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把鸳鸯两处笼
2015-05-14扶笛
扶笛
大雨淅沥,如豆子泼打在簸面,噼噼啪啪惹人心烦。
看着宫人战战兢兢的眼神,她明白,门外那人已经跪了多时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她嘴角嘲弄般勾起,旁人看得胆战心惊,不知皇后娘娘为何要笑,却见她突地拂袖而起,匆匆往大门而去。
他们赶忙撑了伞追上去,替主子遮了门外的雨水。
大门打开,一个白色的身影跪在那里,身形笔直。
“还真是风水轮流转。”她走近他的身边,看他被雨水打得湿透,满身狼狈,身后宫人替她撑了伞,雨水便溅落到他身上。当年她那么苦苦哀求,却只等来了他漠然冷彻的侮辱——如今,却有如今!
“求娘娘赐药。”他垂眸。
“你便那么爱她,为了她,竟然不顾身份,对我屈膝下跪?”她的声音带了苍凉,明明是惊怒的眼神,嘴角却勾起了笑。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她……”
“给你,什么都给你!”她的怒意那么明显,以至于往发上拔下簪子的动作过于狠重,砸到他身上后,发髻都偏了下来。
“谢娘娘成全。”他俯身捡了那翠头钗蹒跚而去。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她才终于苦笑一声,半晌才道:“去请皇上过来。”
既然已无退路,何苦还守着那执着。
今晚,让一切痛苦都了结吧。
她看着这凄凉的雨幕,恍惚间,好像回到了江南,回到了家乡,回到了过去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时光。
一
四月的江南细雨纷纷,惆怅缠绵的雨季,情调温婉凄艳。
京城来了两个大人物,慕名前来乘舟赏玩后,留滞在陆府。那是两个俊俏的年轻公子,一人白衣款款姿容俊朗,一人青衣袭身神色倨傲,她便不懂,为何这两位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少年,是能叫素来刻薄的二娘嬉笑逢迎的大人物。
“殿下若有什么吩咐,请随时召唤微臣。”父亲诚惶诚恐地说着话,绾清将茶杯捧到青衣少年面前。她低着头,看着他脚上那双青色鎏金长靴,却突觉几根冰凉的手指,故意覆在她端着瓷杯的手上。
只是一惊,杯盏打翻,滚烫的茶水洒在两人手上。
绾清握住手,惊慌地抬头,就见那个少年眸中像是蕴了黑色的旋涡,眼底深沉得可怕。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想要逃开,父亲却将她拉到那个青衣少年面前,严厉呵斥,叫她跪地赔罪。
十岁的年纪不谙世事,她忍着泪就要跪下,一个清润的嗓音插入进来替她解围:“也不是什么大事,下次多加注意便好,三弟你说是不是?”
青衣少年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父亲将她撵出大厅的时候,她回过头,仔细记住那人的样子。温暖的笑容,俊朗的眉眼,每一处,都是那么清晰。
虽然白衣少年替她挡过责骂,却也不是相安无事。二娘怨他得罪皇族子弟,罚她跪在门外,那一夜下起了雨,她愣愣地跪在那里,任由雨水将衣服打得湿透。
她在陆府最不受待见,娘亲不过是一个丫鬟,生下她便西去了,父亲重男轻女,只恨不得能将她打回娘胎。二娘素来刻薄,若想少些责罚,只得言听计从。
她正冷得打哆嗦的时候,突觉头上的雨小了,疑惑地抬头,便见顶上一柄紫色的油伞,那个白衣少年好奇地凑过头来:“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跪着?”她不敢答话,他却笑着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别管这劳什子了,跟我出去玩。”就这样将她强拉出去,细雨蒙蒙的街上并无多少行人,他伏在青石桥头:“这里的鱼真漂亮,你跟我说说,那是什么鱼?”他指着两尾肢体交缠嬉戏浮出水面的小鱼,漂亮的花纹如同双生子,琴瑟和谐生于鱼身之上。
她想了想:“那是鸳鸯鱼。”
“鸳鸯鱼?这名字倒也新鲜。”他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看着她,忽地脱下月袍披在她身上,“瞧我,只顾自己玩乐,差点就忘了。”
他将油伞塞进她的手里,绾清愣愣地看着他修长的十指替她将外袍系紧,脸上微赧,正想推却,少年已对她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
“陆绾清。”
“绾清……那我叫你阿清好了。”不容分说拉过她的手,狡黠的面上露出白牙,“小阿清,你喜欢那鱼吗?”绾清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眨了眨眼:“我去为你捉了来。”
来不及阻止,他突然跳入那泛着圈圈涟漪的春澜碧波中。
二
被二娘抽鞭子的时候,她的眼前还倒映着那一幕,那个少年冷不防自桥上跳下,父亲正带着人追踪而来,恰巧看见了那一幕。
他们只看到她撑着伞,探着头往下看。
尽管被惊慌失措的父亲救上来时一直说是自己往下跳的,但是父亲根本不信,恨恨地将绾清关起来,二娘亲自责罚,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纵横的鞭影,一直在想那个少年。
为何要拉她走?为何要替她披衣?为何要跳下水?为何要对她说,为她捉那鸳鸯鱼?
