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可以平静地说起死亡
2015-05-14阿娟
阿娟
老头儿前两天出院时,开玩笑说这是抗癌一周年的纪念日,应该庆祝一下我们取得的阶段性胜利。于是我们一起去吃了老北京涮锅,他最近好这口儿。
去年“五一”后,老头儿确诊为肺部小细胞癌,中晚期。当时,只有老四一个人在场,听医生宣布这个冰冷的消息。
据我妈讲,老四那天下午从医院出来后便开着车到处乱转,一直到很晚。回到家后,他把烟一根根点燃,吸两口又摁灭,又不断地点,不断地灭。后来又怪我妈不细心,朝夕相处都没有发现异样。他整个人因为太痛苦,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
确诊后的第三天,他才告诉我结果,我在电话里反复问他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他只好将医院的诊断证明发给我。我坐在公司洗手间的地上,蜷缩成了一团。
过了很久,我翻他的微信,才注意到确诊当晚,他拍了一张医院住院部的照片,只写了一句话:“一辈子都不想再来的地方。”
然而,我们接下来的这一整年却成了医院的常客。
我大哥比我大20岁,老四大我10岁,一直以来,他们对我的手足情其实更像“小爸爸”的宠爱。这些年,他们给我的安全感不用多言。然而,当老头儿确诊后,我第一次看到哥哥们的脆弱和无助。
有一天晚上,我们几个在医院旁边的宾馆里哭成一团。原来,在老头儿面前,我们无一例外都是长不大的孩子。他在,我们安心,他痛,我们溃不成军。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对老头儿隐瞒了病情,告诉他是阻塞性肺炎。他没有怀疑。经过在医院20天的治疗,老头儿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高高兴兴地去三亚看海了。
从三亚回来,老四直接带老头儿去医院复查,其实是做第一次化疗。当时医生的意见已经很明确,如果不做,大概就剩6个月的生命期。而即使治疗,也无法保证效果。我们几个当时的意见很统一,要治。
然而,第一次化疗做B超检查时,老头儿就看到了自己的检查结果,脾气顿时变得暴躁。老四后来跟医生一起演了一出双簧戏,说那是制式表格,才让他平静下来。
第二次化疗时(20天一次),跟老头儿同住一个病房的大叔非常热情,不断地跟老头儿拉话,且直接说自己就是肺癌,是来化疗的。有一次我听见他跟老头儿对比他俩的药物,赶紧拉着老头儿去吃饭。
但那次之后,老头儿似乎就确定自己得的是癌症了。回家之后,他开启了自闭模式,消极地等待死亡,还美其名曰自己生无遗憾,不愿意在医院受折腾。
之后随着我开始运营“爸爸的苹果”这个项目,他的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好像也逐渐习惯了生病这件事。
特别庆幸的是他对化疗基本没有什么不良反应,病灶得到控制,并且缩小。我们去医院的频率也从20天一次降到了30天、40天一次,甚至有过两个月才去一次的记录。连医生都很惊讶。
老头儿在医院逐渐有了自己的朋友圈,由于治疗效果显著,在病友中有了一个外号——“教授”。他在心理辅导方面的“工作”比较出色,以至于有个病友,每次去医院都要跟老头儿约好时间。
后来我逐渐明白,他在鼓励别人的时候,也是在开导自己。
除了病房,我在医院最常待的地方便是电梯口的那排椅子了,那个地方也紧挨楼道。
楼道在医院是一个树洞式的存在。
它除了承载交通作用外,另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真实情绪的出口。所有在病房克制的情绪,在楼道里都得以释放。我曾经在那里用手指头把裙子抠出了一个洞,却毫无意识。
去年冬天,老头儿觉得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嚣张得不行,天天脚底跟抹了油似的,早出晚归摸麻雀(一种牌),刚开始是偷偷抽烟,到春节那段时间,牌场一坐一天,一天有时候能抽两包,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他的老伙伴们还在后面起哄说什么人生需尽兴。
对待他抽烟的态度,家里分成了两派,老大、老二、老三觉着爹怎么高兴怎么来,我跟老四、老妈还有几个嫂子坚决反对。
开始咳嗽、胸闷,又感冒,去医院检查,果然又得了肺炎,病灶有扩大的迹象。这次也没有人督促,他自己把烟戒了。
3月份去检查的时候,老头儿知道了自己的病是恶性的,回来后一直闷闷不乐。
有次我进门撞见侄子躲在屋里边打电话边哭,我以为他是跟女朋友闹别扭了,便自觉退了出来。后来我俩聊天,他说是自己那天看到爷爷一个人在路上走着,很孤单的样子,又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宽心,很害怕。
“一些关口是需要他自己去过的,我们其他人再怎么着急也没有用。”我不知道自己安慰他的方式对不对,“我们有一天都会死,化为其他分子,存在于土壤里,散布于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可能又会组成其他生物。”
那段时间,我没有跟老头儿说任何安慰的话,直到那天我俩一起给树刮腐烂病时,他突然张口:“树的腐烂病,就跟人的癌症一样,治不好。”
“那咱俩在这儿干吗呢?你看这树都被锯掉一半了,每年还开这么多花儿,结那么多果子呢。”
没几天,他便开始晨跑。
一天,老头儿、老妈和我在果园里种菜,说起最近去世的一个表叔。我说:“老汉,我将来要在你坟头上栽一棵苹果树。”
他说:“好啊,我渴了就上来摘个苹果。”紧接着,他很认真地问,要是被羊啃了怎么办。
“小事,我接着栽呗。妈,给你种两棵枣树。”
“你个没良心的,盼着我死呢?”老妈把手里的东西朝我扔了过来。
“等我死了,把我一半儿骨灰埋果园里,另一半撒大海里,我想去哪就去哪了。”我说。
这次来医院,医生建议换治疗方案,我和老四发生了很激烈的争吵,他太担心变化带来的不确定性。
最终倒是老头儿出面平息了战火,他决定接受医生的建议。目前看来治疗效果还不错,整个人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出院那天晚上给他泡脚时,我俩聊天,一致认为一定要掌握主动权,不能因为害怕这害怕那而拒绝变化。
最后,我跟他保证,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们一定不会让他痛苦,为了活着而活着,会完全尊重他的选择。
乱七八糟写了这么多,也算是我们抗癌一年的总结吧。
其实主要就几个点:
珍爱生命,远离烟草。老头儿一辈子身体康健,连感冒都很少,他的病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长期抽烟。
只有尽人事了,才有底气安天命。我们已理解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但还能好好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放弃享受生活的机会。
对癌症的恐惧感对身体的杀伤力远远大于癌症本身,最好的选择是真正接受并面对,然后去解决问题。
家里有一个重症患者,其实非常考验一个家庭的协作能力。我庆幸我们一家21口人,这一年表现出来的彼此理解和支持,爱与被爱。我们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珍惜彼此,我们终于学会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不再沉默。
正如《第七封印》中的经典台词:“如果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一切都是不完美的,爱是完全不完美中最为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