，东方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与池子衿所约的第三日已然结束。

宿眠眠素来多心，又多等了一日，眼看着天又暗了下来，她终于坐不住了。那个池子衿必定是知道自己赢不了她才故意装死，绝不能让他得逞！

夜昙花神宿眠眠自有花祠供奉，享受凡人香火数百年以来，这还是第一遭亲入凡间。她化了个花髻黄衫的圆脸小姑娘，一早入了夜昙城，伺机打听池子衿的消息。

也不知遇上了凡间的什么节庆，夜昙城内竟然十分热闹，街巷之中熙熙攘攘。但宿眠眠还没来得及看热闹，就先愣了。

怪了——

夜昙城中处处皆是洁白纯净的夜昙花……灯。

对，不过是以白纱制成的花灯罢了。只是那夜昙花灯制作得极为精巧，几可以假乱真，这才让宿眠眠惊了一跳。大概是因夜昙城开不出夜昙花，便以花灯应景？宿眠眠暗自揣测，却也起了玩心，索性先在夜昙城里逛了起来。原来人间已至七夕之节，虽然这夜昙城暂且开不出夜昙花，但这也阻拦不了世人对这一节日的执着。夜昙城内的年轻男女都打扮鲜艳，游走于挂满夜昙花灯的街市之中，竟也是一番隆景。

宿眠眠逛了大半宿，等花灯会结束了，宿眠眠还顺手顺走了街市上最漂亮的一盏夜昙花灯。等宿眠眠真正潜入池子衿家中的时候，已是夜半。

池家乃是夜昙城中颇有名望的人家，现任夜昙城的城主就是上回那个来花祠祷告的中年男子——亦是池子衿的父亲。宿眠眠使了个障眼法，正打算寻池子衿的房间，却听见有两个婢女窃窃私语。

“公子的病都是因他未婚妻柳小姐的病不好，才急火攻心的，眼看也要不行了。”

“唉，这都是因为夜昙不开……”

“这倒巧，两人的病都缺一味新采的夜昙入药，可夜昙却偏偏不开花！”

宿眠眠惊了一跳。

原是这样……

说实在的，宿眠眠对什么人间情爱痴男怨女并无感觉，她不过就是个花身神心，又怎会懂得凡人的七情六欲？不过，大概是逛了一遭的七夕夜，宿眠眠比平时稍稍多想了那么一分半点：原来这个池子衿是个情种！宿眠眠还是觉得自己要救活池子衿。一来，她要杀一杀池子衿这小小凡人的傲气，告诉他：赌约之事你败在我手！二来，她还要狠狠嘲笑他的“痴情”一番，否则怎能让她消得下花祠被他破坏的恶气？

还好，宿眠眠手中正有一朵夜昙。

【四】

屋内太暗，宿眠眠正好将顺来的那盏夜昙花灯挂在床头，将床上景象照得分明。

池子衿果真一副病态。

只见其长发披散，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静静躺在卧房之内，呼吸若有似无，几不可闻，哪里还有一点往日翩翩如玉的模样？宿眠眠虽则觉得有些解气，却也有些担忧，自己并不懂医术，只凭一朵夜昙，真能治得了池子衿吗？

宿眠眠试着伸出一只手来，先探了探池子衿的鼻息。

——尚有。

宿眠眠又转手向下，摸了摸池子衿的心口。

——尚热。

宿眠眠不再多想，略施法术，便自袖中引出一朵小小的夜昙。这朵夜昙虽极为袖珍玲珑，却至美至纯，胜却世间万朵盛放。宿眠眠凝神将这朵玲珑夜昙移于池子衿的心头，再施法术，让那夜昙在其上缓慢旋转，只见那花一壁转，一壁洒下千万点华光，眼看便要渗入池子衿的身体。可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只手很快抢了上来，一把将那朵正在散发光华的夜昙抓入手中。

宿眠眠大惊，一抬眼却正好对上一双比夜昙花灯还要明亮的眼眸。

原本躺在床上病恹恹惨兮兮的池子衿竟然已经坐起身来，还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宿眠眠！

宿眠眠便是再不懂医术此刻也懂了。

“池子衿！你诳我！”

“堂堂夜昙花神岂非也诳了区区在下，说自己不过一个小花妖……”池子衿似笑非笑，“不过是彼此彼此。”