她想不明白,想得头都疼了,也想不到答案。
当那个少年冲进来挡在她面前时,二娘吓得脸色苍白,他说,她是我李书延看上的姑娘,你们谁都不许欺负她。
谁都不许,却不包括他的胞弟,那个叫李郅的青衣少年。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李郅会在只有她在的时候,敲她的头,摁她的脑袋。她敢怒不敢言,闷闷受了,之后见到,只是想尽法子躲躲藏藏。
她的异样惊动了李书延,问起时,她却只是说,怕他。
为何怕?
奉茶时,他太严肃。
不过是不想让人担心,李书延不疑有他,笑道:“三弟平日便是严肃,性子也犟,喜欢的东西,从不让人。”
自然,讨厌的东西,也休想轻易叫他回心转意。
她以为李郅讨厌她,越发不想妨碍他的视听,只敢每日跟着李书延,求他庇佑。
这般日子飞快过去,那夜,李书延携她上了山顶,她愣愣地看着他和衣躺下,而后瞧着她,往身旁的空地拍了拍。
湿软的草地,清爽的风,还有耳边,温热的气息。
她挺着身体,浑身僵硬,就听他扑哧笑了出来:“你是要装尸体吗?”她眨了眨眼,就听他说:“小阿清,你信不信,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回去。”
绾清偏过头,看见他的眼里藏了肆卷风波,似乎要撕裂束缚破出来。许是夜色惑人,那些隐晦难言的秘密在黑暗中倾泻流出。他说母妃因与人私通,生下他后被打入冷宫,而他自小便受尽欺辱,父皇冷漠,妃嫔陷害,兄弟嘲讽,他在宫中受尽百苦。
因母妃的背叛,致使他缺乏亲爱,他恨。
就算他死在宫里,怕是也无人过问,父皇不在乎,母妃也不在乎。
没有人在乎。
所以才会有玩笑一般跳入水中的疯狂做法。他期望被人在意,期望能够有人紧张他、关心他。
“千万不要背叛我。”
绾清心下一热,一些话不经思考便说出口,璀璨的星光映在她眼里,碎了闪亮的晶莹。他呆呆看了几眼,突然嘻嘻笑了起来:“小阿清,我要带你去京城,你跟不跟我走?”
在陆府小住的日子终于到了头,临行那日,他抱着她坐到树上,神神秘秘说要送给她一样礼物,叫她等着便跳下树消失了踪影。
绾清抱着树干听话等着,却看见了一个人。
青色的衣,冷漠的眼。
她很怕李郅,他总是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瞧她,叫她自心底发寒。他站在树下,以极为霸道的口吻命令:“下来。”
她揪着衣服,使劲往李书延的方向张望,就听他在树下威胁:“我数三声,你再不听话,可别后悔了。”
她真是怕极了他,担心他向父亲告状,便两眼一闭,不管不顾地往下跳。她想着,要是摔伤了,便有正当的理由躲开他了,可是她没有落到地上,一双手接住了她。
“你好轻。”那个抱着他的少年看着呆住的她,突地笑了起来,“我喜欢你。”强势而生涩的吻落在她脸上,她愣了片刻,吓得使劲扑腾。
“回去后我会娶你,你别想其他人。”
“不要。”绾清头一次那么大着胆子对他开口,“我要做书延哥哥的娘子,我不要跟你在一起!”
