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

侯文咏

这年头，很多人都羡慕出生在有钱家庭里的人。不过就算出身名门，也有缺钱的时候。以下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出身于上市企业家庭的朋友告诉我的。

从小上学我就有司机接送，平时读书有家庭教师，学钢琴、学英文、学游泳、学书法都有家教，家里还有各式各样帮佣的人。我本以为全世界所有人都是这个样子，后来才知道并非如此。“有钱”使得我和其他同学格格不入，明明别人走路上学，我们家司机非得开着又笨又大的奔驰车接送我。每次离校门口远远的，我就吵着要下车。司机拿我没办法，让我下车之后他仍然站在那里，直到我走进校门才肯离开。

每次我向母亲抗议，她就说：“这也是为你好啊，谁不晓得你家里有钱？绑匪不绑架你，绑架谁？”我渐渐长大，愈来愈不喜欢这样的背景。有一次，我口无遮拦地说：“你开口闭口就是钱，难道除了钱，你就看不到别的了吗？”母亲更生气了，骂我说：“你凭什么讲这种话呢？你这个大小姐学英文、学钢琴、学游泳、学书法、买衣服、坐车……哪一样不用钱？”我回嘴道：“你说我是大小姐？你有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当大小姐？我有选择权吗？钱钱钱钱钱，你只会说钱……我恨钱！”母亲更生气了，睁大了眼睛说：“你再说一遍！”

“我——恨——钱！”我果断地又说了一遍。

那次冲突之后，母亲决定不再给我零用钱，让我尝尝没有钱的滋味。

我受不了，跑去找父亲要钱。没想到父亲没给我钱，反而劝我向母亲道歉。我当然不肯道歉，于是动脑筋，开始自己打工赚钱。

我最先是做钢琴家教，收了几个国小学生，每天在家里教琴。教了不到一个月，学生通通被母亲赶走了。

我抗议：“这也是我的家，你凭什么赶走我的学生？”“笑死人了，你们赵家在台湾有那么大的事业，你却在家里收学生打工赚钱，这事情传出去，你叫你爸爸脸往哪里搁？”我噘了噘嘴，心想：你不让我在家里教，我到外面去教就是了。后来我又找到了一个当家教的机会，瞒着家人，每个礼拜二晚上，到学生家里去教钢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告诉学生家长我在大学念书，自己打工赚学费。教了两个多月，我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得意扬扬。没想到，有一天我教琴时，学生家长的朋友正好来了，家长带着她的朋友走进琴室参观。

“我来介绍一下。”

听到家长的声音，我立刻转身。一看到学生家长的朋友，我的心脏差点儿跳出来。没想到所谓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母亲！

“这是赵小姐，”学生家长指着我说，“赵小姐还在读大学，虽然家境不是很好，可是人很上进，她半工半读……”我缓缓起身，看到母亲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可以感觉到她简直快被气昏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确说过“打工赚学费”，可是“我的家境不好”绝对是学生家长添油加醋的。我低下头，准备好挨骂或者接受任何最坏的可能。

等学生家长介绍完之后，出乎意料的，我听到母亲客气地说：“赵小姐，你好。”我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是赵太太。”学生家长又介绍母亲，“真巧，你们都姓赵。”接着我竟然说：“赵太太，你好。”我的母亲先伸出了手。“幸会。”她说。“幸会。”我也跟着回答。

我发誓，这辈子从没觉得那么荒谬过。然后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开始热络地握手。

（六月的雨摘自新星出版社《明天再烦恼吧》一书，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