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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火车走过

2015-05-14廖玉蕙

读者·校园版 2015年20期
关键词:鸡鸭铁道甘蔗

廖玉蕙

不管在人声嘈杂的西门闹区,抑或在空旷荒僻的乡野,我总是凝眸再三,痴痴地目送它巍然远去。而童年的往事往往就在隆隆的车声里渐次展开,像一张张交叠的画片,争先恐后地印入脑海。

上小学以前,我家住在乡下老家三合院的房子里,正厅对面是一塘池水,池塘外的大门边有一株繁茂的老榕树,树下闲闲地散置了些大石块。在哥哥姐姐都上学去的时候,我多半时间都坐在石块上,对着绿油油的稻田发呆。一望无垠的稻田中间,夹藏着一条运送甘蔗的台湾糖业公司的小铁路。小小的火车踽踽独行在碧绿如茵的稻田中,另有一种动人的风姿。而在单调乏味的独处时光里,突然响起的汽笛声及弓背慢行、一步一喘的小火车,在记忆中的确曾带给我许多梦想。我常沉浸在哥哥姐姐讲述的童话故事里,假想自己坐上小火车到处去流浪。而这种既不知起点又不知终点的无止境的神游,确实颇能满足孩提时期的我爱幻想的需求。

傍晚时分,上学的人放学回来了。小火车的笛声乍一响起,所有的小孩便不约而同地从三合院的各个角落蹿出,滚动着眼珠子,虎视眈眈地在铁道旁站定。有时,火车飞快驰去,众人无机可乘,便意兴阑珊地作鸟兽散。但多半时候,小火车总是一步一蹶、气喘如牛地爬行,犹如重病的老人。这时,比较大些的孩子就大胆地靠近车身,奋力抽取捆绑在车子上的甘蔗,年纪较小的孩子则在一旁摇旗呐喊。火车过后,几乎人人都有满意的斩获。童稚的心灵没有太大的野心,只要能抽取到一两根,便欢天喜地。然而,在这每天例行一次的突击行动里,除了对危险的顾虑,还得随时提防守车员狠命的追逐。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守车员只是意在吓唬而不在逮人,还是小鬼们的确太机灵,似乎也从来没有人被抓到过。而类似的追逐,仿佛成了黄昏里另一种生趣盎然的景致。

有一回,二哥奋力一拉,整捆甘蔗居然应声而下,把在一旁喊“加油”的我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觉得恐惧万分,竟害怕得大哭起来,把所有人吓得拔腿就往回跑。后来,这捆甘蔗被偷偷藏匿在床底下。白天,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趴在地上,偏着头往床下看,见那么一大捆已经松绑的甘蔗直挺挺地躺在那儿,总感觉大祸即将临头,惶惶不可终日。原来,超乎期望的非分所得,竟是如此叫人无法安心!

上小学一年级时,我们搬离了老家。新房子坐落纵贯道旁,前临公路,后傍铁道,终日车声隆隆。那时,电视尚未开播,爸爸固定每天都会收听收音机里的说书。收音机放在客厅和书房的隔间边儿。我从小就热衷于听故事,虽然因为激烈的升学竞争,母亲严格禁止我们偷听,但是,我禁不住诱惑,经常把书本竖在书桌上作读书状,一边留意着母亲的脚步声,一边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偷听音量放得极低的故事。常常在故事的紧要关头,汽笛长鸣,接着,如雷贯耳的车声排山倒海而至,使我错失了最精彩的片段,忍不住扼腕叹息。更糟糕的是,母亲常借着震耳的车声掩护脚步,进行突击检查,形迹败露,少不了挨一顿竹板子。

在噪音的隙缝里讨生活,最大的影响不在于嗓门的提高,而在于对生死存亡的看待。

家后面,另有一条通行不太频繁的小铁道。印象中,一天中大概不定时来回两趟列车。日子一久,附近的人家都能准确地辨识两种车辆的不同笛声。当时,饲养家禽的风气甚盛,平常鸡鸭多在小铁道上悠游行走,小火车的汽笛一响,人们便放下手上的工作,火速冲向后门,赶回自己饲养的鸡鸭。然而,手脚再是利落,仍常有鸡鸭走避不及,当场罹难,全家便在悲伤的气氛下进行晚餐。伤心的不仅是亲手饲养的家禽横死,在那样艰难的岁月中,恐怕更多的是对生计摧折的忧心吧!

鸡鸭固然常遭不测,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又何能幸免。一天,我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奔到小铁道上练习走铁轨。不经意瞥见一张竹席被丢弃在铁道旁的石子上,小小年纪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玩笑般地把它一把掀了开来。死在铁道上的人鲜有全尸,一声惨叫过后,我白着脸,跌跌撞撞地冲回家,足足病了一个月,天天做噩梦。一直到现在,我仍然对竹席心存戒惧。

公路上、铁路边,经常有不小心的人惨死在车轮下,家属们呼天抢地的哀号常引得人心酸落泪。然而,这样的刺激终究也会使人麻木。看多了死别的场面,慢慢领悟到人生原如朝露,生和死不过一线之隔,而死也不过是生命过程中的一个必然的阶段。到后来,我已经被频发的事故训练得连看到前来超度亡魂的遗属们痛哭失声,也不再掉一滴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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