她喜欢李书延,她永远也不要跟李郅产生任何交集。
然而,现实并非她说不,便真能避开。
那日她等在树下,从白日到天黑,他也没有回来。李郅一直在一旁站着,像是嘲讽又像是冷笑:“你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你还要等吗?”
“听话,乖乖跟我走。”
她没有跟他走,她跑回府问他的下落,却得知,在她苦苦等候的那个下午,他早已随着亲卫,回了遥远无边的京城。
他究竟是在耍她,还是在玩弄她,她想不明白,却实实在在地知晓,他骗了她。
骗她在那里等,骗她会带她走,骗她,他喜欢她。
三
她以为那个时候的分离即是永别,他是高不可攀的贵人,是她这辈子注定只能仰望的有缘无分。
没想到,世事难料。
她跋山涉水来到西王府的大门口,不过片刻,那个白衣少年便来到她跟前。
于是绾清站在那里,对着他笑:“书延哥哥,你说过,要娶我。”
他依旧是那个样子,有俊朗的眉眼,有温暖的笑容,可是,看见她的时候,他却说:“小时候的玩笑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若你不介意,可以做个服侍我的姬妾,不过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这西王府,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如既往微笑着看着她。
绾清呆呆地立在那里,她没有说这么多年的思念,也没有说他那随口而开的玩笑,成为一个少女的心事藏了多少年。
只是五年,当年的温润少年变得让她再也看不清楚。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承下来的,只记得他脸上在笑,眼却是凉的,没有温度。
她在院子里走,西王府里奢华靡丽,如花美姬藏之于别院,绾清经过时便能看到万种风情,她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她,上上下下的视线,好似能往身上戳出几个窟窿。她既已成为姬妾,便与她们住在一起。从来只有新人笑,这里却不是适合新人的地方,她们毫不掩饰地嘲笑:“不自量力,何必过来自讨苦吃。”
她的确是自讨苦吃,在王府待了几日,为了那件事,她巴巴跑去求他,却看见他正拥着那个美艳的女子笑得正酣。她原是不该去打扰的,可是,若她不早些开口,家人会怪她,她自己也会怪自己。
那人的背影风姿卓绝,身旁女子笑靥如花,虽极赏心悦目,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走过去,十分煞风景地打断了他们的好兴致:“王爷,我有话跟你说。”
美人不悦:“哪里来的婢女,没见到王爷有事?”
绾清正欲开口,他却笑了一声:“玉儿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既然碍眼,我们便换个地方。也是我忘了说,她前几日入府,我已收她入房,你可对她满意?”他宠溺地瞧着美人,让人不自禁觉得,只要她说不,他便会立刻将她赶出去。
美人掩嘴轻笑:“王爷说的什么话,你要讨个姬妾,我又哪敢有什么主意。”
李书延笑了一声,瞥了绾清一眼,略显不耐烦:“有什么事,下次再说,不过记得,以后看见本王与玉离在一起,别再过来。”再没有看她一眼,拥了那个叫玉离的美人款款而去。
她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便被毫不留情地驳回。
她想,既然他已经不再是他,那么她,又何必守着过去的回忆死死不放。
她来这里,是有目的的。
父亲的话仍回响在耳际:“清儿,陆家的命,全部交在你的手里。”
四
那个叫玉离的女子,是西王最爱的女人。她终究是担心陆绾清,只要绾清想接近李书延,便会遭她阻挠,这样几天过去,正焦急的时候,机会却主动而至。
那日西王府来了贵客,特地指派她过去送茶水。掀开帘子,眼角余光瞥见一抹青蓝,稍一愣神,却听贵客开了口。
“陆绾清?”冷峻的声音,微微诧异。
心里一惊,已端送过去的茶水打翻,热水烫了满手。依稀在某个时光,也有相似的情景。她怔怔看着被烫红的手,却突地伸来一双手端去了她的茶杯,而后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拿袖子替她拭去水渍。
她抬头,便撞见一双眼。
如同旋涡,如同深潭。深深绞着她,不让她分神。然而,她到底是挣开了,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再次看向李书延时,视线带了深刻的痛。
李郅。
竟然是李郅!
