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上的王家庄
2015-05-14毕飞宇
毕飞宇
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队长把这些鸭子统统交给了我。队长强调说:“八十六只,你数好了,只许多,不许少。”我没法数。并不是我不识数,如果有时间,我可以从一数到一千,但是我数不清这群鸭子。它们不停地动,没有一只鸭子肯老老实实地在原地待上一分钟。我数过一次,八十六只鸭子被我数成了一百零二只。数字是不可靠的,数字是死的,但鸭子是活的,所以数字永远大于鸭子的只数。
每天天一亮,我就要去放鸭子。我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赶到河里,再沿河赶到乌金荡。乌金荡是一个好地方,它就在我们村子的最东边,那是一片特别宽阔的水面,可是水很浅,水底长满了水韭菜。
我已经八周岁了。按理说,我不应当在这个时候放鸭子。我应当坐在教室里,听老师们讲刘胡兰、雷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我要等到十周岁才能走进学校。我们公社有规定,孩子们十岁上学,十五岁毕业,一毕业就是一个壮劳力。
父亲对黑夜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喜欢在黑咕隆咚的夜色中和那些远方的星星待在一起。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拿着书,那本《宇宙里有些什么》是他前些日子从县城里带回来的。整个晚上,父亲都仰着他的脖子,独自面对那片星空。看到关键的地方,父亲便低下脑袋,打开手电,翻几页书。父亲的举动充满了神秘感,他的行动使我相信,宇宙只存在于夜间。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宇宙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
父亲还从县城带回了一张世界地图,把它贴在堂屋的墙上。谁也没有料到,这张世界地图在王家庄闹起了相当大的动静。大约在吃过晚饭之后,我们家里挤满了人,主要是年轻人,他们一起看世界来了。人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基本认识:世界是以中国为中心辐射开去的,宛如一个面疙瘩,有人用擀面杖把它压扁了,它只能花花绿绿地向四周延伸,由此派生出七个大洲、四个大洋。中国对世界所做出的贡献,在世界地图上一览无遗。
世界地图同时修正了我们对于世界的一个错误看法。关于世界,王家庄的人一直认为,世界是一个正方形的平面,以王家庄作为中心,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纵情延伸。现在看起来不对。世界的开阔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想,它也不呈正方形,而是椭圆形的。地图上左右两侧的巨大外弧线彻底说明了这个问题。
看完地图,我们就一起离开了我家。我们来到了大队部的门口,按照年龄段很自然地分成了几个不同的小组,开始讨论。讨论的内容概括起来有这样几点:第一,世界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几个王家庄?地图上什么都有,甚至连“美帝”“苏修”都有,为什么反而没有我们王家庄?王家庄所有的人都知道王家庄在哪儿,地图它凭什么忽视了这个地方?我们完全有必要向大队的党支部反映一下。第二,这一点是王爱国提出来的,他说:“如果我们像挖井那样不停地往下挖,不停地挖,我们会挖到什么地方呢?世界一定有一个基础,这个是肯定的。可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托起了我们?是什么支撑了我们?如果支撑我们的那个东西没有了,我们会掉到什么地方去?”这个问题吸引了所有人。人们聚拢在一起,显然已经开始担忧了。我们不能不对这个问题表示深切的关注。当然,是没有答案的。因为没有答案,我们的心情才格外沉重。还是王爱国首先打破沉默,提出了一个更令人害怕的问题。第三,“如果我们出门,一直往前走,一定会走到世界的尽头,白天还好,万一是夜里,一脚下去,肯定会掉进无底的深渊。那个深渊无疑是一个无底洞,这就是说,我们掉下去之后,既不会被摔死,也不会被淹死,我们只能不停地坠落,一直坠落,永远坠落。”王爱国的话深深吸引了我们,我们感受到了恐惧,无边的恐惧,无止境的恐惧。因为恐惧,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但是,王爱国的话立即受到了质疑。王爱贫马上说:“这是不可能的。世界的尽头并不是在陆地,而是在海洋,我们是不会走到那里去的。”王爱贫补充说:“地图上标得清清楚楚,世界的左边是大西洋,右边也是大西洋,我们怎么能走到大西洋里去呢?”
王爱贫言之有理。听了他的话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存感激。然而,王爱国立即反驳:“假如我们坐的是船呢?”王爱国的话又把我们甩进了无底的深渊。形势相当严峻,可以说危在旦夕。是啊,如果我们坐的是船呢?永远坠落的将不只是我们,还得加上一条小舢板。这个损失将是无法弥补的。我们几个岁数小的一起低下了脑袋。说实话,我们已经不敢再听了。就在这个最紧要的关头,还是王爱贫挺身而出。王爱贫没有正面反击王爱国,而是直接给了我们一个结论:“这是不可能的。”王爱国说:“为什么不可能?”王爱贫笑了笑,说:“如果船掉下去了,那么请问,满世界的水都淌到了哪里?”我们看了看身后的鲤鱼河。水依然在河里,并没有插上翅膀,并没有咆哮而去,安静得像口井。我们看到了希望,安下心来。我们坚信,有水在,就有我们在。王爱贫挽救了我们,同时挽救了世界,我们都一起看着王爱贫,心中充满爱戴与崇敬。他为这个世界立下了不朽的功勋。
但是,我还是不放心,或者说,我还是有疑问——在大西洋的边缘,满世界的水怎么就没有淌走呢?究竟是什么力量维护了大西洋?我突然想起世界地图。可以肯定,世界最初的形状一定还是正正方方的,大西洋的边沿原来肯定是直线。地图上的巨大外弧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是被海水撑的:像一张弓,弯过来了,充满了张力,充满了崩溃的危险。然而,它终究没有崩溃。这是一种奇异的力量,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不敢承认的力量。然而,是一种存在的力量。
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大西洋的边沿一旦决口了,海水会像天上的流星一样,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水都是手拉手的,它们只认识缺口,满世界的水都会被缺口吸光,我们王家庄鲤鱼河的水也会奔涌而去。到那时,神秘的河床无疑会袒露在我们的面前,河床上到处都是水草、鱼虾、蟹、河蚌、黄鳝、船、鸭子,也许我们家的码头上还会出现我去年掉进河里的五分钱硬币。可是,五分钱能把满世界的水重新买回来吗?