宿眠眠懒得跟他废话，只是着急那朵被池子衿攥在手中的夜昙花，她慌忙道：“废话少说，先把夜昙花还我！”

“花神何时让夜昙开花，我便何时还这朵夜昙给你。”

池子衿见宿眠眠着急，表情却更得意起来。

“你！”宿眠眠是真急了，指尖已不自觉凝了一道法术，恶狠狠道，“别怪我不客气！”

“啊呀，堂堂夜昙花神想要逞凶杀人啦！”池子衿故意提高了声音，但又很快转了口气，面上难得多了几分正经，“你究竟为何不让夜昙开花？你乃夜昙花神，这本是你分内之事，到底其中有何情由？”

宿眠眠卡了壳，不吭声了。

“行，天机不可泄露嘛。”池子衿又道，“或者你先将这朵夜昙予我，借我去救一个要紧的人……”

“你要拿去救柳小姐？”宿眠眠拼命摇头，“不行不行。”

“为何不行？”

“花神司花，不管其余凡尘事，人之生死有命，若我区区花神强行干涉，乃是重罪！”

“哦？”池子衿的眼神之中却多了几分别的意味，“那方才你又为何要救我？”

“我——”

宿眠眠还真被这句话给问住了。

“莫非……”池子衿的嘴角勾起一丝笑来，“你喜欢我？”

“胡说八道！”

【五】

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宿眠眠这样倒霉的花神了。

想她堂堂花神，却次次都被个凡夫俗子池子衿捉弄，气得她差点就要动手打人！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宿眠眠又自己给池子衿找了个借口：毕竟那池子衿是个凡人，凡人也就知道什么爱恨痴缠，想不了太复杂的事。既然池子衿为了救那个柳小姐可以想这么多坏主意，那么大概池子衿也就以己度人，以为甘愿冒险救人便是什么……什么……“喜欢”了！

呸！呸！呸！

她堂堂花神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蠢念！

不过，当时与池子衿对峙的宿眠眠并没有来得及想这么多，她当时气得够呛，但却又不能真的冲上去把池子衿打一顿——上神殴打凡人那也是罪名！因此，宿眠眠气得——扭头就走了！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恶人”池子衿！

等真正冷静下来，宿眠眠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来。

她忘了拿走她的夜昙花。

不行。

那朵夜昙并非普通凡种，事关重大，若是丢了……

宿眠眠简直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

那么，这件事当然不算完，夜昙花神宿眠眠也不可能就此再也不见池子衿。

第二日，宿眠眠再次潜入池家，可池子衿却不在家。宿眠眠一打听，原来池子衿一大早便去了那位柳小姐家中探病。糟了！宿眠眠立刻想到自己的那朵夜昙，赶紧去了城东的柳家。

柳家亦是夜昙城中的大户，亭台楼阁弯弯绕绕，宿眠眠转得头晕，找了半日都未寻到池子衿的踪影。正要发作，却突然想起自己来此处的目的，赶紧凝神闭目，念了句口诀，再用心神慢慢追索，果真很快感识到了一丝夜昙的气息。宿眠眠飞身而去，可她却发觉到那玲珑夜昙的气息似乎越来越弱。

难道……

宿眠眠大惊失色，一脚踹开了柳家一座精雅厢房的门。

池子衿那“恶人”果真正将她的玲珑夜昙送入一个病歪歪的女子口中！

“住——住手！”

宿眠眠以饿虎扑食的姿态冲了上去。

终是晚了一步。

只因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有一只脚状似无意地伸了出来，正挡住了宿眠眠的来势，而宿眠眠又一心两眼都死盯着那朵玲珑夜昙，没留心脚下，给狠狠地绊了一跤。

“池子衿！”

那日初见，池子衿曾言“在下夜昙城池子衿，姑娘千万记牢”，自那之后，宿眠眠还真就将这“恶人”的名字怒喝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次，她恼怒非常。

而池子衿却依旧满面从容，笑吟吟看向她。

“咦，这么巧。你也是来探如玉的吗？”

看来如玉便是榻上那位柳小姐的闺名了。此时，那柳如玉已在宿眠眠摔跟头的时机中，将那朵玲珑夜昙吞食了下去，接着便似被宿眠眠给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那柳如玉生得也真是好看，眉目清雅，身量纤纤，又因有些病态，故而显得愈加怯怯令人生怜。