她不知他为何在这儿,这分明是一个阴谋。她不管不顾跑了出去,无人追来,隐隐约约能听见身后李郅惊讶的声音:“她在这儿?”
“不过是一个婢女罢了。”
忽然有哪里抽痛一下,她捂着胸口,神情恍惚地往外走,却见玉离携了一众姬妾嬉笑而来。擦身而过的瞬间,叫住了她:“陆绾清,你的爹娘在狱中受苦,你是哪里来的脸面留在这里?”
被戳中心事,她浑身一震,听四面讥笑的声音,一丝一丝透入骨里。
“原来是罪臣之女,来这里,只怕动机不纯吧?”
“便是傻子也能猜出来,想要勾引王爷,想要王爷为她徇私。”
“也不瞧瞧自己是谁……”
陆家因贪污被查封,绾清的爹娘锒铛入狱,而经手这一切的人,正是从前那个俊秀的白衣少年,现在的西王李书延。爹娘知晓她与西王过往的情感,希望能凭这交情咸鱼翻身,或者免受牢狱之灾,只可惜,他们高看了她,也高看了他。
他不过是一早便知道,才一直躲着她。那么如今,她有什么勇气去求人?他的态度,早已决定这是一场不平等的交易,他们的地位是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可是亲人的命却在那里,由不得她退缩。
她鼓了勇气去到书房,却被阻拦在外,于是她跪在他的门口。
屋内灯火缱绻,丽影成双,像是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一场夜雨,加剧她的凄凉的惨境。
她看着那雨帘,任由雨水冲刷眼睑,那些冰凉的液体,不知何时,染上了滚烫的热度。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一道白衣隽秀的身影立在门口,他的身边,玉离亲昵地靠在他的肩头。下人忙不迭地撑开伞为他遮雨,他却淡笑接过,拥着玉离朝她走过来。
宛若不可捉摸的命运,残酷而决绝的时光轮回。
五
他拥着玉离,从她脚边擦身而过。
似乎没有看到她,又或者,只是不在意罢了。
他小心地替玉离系紧袍子,玉离便撑着伞,在烟雾缭绕的雨幕里柔柔与他对视。
好似亘古不变的时光,永远滞留在眼底。
那也是个细雨连绵的日子,绾清想起那双温暖的手,细心地在她脖颈系着披风的带结,她也曾为他撑伞,也曾那样将他悄悄收藏在心。
只是这样子的情谊,在他身上,随意便转移了。
雨打湿了脸,打湿了发,她恍若未觉,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看着她曾经的少年,小心护着那个女子,不叫些许雨水飘洒在身。直到他们渐行渐远,她才终于找到了声音,叫住了他:“只要西王能救我的家人,绾清做牛做马,甘愿为西王做任何事。”
她跪在那里,声音撕裂般哽咽。他再也不是她的书延哥哥,这样子的决然冷漠,不是她的少年。也许,她的书延哥哥早就死了。死在某个年月里,那些没有她的年月里。
她只恨,没有陪着他,到死,也没能陪着他。
“你于我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他似乎笑了一声,将伞往玉离那方送去。
“有的。”她垂了眼,任由雨水滑下,顺着下巴,滴入滚烫酸麻的膝盖里,“绾清什么也没有,自认还有几分姿色,王爷只需将我送给熠王。”她将身体伏在漾满水波的台阶上,声音低柔到虔诚:“绾清能成为王爷的爪牙。”
良久的沉默,他似乎走了过来。他蹲在她面前,挑起她的下巴,身后玉离带了浅浅笑意,执了青竹伞替他遮住雨幕。
他们是妥帖干净的,而她,狼狈地泡在雨水中,泥泞沾了全身。
这样两相难堪的境状,她委屈得快掉下泪来。
不能哭啊!