用不了两天,这个世界就臭气熏天了。我傻在那里,我的心像夏夜里的宇宙,一颗星就是一个窟窿。我没有回家,直接找到了父亲。我要在父亲那里找到安全感,找到答案。
父亲站在田埂上,一手拿着书,一手拿着手电,仰着头。满天的星光交相辉映,全世界只剩下我和父亲。我说:“王家庄到底在哪里?”父亲说:“我们在地球上。地球也是宇宙里的一颗星。”我仰起头,看着夜空。我一定要从宇宙中找到地球,看地球在哪里闪烁。我从父亲的手上接过手电,到处照,到处找。星光灿烂,但没有一处是手电的反光。没有了反光,手电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我急了,说:“地球在哪里?”父亲说:“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父亲对着漆黑的四周看了几眼,用手掸了掸身边的萤火虫,犹豫了半天,说:“我们不说地球上的事。”我把手电塞到父亲的手里,掉头就走。走到很远的地方,我对着父亲的方向大骂了一声:“都说你是神经病。”
我坐在小舢板上,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围绕在我的四周,它们全力以赴地吃,全力以赴地喝,完全不理会我内心的担忧。乌金荡的水把天上的阳光反射回来了,照耀在我的身上。我承认我有点恐惧,因为我在水里,在船上。我非常担心乌金荡的水流动起来,我担心它们向着远方不要命地奔流。对于水,我是知道的,它们一旦流动起来,眨眼的工夫就会变成一条滑溜溜的黄鳝,你怎么用力都抓不住它。最后,你只能看着它们远去,两手空空。
一切都是世界地图闹的。可是我不打算抱怨世界地图什么。即使没有那张该死的地图,世界该是什么样一定还是什么样。危险的确是存在的。我甚至恨起了我的父亲,人间的麻烦是如此巨大,你不问不管,却去操宇宙的那份心做什么?
然而,危险在任何时候都是有诱惑力的。它使我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想象。我的思绪沿着乌金荡的水面疯狂地向前逼近,风驰电掣,一直来到了大西洋。大西洋很大,比乌金荡和大纵湖还要大,突然,海水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笔直地俯冲下去。这时候你当然渴望变成一只鸟,你沿着大西洋的剖面,也就是世界的边沿垂直而下,你看见了带鱼、梭子蟹、海豚、剑吻鲨、乌贼、海鳗……它们在大西洋的深处很自得地沉浮。它们游弋在世界的边缘,企图冲出去。可是,世界的边沿挡住了它们,冲进来的鱼“当”的一下,被反弹回来了,就像教室里的麻雀被玻璃反弹回去一样。基于此,我发现,世界的边沿一定是被一种类似于玻璃的物质固定住的。这种物质像玻璃一样透明,一样密不透风。可以肯定,这种物质是冰,是冰挡住了海水的出路,是冰保持了世界的稳固格局。
我拿起竹篙,一把拍在了水面上。水面上“啪”的一声,鸭子们伸长了脖子,拼命地向前逃窜,我要带着我的鸭子,一起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
我把鸭子赶出乌金荡,来到了大纵湖。大纵湖一望无际,我坚信,穿过大纵湖,只要再越过太平洋,我就可以抵达大西洋了。我没有能够穿越大纵湖。事实上,进入大纵湖不久,我就彻底迷失了方向。我满怀斗志,满怀激情,就是找不到方向。望着茫茫的湖水,我喘着粗气,斗志与激情一落千丈。我是第二天下午被两位社员用另外一条小舢板拖回来的。鸭子没有了。这一次不成功的探险损失惨重,它使我们第二生产队失去了八十六只也可能是一百零二只鸭子。两位社员没有把我交给父亲,而是直接把我交给了队长。队长伸出一只手,提起我的耳朵,把我拽到了大队部。大队书记在那儿,父亲也在那儿。父亲无比谦卑,正在给所有的人敬烟,并给所有的人点烟。父亲一看见我,立即走了上来,厉声问:“鸭子呢?”我用力睁开眼,说:“掉下去了。”父亲看了看队长,又看了看大队支书,大声说:“掉到哪里去了?”我说:“掉下去了,还在往下掉。”父亲仔细望着我,摸了摸我的脑门。父亲的手很白,冰凉。父亲掴了我一个大嘴巴。我在倒地的同时就睡着了。听村子里的人说,我倒地之后,父亲还在我的身上踢了一脚,告诉大队支书,我有神经病——后来王家庄的人一直喊我“神经病”。
“神经病”从此成了我的名字。我非常高兴,它至少说明了一点,我八岁的那一年就和我的父亲平起平坐了。
(天 明摘自明天出版社《最佳中国少年文学读本》一书,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