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舅舅
2015-05-14叶三
叶三
我舅舅原本是个老实人。
我的老家离北京不远,但估计你们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其实不算穷,但很小,很土,很无聊。我爸,我妈,我爸的爸和我妈的妈,全是本地人。
我妈今年55岁。她只有一个弟弟,比她小6岁。小时候我对这个舅舅的印象不深,每年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会见到他。我记得他长得浓眉大眼,算得上英俊。回想起来,别的亲戚聊天或者抢着干活时,他总是自己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我几乎没跟他说过话。
上大学那几年我春节回家,没见到舅舅。听我妈说,他那几年在国外打黑工——先去越南,然后去非洲。他是干装修的,小学毕业,没什么文化,只有力气。在国外打黑工每年能挣几万块,但他又很倒霉,每次不是被骗,就是受伤,折腾几年下来没发财,也干不动了,就只好在老家混着。大学毕业那年,我回老家见到了他,觉得他晒得很黑,也老了。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个老实本分的人。
我舅舅只有一个儿子,1989年出生的。在北京的公司开起来之后,我把这个表弟带了出来。他说他崇拜我。他就在公司里干活,我忙得也很少见他。上个月,表弟给我打电话说:“我爸去搞传销了。”
我没当回事,这种蠢事不是谁家都有吗?去年春节后,舅舅说他去外地接工程,先去了北海,又到了武汉,他跟家里说不想再打工了,要自己做工程,家里人觉得这是好事儿,于是舅妈把这些年攒的10万块钱家底汇给了他,我妈也给他打了5万块钱。
去年年底,舅舅把他堂弟叫到武汉,拉他加入一个所谓的资本运作工程。他堂弟到了一看,就是传销。堂弟拉他回家,死劝活劝,他不回,还对他堂弟说:“你们自己没志气,就不要拦着我挣钱!我老婆不同意,她可以改嫁,儿子也大了,我管不着他,他也别管我。”一个老实人说出这么狠的话……那十几万已经被他全扔进去了。这点钱是他们家一辈子的积蓄。我妈急,我表弟也急,老家亲戚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打电话。
警察管不过来这么多。现在的传销组织也进化了,不限制人身自由,全靠洗脑,告也没法告。表弟跟我说完,我上网查资料,我舅舅参与的这个传销组织以前在北海叫“1040阳光工程”,号称是政府秘密支持的财政项目,忽悠人加入,入会后先交一笔6万多的会费,然后发展下线,层层升级,最后发展了36个下线后“出局”,赚1040万——他们有一套严密而复杂的算法。后来北海的组织被取缔了,它就换到其他地方,改名为“资本运作工程”。舅舅坚信他靠这个工程,几年后能赚到一千多万。
按我和表弟计划好的,表弟假装生了肺病。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舅舅马上买了机票飞到了北京。在机场见到他时,我有点惊讶。舅舅穿黑色羽绒服、黑西裤、黑皮鞋,背着一个双肩包,干净利索,精神很不错,看起来倒有些生意人的模样,跟我记忆里那个木讷的工人完全不一样。接他上了我的车,我告诉他,现在去找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谈谈表弟的病,就往“反传销别墅”开。路远,开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舅舅很健谈,跟我聊国家经济政策,聊创业、挣钱、人脉,聊得头头是道……我开着车,心想:旁边这个人是我舅舅吗?
“反传销别墅”的三层有好几个房间,里面设了茶盘和沙发,很舒服。舅舅、我和表弟,还有反传销组织的一位志愿者老师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喝茶聊天。志愿者老师很有经验,先假装谈表弟的病,慢慢地把话题往资本运作上引。
听说老师也在那个工程里干过,舅舅立刻来精神了。“你干到第几层啊?”他两眼放光地问。他马上忘掉了表弟的病,开始满怀期待地与眼前这个人说工程模式,说几年后的回报,无数专业术语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我插不上话,就听着。老师拿了纸笔,按照他们的项目形式给舅舅算钱。“你不是交了69800元吗,”老师说,“我们来看看这些钱到哪里去了。”我舅舅小学文化程度,这些,我估计他看不懂。算了一个多小时,老师说:“实话跟你说,这是假的,我以前做到过‘上总,就出局了,没有出局证,一分钱也没拿到。”
舅舅愣住了。然后,他转向我大吼:“你们是来看病的吗?”他指着表弟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们老家的脏话滚滚而来。我从来没想到这个老实人能变得这么凶狠——我们还没反应过来时,舅舅一边骂,一边夺门而出,直冲向一楼的大门。
我和表弟追上去拉他,他回身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表弟扑上去抱着他爸,这时老师和反传销协会会长一同出现在大门口,还有另一个反传销老师也来了,女的。女老师比舅舅还凶,劈头骂他野蛮,威胁要扭送他去附近的派出所,其他人好言相劝,连哄带吓,只是不放他走。其实真让他走,他又能到哪儿去?一帮人在别墅门口闹了一个小时,好说歹说,总算又把他拉回三楼。
那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大腿上挨了一脚,挺疼。我觉得舅舅已经疯了。
回到房间,舅舅像变了一个人。茶不喝了,烟一根接一根地抽,低着头,无论别人说什么,就是不接话。老师掰开揉碎地给他讲,所谓的国家秘密政策、媒体宣传、回报模式,统统是骗人的。老师讲他的亲身经历,如何把自己的亲朋好友害得倾家荡产,如何落得孤家寡人的下场。老师声泪俱下,但就像水泼在水泥地上,舅舅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这样,说了四五个小时。
那时候是晚上10点左右,谁也没想起吃晚饭。那个充满烟雾的房间几乎让我窒息。我实在忍不住,站起来走出了那个别墅。在小区门口的小卖部,我买了两条最贵的烟打算送给志愿者老师。走到别墅门口,我妈打来电话问情况。汇报完,我拆了一盒烟点上一支——儿子出生后我有两年没抽烟了。
抽完一根烟刚要上楼,别墅门口来了辆车,下来一家人。我上前问问,了解到这是从内蒙古某地刚解救出来的,情况跟我舅舅差不多。我跟他们一起上楼,回到那个乌烟瘴气的房间,老师一看,站起来说:“正好,你俩是一个工程的,那你们聊聊,哪个是真的?”
老师说完吃饭去了。我、舅舅、表弟和那一家人,默默无言地坐着。那家人中有男有女,时不时传过来一阵抽泣。就这样,耗着。屋里没有钟,我也不想看表。我跟舅舅一起抽着烟,慢慢地,我对时间失去了感觉,我只觉得那个房间里的荒谬已经超乎了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