哭了,就是输了,她的所有委屈,都白费了。
现在陆家,只剩下她了。
“你在想什么?既然一早便想回到他身边,何必过来求我?”他手上拧着力,“一开始便去找他,不是就不消这么多麻烦了吗?”
“还是你觉得,以本王姬妾的身份过去服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
一道闪电劈过,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那夜的雨似乎格外漫长,如同他决然离去的背影。
每一步,似乎都踏在她心上,每一步,都承载了她绵延绝望的目光。直到他再也消失不见,她才终于爬了起来,回到屋子,缩着身子蜷在床上,浑身冷得发抖。
他冷笑着离去的背影,她一直都记得,怕是永远都忘不了。
他辱她,骂她,她统统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那么难受。
她得罪了玉离,太医不肯来瞧她,淋了大半夜的雨,身体忽冷忽热。
今夜死在这里,也是没人知道的吧。
爹娘,绾清真没用。
病得迷迷糊糊时,似乎有谁过来看她。
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
以为是生了幻觉,却有声音带了痛苦扑在耳边:“小阿清,我不是说过,要带你出去看京城的广乐繁华,为什么,要骗我?”一道炸雷劈过,她惊得蹙了眉,却有人按在了她的眉心,指尖清凉,轻轻对她说,“别怕。”
睁开眼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她想,真是病得不轻。坐起身来,床边几个湿脚印,却叫她心里抽痛起来。
他到底是同意了。
只要她肯为他做事,他便放她家人。
等价交换,谁也不欠谁。
送她走的时候,他坐在那里看着她,难得的,玉离没有在他身边。她冲他福身,转身的时候,他突然叫住她:“若不想去,我不会勉强你。”
“多谢。”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了步子,而后坚定地往外走。
她想着接下来要面对的人——当年的李郅,如今的熠王。
她不明白皇家的争斗,却也知道,如今争夺皇位的十多个皇子中,便有熠王。
当年曾有过摩擦的少年,如今却是竞争死敌,是他最担忧的对手。
她愿意为李书延过去打探情报,书延需要这个位子,正如他需要逃离那么些桎梏。只有他日登临天下,再也无人敢欺他辱他。
为了这个愿望,她愿意,付出一切。
六
她以为去了熠王府,是一条不归路,毕竟她对他的恐惧仍在,却是惊讶地发现,李郅对她并不如记忆中一般。
他将她安置在一个精致的别院,四处繁华,与西王府时的待遇对比起来,如今她倒算是殊荣了。李郅待她极好,有什么好东西,总会过来送给她,早朝回来定会陪她在花园散步,或是在月湖喂鱼。就算她不说话,他也极为耐心,会主动说些朝堂上的趣事给她听。
她突然便想起了李书延,忆起那日她去找他,他恰是在陪玉离。那真是一个极好的环境,暖风伊人,怪不得见到她,会那么扫兴。
李郅将手揽上她的腰,她滞了滞,没有拒绝。他便显得心情好了起来,殷勤地带她四处闲逛,她虽不明白他为何也待她这般好,却什么也没问起。
自从来了熠王府,她从未笑过,就连一个假笑也吝啬施予,也许她是该笑的,毕竟来这里别有目的,想要得到想要的东西,就得学会取悦。然而,她扯了扯嘴角,还是什么也做不出来。
不会开心的。
被心爱的人利用,被亲手送到他人手里,不会有人开心的。
她不开心,自然王府里没人敢开心。李郅请来她家乡的戏子给她唱戏,为她寻来珊瑚宝珠,以为她会喜欢,她却依旧不冷不热。
“你喜欢什么,你说,不要仗着我喜欢你拿乔!”他终于怒了,她便释然,“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呢?绾清自认没有值得熠王花心思的地方,何必……”
“你不是真喜欢我。”她摇了摇头,她想,真是被李书延伤了,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不信任。“你只是觉得,他曾经喜欢我,你讨厌他,便对我一时兴起罢了。”
他停了动作,看着她,像是在重新审视她:“你说得对,我不该对你花心思。”
真是决绝,干净利落,他再没过来看她,再也没来烦她。
只是没了那个会来陪她的人,就算是个讨厌的人,是曾经害怕的人,也有生气,如今形单影只,愈加孤单。
这孤单并非是最终的痛苦归宿,她本以为只要做了该做的事,便能得到些许安宁,然而那日,她去传递消息,在那个书房,看到他拿着一幅画——画上两尾鱼相濡以沫。她记得的,那个时候她说的鸳鸯鱼,他跳下去为她捉的鸳鸯鱼。
“这是王爷曾想送给她的东西,为何还要留着?”玉离凄然,“她背叛了你,你还记着她,当年若不是她,你也不会差点……”
“都是过去的事了。”
“只有你还在怀念,她也太无情。”玉离叹气,“王爷为何要说放过陆家,不是已经将他们秘密处置了?”