宿眠眠满肚子愤恨，却在池子衿的一句“如玉”中尽数消弭。

这便是那个池子衿爱慕的柳小姐，全是为了给这位柳小姐医病，那池子衿才……从一开始，便是这个聪明绝顶的池子衿为了这柳小姐才设下的局，故意要与她打赌，又装死骗她现身，后来又故意说些怪话抢了她的玲珑夜昙……是她太蠢，活该被他一个凡人诓骗。

宿眠眠的心头酸酸的，涩涩的。

奇怪的是，她的眼睛也胀胀的，她堂堂一花神竟有些不能自已。

“子衿哥哥，这便是……”柳如玉的声音娇滴滴如黄莺出谷，“是子衿哥哥说的那位姑娘吗？”

“是……”池子衿的眼睛瞅着宿眠眠，话却是对柳如玉说的，“便是这位姑娘救了你。”

“多谢这位姑娘救命之……”

“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宿眠眠挥了挥小手，走得很快，头都没回。

【六】

宿眠眠觉得自己真是活该。

那个该死的池子衿关自己什么事？那个病得快死的柳小姐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怎么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把自己的心口玲珑花给送了出去呢？失了心口玲珑花的花神会怎么样？宿眠眠从前不知道，此刻却是全知道了。

——大概，她……快死了？

不对，死是凡人才有的说法。论花神的话，应当是……因失了心口玲珑花，她没了固本之源，只怕渐渐就要散尽元气，烟消云散。

那个该死的池子衿……

宿眠眠咬牙切齿。

想她堂堂夜昙花神……如今竟要命丧一凡人之手……真是那个……

“活该！”

一声轻斥惊得宿眠眠差点从坐垫上滚下去。抬眸一看，却见一团仙云转瞬已至，其中裹了个穿海棠裙的曼妙女子，正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宿眠眠。

来者乃海棠花神海红帘。

“我不过去了一趟仙山华林，你怎的就将自己弄成这副光景了？”

海红帘与宿眠眠最是要好，数月之前正因宿眠眠开不出夜昙而去仙山华林求药，却不想宿眠眠这厢已只剩一口气。百花花神之间素有神思相连，海红帘既说出“活该”二字，看来早已掐指算过，料想已知道了宿眠眠的所作所为。海红帘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只骂：“你数月之前为了救个凡人失了花灵，数月之后竟又为了个凡人连心口玲珑花也舍了！莫不是你真是眷恋上了凡尘，看上了那个叫池子衿的小白脸？”

宿眠眠大惊失色，急忙反驳：“绝没有！”宿眠眠还要再说，却又见个小花妖急匆匆地上前来报：“之前那个来花祠捣乱的凡人又来了！”

什么？池子衿他还敢来？

“他带了一众夜昙城的百姓，说要找上神求个说法，问上神……”

“问什么？”

“问夜昙为何不开……”

海红帘秀眉一横，撩起袖子凶巴巴地就要往外冲。宿眠眠立刻揪住了海红帘，问道：“你、你、你……你要干吗？”

“我当然要替你讨回公道！”海红帘白了宿眠眠一眼，“对了，还有那朵玲珑夜昙，得找他拿回来！”

“……已经被柳小姐吃了。”

“那就杀人夺花！”海红帘气势汹汹。

“不……不行！”

宿眠眠也不知自己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如此固执。但……这从头至尾的错处的确在她呀。她不该干涉凡人生死，在数月之前为了救个老人用了花灵，以致无法让夜昙开花，后又不该受不得池子衿的激将，与个小小凡人斗法，再失心口玲珑花。这错处若仔细追究起来，她这个夜昙花神说不定真要被上界处罚个魂飞魄散，那与她此刻的境遇也没什么不同，她又怎能再让海红帘为她犯错，随意夺取凡人之命呢？

至少……

至少如今这般还能多救那柳小姐的一条命，那个该死的池子衿也就高高兴兴的……

啊呸！

宿眠眠突然醒悟过来，自己怎么到了死路上还想着那个该死的池子衿！

【七】

海棠花神海红帘是个暴脾气。但宿眠眠之事毕竟是宿眠眠之事，因而海红帘虽然愤愤，却最终也没真的干出什么杀人夺花的事来。海红帘自仙山华林求来的仙药是修复花灵之用的，可此时的宿眠眠失了心口玲珑花，更是大损神体，那仙药便用处也不大了。好在宿眠眠虽然是个软包子性子，却也天性乐观积极，她服了仙药，便隐了全部神识，凝神入睡。