“自然是,骗她的。”他似乎笑了一声,随手撕掉了手中的画。
她跌跌撞撞回熠王府时,电闪雷鸣,映得她满脸苍白。
是呀,她怎会没有想到,西王为了争夺皇位,哪里敢替人徇私。稳住她让她心甘情愿留在熠王府,也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她没有勇气闯进去辩驳,也没有勇气去找李郅,她的心已经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茫然看着窗外的雨幕,想着自己这么久以来做的荒唐事,既可笑,又可悲。
她做的一切,是为什么呢?
她想,真是没人珍惜,没人爱。
从小便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然而,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李郅闯入她的房间,满身的酒气,硬拽着将她从床上拉起来。
“你说,我对你这么好,你却这样对我。”
她看着他,看着他笑,看着他胡言乱语,将手捧在她脸上:“你笑一笑。”
他从来不知道她真正想要什么,却什么都肯给她,这一切世上最好的东西。他每日寻来各色花样,只为逗她开心。可是,为什么,她就是要那么残忍?
“你怎么就不知道,我那么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他捧住她的脸,那样小心翼翼,眸色间顿见痛苦,“自打第一眼见你,我便知你是我要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你可知我有多么想你!”语气分明深情,却处处透着绝望。
她想,这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她以为,她是记忆中那个阴沉的少年,不将她放在眼里,不在乎她的感受,只会索取。现在,又是什么?
她扯下他的手,慢慢放在掌心,问:“为什么喝酒?”她缓缓抱紧他,声音低柔飘忽,“喝多了,会伤身体。”
他的身体僵在那里,似乎是清醒了,她便笑,第一次露出笑容:“你是真的喜欢我,不是在骗我?我想要什么东西,你都会送给我吗?”
他搂着她,也笑了起来:“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你想要什么,只管拿……我的所有的东西,全部都给你,命也给你!”
她缓缓开口,却是没了生机:“我想要那后位,你能为我取了来吗?”
七
“娘娘,皇上在等您呢。”
宫人惊疑不定的声音唤回了她,耳畔依旧是雨帘哗啦的声响。
她凝着水雾,静静地想,这世上的事还真是说不清楚,上一秒你还高高在上,下一秒,却只能卑微地跪地求人。
当年万般艰苦,自明白西王对她的利用,便使计让李郅登上皇位,赐毒药玉离,诛杀皇子,却独独留下了他。
一切水到渠成,那么顺溜的计划,牵扯的,都是她的恨意。
她恨了那么多年,早就恨不动了。
现在撑住她仍坚强活着的唯一执着,也只是想看到他后悔莫及的样子,想听到他说一句:阿清,对不起。
然而,她到底是没能等到这一句。
宴席上,她与李郅相依而坐。她为他倒了几杯酒,似是不经意提起:“西王今日过来求解药了。”李郅接过青玉杯,指尖摩挲,淡淡“嗯”了一声。酒入腹中,烫起阵阵暖意。他将绾清拉入怀里,下巴抵在发间,握住她的手把玩。
“可还有话对我说?”
绾清笑意凝在脸上,她往身后蹭了蹭,语气清淡:“我这辈子,曾经爱的人不爱我,曾经恨的人,待我天下无双。这一辈子,我错了……我希望下辈子,能够不要再遇见一个人,不要再错过一个人。”不必站在那里等那个人回头,就算他偶尔记起,往后看看的时候,她也已不在原地。
李郅的话抵在耳际:“下一世,我必先遇到你,必不会让你再难过。”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泪珠子掉了出来,她回身拧紧他的衣袖:“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你还……”
一抹殷红滑落,顺着下巴滑出一道凄艳的弧线,染得一张脸倾城绝艳:“你选择了他,我又有什么能说的,我这辈子,都是为了你,你想要这后位,我给你,你想要他登上帝位,我也给,只要你想要,我又有什么不能给?
“我说过,什么都给你,命也给你……
“不是开玩笑,不是捉弄你,你看,都给你了……”他微微闭上眼睛,轻轻笑起,“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呢?”
“你不是说我是个恶毒的女人吗?”她轻轻笑起,“你说得对,等我,我去找你。”
他在她怀里闭上眼睛,她便一动不动,在那里等着。直到大门被破,那个白衣少年带了大队人马闯入,看着她,似乎带了痛心:“为什么?”
他捏着那根簪子,指骨泛白。
她笑了笑,那簪子里没有解药,只有一句话:夜闯大明殿。
他那么聪明,自然是明白的,看,他真的明白了,可是,为什么还要来问她?
“哪有为什么?”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上还沾了李郅的血,她环顾四周,端起桌上残酒,凄然若笑,“自然是因为,爱你。”
因为爱你,所以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背弃良心,哪怕身负恶名。
不过是一句心甘,一句情愿。
哪有为什么?
“陆绾清,弑君之罪不可饶恕,特赐毒酒一杯,以死谢天下!”她将酒水饮尽,在一片喧哗中倒在李郅身上,她挣扎着握上他的手,“我对不住你,在奈何桥上等我,来世,为奴为婢,定不负你。”
李书延疯了一般冲过去抱起她:“你明明喜欢的是他,你明明说要嫁给他!骗子,骗子!”
所有这一切,是她为他扫平的道路。
争权之路艰险万分,她一力扛了,利用李郅挡去所有危险,最后,却将所有的成果拱手让给他。
是为了什么?
八
因母妃背叛,他恨人背叛。
他的阿清背叛了他。
那一天为她作的画,没有送出去,满心欢喜地要带她走,却看见她和自己的胞弟,在树下暧昧不明——李郅说要娶她,她没有拒绝。
他负气地转身带了人马提前离开,恰遇到劫匪,若不是玉离出现,他便死在那里。
说到底,这世上,对他最好的,只有玉离。
他这么暗示自己,却仍旧忘不了她。
就算她的话是假的,明明知道是假的,也忘不了。
也许是太过于恨,才会生了不可忘却的铭记,记得她的每一句话,记得她的每一个表情,记得那个夜晚,她坚决而毅然的话语——那个星空闪亮的夜,她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在乎。”
“还有我,会在你身边,还有我,会来爱你。”
她是寡言的,却是头一次鼓起勇气,向他表明心迹。像是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只是为了告诉他,就算全世界都不喜欢他,还有她,喜欢。
“小阿清,我喜欢你,你跟不跟我去京城?”
“好。”
如同细雨沁入心口,一丝一缕,是缠绵的滋味。
可是那一切,都成了不可挽回的奢望。
他以为她才是先变的那个,却原来是他错了。是他的不信任,致使一切无奈地错过。错的那个,从来都是他。是他辜负了她的深情,是他亏欠她的一切。
曾经有那么一个人,不求回报地付出,不计后果地牺牲,只是为了他。为了他,不再受人欺辱,为了他,从此山高水阔,再也无人可束缚。就算他毫不怜惜地折磨,就算他毫不留情将她送与他人,她却依旧为他谋划了这一切。
只是为了当年那个誓言,只是为了那一句,我会在你身边。
还有我,会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