夜昙从来只开一瞬，其余时日都是闭目沉睡。夜昙花神宿眠眠也是自花体修炼而来，这沉睡之法对她另是一重修炼法门。不管有用无用，她姑且先睡一觉试试看吧。

这一睡不知日月。

等渐渐有些神思之时，睡梦之中的宿眠眠缓慢地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再慢慢感知却发觉自己并未身形尽灭，反而周身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令她一点一点找回了自己的知觉与灵力。

宿眠眠终于睁开了眼睛。

“小眠眠你可终于醒啦！”海红帘的声音呼啦啦一下迎面而来，“你要是再不醒过来，你的花祠门口可就得多一块‘望情石了！”

“什……什么？”

“你不知道，你都睡了整整一年了。”

海红帘见她懵懂，倒是好心好意地解释了起来。

人间一年，足以发生许多事。

首先一桩，便是那“小白脸”池子衿日日来花祠求见，宿眠眠陷入沉睡自是不知，海红帘则气那池子衿害苦宿眠眠，也是不理，怪就怪在那池子衿竟更为固执，索性就在花祠里住了下来，日日夜夜，竟不离半步，只求见宿眠眠一面。

终有一日，池子衿未等来宿眠眠，却等到了暴脾气的要给自己好姐妹出气的海棠花神。

是了，宿眠眠只是不许她杀人夺花，却也没不许她骂人。

海红帘忍了大半个月，总算忍不住了，冲出去指着池子衿就是一顿大骂。这骂也不光是骂，还顺便将从头到尾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一遍。

那池子衿一声不吭，竟也认认真真地全听了下去。

说到最后，海红帘愤慨地痛诉：“你要救你心上人，却使了毒计抢了眠眠的心口玲珑花！你知不知道，失了心口玲珑花的花神是个什么下场？身形俱毁！灰飞烟灭！你这小小凡人真是好狠的心肠！”

“谁能救她？”

池子衿面色一沉，只问了这一句话。

海红帘微微一怔，略思忖了半晌才道：“虽说是没救了，但若是百花花神之首的牡丹花神或许……或许会有些办法？”

海红帘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那个池子衿立时就定了主意。

“那我便去求牡丹花神。”

【八】

其实，池子衿与夜昙花神宿眠眠的渊源远比宿眠眠所知的要早得多。

先从宿眠眠这夜昙花神的来由说起吧。

宿眠眠虽早已由夜昙之身修炼成仙，尊享神位，却也是因夜昙城城民修了花祠，供奉了香火，她才渐渐有了神尊神识。能有个小小花祠栖身，又有香火供奉，宿眠眠是很开心很感动的。她可没有什么对未来的规划和更高一步的追求，她就打算在这小小花祠里日日修炼，年年照拂夜昙城的百姓与夜昙城的花儿。

当然，也有无聊的时候。

无聊的时候，宿眠眠也会偶尔调皮地化成一个黄衫的小姑娘，在花祠周围转悠转悠，有一种怡然自得的，逛遍自家低头心满意足地感受。

至于夜昙城城主的儿子池子衿呢，他则并不像他外表那般真是个循规蹈矩知礼守礼的书生。恰恰相反，他是个内心叛逆的腹黑公子。

但池子衿毕竟是城主唯一的儿子，更是夜昙城下一任城主。夜昙城因夜昙花而闻名天下，对夜昙花也倍加推崇，因此，池子衿从小便被教导，要对夜昙花神恭敬有加，要每月初一十五都步行上山诚挚地朝着夜昙花神跪拜上香。池子衿虽然依言遵从，却也忍不住有些离经叛道的想法。

比如——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尊夜昙花神的神像一点都不似个花神，倒像是个调皮的小姑娘。

之后，池子衿趁其他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去花祠后头溜达，还真就看见了个与神座上的夜昙花神有些相似的小姑娘。

那姑娘穿着黄衫，梳着花髻，不施粉黛，笑起来纯净得仿佛就如同那夜昙花一般。好笑的是，这样一个鲜嫩漂亮的小姑娘，却背负着手，像个小地主似的踱着方步，十分满意地巡视着山头。

真真是……

有趣至极。

后来，池子衿便不再只是初一十五上山来拜夜昙花神了，他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山上跑，当然，他不是来堂前拜神的，他是去屋后偷窥来着。

又有一次，他撞见有个老人来拜，求花神救他的夫人一命，说是若花神肯救，他愿以一命相换，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抵是说他们少年时成亲，相爱相守扶持多年，坎坷至今，只盼自己此生最爱的女子能多活数日。

池子衿躲在柱子后头偷看，却见座上的夜昙花神……不，夜昙小姑娘眼睛似乎动了动，那表情，好像也被这样的俗世故事打动了，再然后，她略微抬了抬手，有一抹白色的灵光自她手中划出，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直到此刻，池子衿才真的确信，原来这小姑娘，竟真是个有仙法神力的花神。

池子衿很有些沮丧。

为什么沮丧？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是在这一个瞬间，他才发觉自己离这个小姑娘十分遥远，似乎……根本就没可能在一个恰当的时机里站出来，站在她的身旁，去牵她的手，与她一同逛遍整座山头。

但他池子衿是什么样的人，他绝对是个不甘屈服于现状的人。

他不想当夜昙城城主，也不想听从父母之命娶那个从小定亲的柳如玉。

他一定要牵住这位夜昙小姑娘的手。

池子衿与身为城主的父亲彻夜长谈，最终被提了两个条件：第一，柳家小姐如玉病重，如能寻到新鲜夜昙花救她性命，才算是不负柳家，方可解除婚约；第二，夜昙城内的夜昙不开，若能寻得法子让夜昙开花，才算是对得起夜昙城的百姓，不继任城主之位才说得过去。

尔后，池子衿与宿眠眠才有了那些牵扯。

可是若池子衿早知这两件事会让宿眠眠陷入死地，他……不，世上并无什么早知道，只有如今，那个如夜昙一般纯净的小姑娘，在等着他的解救。

【九】

宿眠眠听了半天故事，最终问了海红帘一句——

“他真的求到了牡丹花神？”

宿眠眠问这么一句，是因为她醒过来之后，感觉到自己周身灵力充沛，胸口的元气也十分稳固，这么看来，倒像是那朵失去的心口玲珑花又回来了。当然，她原本的那朵花已经被柳小姐给吃了，就算真杀了柳小姐也未必能收得回来，那么，就只能是牡丹花神出手帮忙了。可池子衿一个小小凡人，是怎么说动牡丹花神的？

“他呀……”海红帘说到这儿就先是一阵笑，“他跑去牡丹花神那里又吵又闹又要拆牡丹花祠，还说要与牡丹花神来个赌约，气得牡丹花神够呛。”

这无赖！跟当初来找她宿眠眠时差不多的手段嘛！

可牡丹花神却没有宿眠眠这么好的耐心，牡丹花神直接把池子衿给赶走了，不过，看在池子衿尚算“诚心”的分上，将海红帘给召了过去，聊了几句话。

“宿眠眠之所以能位列仙班，除了她多年苦心修炼的结果，还因她心蕊纯净无瑕，为夜昙中的神品，也正因她这片赤子之心，才会舍身救人。夜昙本可入药，既能医人也可自救，只要她纯心不失，便又能开出最纯净的心口玲珑花。”

牡丹花神见识甚广，三言两语便让海红帘彻底放下了心。

“至于宿眠眠与这些凡人牵扯不清之事……本有前缘，便随缘而去，只待来日了结。”

这玄之又玄的话，海红帘没怎么听懂。

转述给池子衿之后，池子衿却重新走进了牡丹花祠中，恭恭敬敬地朝牡丹花神的神像拜了三拜。

“此后，池子衿又赖在你这花祠里不走了，日夜都守在你的神像之前，说是要等你醒来，以赎他罪孽。”

宿眠眠心中一暖，终于站起身来，慢慢朝花祠外走去。

许久未见，记忆之中的翩翩公子，竟然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瘦，且有一种掩不住的疲乏。

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向她的时候依然那么明亮。

“池子衿……”

宿眠眠想，这番苦难之后再见，池子衿会对她说什么？说自己愚蠢透顶希望她谅解？还是会……倾诉那个……凡人尘世里才有的情念？

“眠眠。”

池子衿笑了。

“七夕那夜，你将一盏夜昙花灯挂在我的床头之时，我便知你心意，更知你我二人乃天定良缘。”

宿眠眠差点被气得吐血。

这池子衿简直就是不要脸！

可宿眠眠最终也没能说出这句话，因为池子衿突然地，牵住了她的手，让她一下子就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