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组章）

张强

流泪的蓑衣

老屋的西墙上挂着一件暗黄的蓑衣，岁月把它咬破，却用一张蛛网，修补它残损的心事和孤独的暮年。

我相信每一滴雨，都是蓑衣流的泪，在清冷的春夜，挥洒一地闪光的落寞。

雨点敲打着它受伤的梦，它沉醉在一场雨虚构的意境里：父亲用布谷鸟清脆的啼鸣，擦拭一张犁生锈的呼吸，老牛反刍掉心头的积雪，一场春雨敲开沉睡的种子，春潮涌动，一片叶和一朵花轮番撵走枝头悬空的料峭。披着蓑衣的父亲，默立在春雨里，像一个稻草人，守望着果园，守望着一年一度的春天。

父亲的体温仿佛还在雨中燃烧，烘烤着它内心浓重的阴霾。

这件守候在故土的蓑衣，推开时光的门，一脚迈进多雨的春天。我看到它偷偷擦掉的泪痕，像父亲心头，那块思乡的伤疤。

守望者

麦浪起伏。潮水，拍打村庄的船舷。

这是我孤独的村庄，孤独的村庄啊，你的麦子正在回家的路上，用一根月光的芒，扎疼五月的渴望。

这是我贫瘠的村庄，贫瘠的村庄啊，苍老的石头活在故事里，你忠诚的孩子站在麦地里，他的蓑衣旧了，斗笠上滴着祖父磨镰的汗滴。麦子在他温情的注视里长大，现在他不愿跟在麦子的身后回家。他习惯了站在田野眺望：远山、树丛、枯草、石头和土坯的村庄，母亲瘦弱的肩上扛着纸质的斜阳，一缕炊烟绊倒在二黑家的门槛上。

十二只乌鸦叫嚣，村庄的巫师披着黑色大氅，黄昏在它们背上擦了一下，擦出一道绚丽的火光。

稻草人，我村庄的苦命兄弟，十二只乌鸦在你视线里凝固，岁月，又一次抚摸过你苦难的头顶。

消瘦的村庄

山瘦了，水瘦成一条鱼尾纹。

树瘦了，麻雀瘦成一粒减肥的药丸。

村庄消瘦，一场霜包着它生锈的骨头。

村庄啊，我想沿着枯藤爬过的痕迹走近你，迎面撞见多年杳无音讯的乌鸦邻居，它的巢夜夜在我梦的枝头，盛满一碗月光的惆怅。或许我们会相拥而泣，我向她述说尘世艰难，她用一缕缺钙的炊烟，为我思乡的伤口止血。

村庄啊，我想跟在一条狗的身后，清点一下衣衫褴褛的柴草。祖母的火盆里，空着一个面容憔悴的冬天；祖父跑出村外的鼾声，需要老牛有力的反刍重新领回家来。而一场雪，提早在村庄苍老的门楣上悬挂一把锋利的匕首。

村庄啊，请允许我折一根肋骨为杖，拄着风雪的残年守在你的身边。请允许我一直瘦下去，成一根刺，扎进大地无边的苍凉。

收割月光的镰刀

割掉一茬，又长出一茬。整个夜晚，这把镰刀挥汗如雨，把起伏的喘息挂在窗台，风干，晾成一串干瘪的往事。

嚯嗤，嚯嗤，它习惯了发出急切的喘息，习惯了一束或轻柔或犀利的光，在它的亲吻中痉挛着倒下。

它怀念那些收割庄稼的日子。太阳磨亮农人黝黑的脊背，大地如一面烧红的鏊子。在一把咸涩的汗水里，在麦子分娩的阵痛里，它锋利的刀刃切开沉默的五月，裸露大地厚实的胸膛。

当它被挂在时光的墙上，当它像一声叹息沉入黑夜的深渊，它只能数着蛛网凝固的年轮，看着破窗子外面忧郁的春光，一步一步走进历史浩淼的字里行间。

其实它知道，此时它收割的，不是月光，而是越割越疯长的落寞。

油灯岁月

夜晚捂紧黑暗，油灯捧出光亮。

一只蛐蛐从墙缝里怯怯地钻出来，用两根长长的触须丈量灯花的长度和夜晚的深度。隔着一扇窗，另一只蛐蛐一声一声，一把剪刀剪碎几粒星子披在九月的一块花布。

母亲在灯下忙着剥玉米，成堆的玉米像她心爱的孩子，被她的汗水养大。整个秋天的疲惫夜色一样压在母亲身上，她动作异常迟缓，夜露，时不时蛰疼她的胳膊。

一只羊羔在母亲身边蹲下，嚼着玉米皮亲切地喊妈妈，母亲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又把头埋入更深的寂寥中。

油灯昏黄，母亲的眼神昏黄。而昏黄的日子在她身后，离她不足一米的距离。

夜更深了，蛐蛐不再说话，小羊羔不再喊妈妈，堆成山的玉米皮儿把母亲团团围住，像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一再把她逼进生活的死角，母亲再也逃不走了。

和一只麻雀聊天

这只飞到阳台上避雨的麻雀，穿着家乡特有的粗布衣裳，我认定它是家乡远道而来的亲人，捎来八百里雨水和久违的乡音。

我要和它聊聊地里的收成，苞谷像不像牛角，棉花像不像云朵，高粱腰身婀娜，像不像村头老杨家的小莲。谁家地里的月光最肥沃，谁家田间的虫鸣最浓稠，谁家一亩三分地的烟叶，熏黄了一个秋后的黄昏。

我要和它聊聊村里的老宅，屋瓦青黑、苔痕斑驳，像三十年前的影子倒映在三十年后。村里的那些人，是否依然男耕女织？一头牛跟在农人身后，一只羊跟在牛的身后，羊的后面是扛着锄头的女人，而一条狗，和女人寸步不离。

任凭我自言自语，麻雀始终不愿开口，它抖落身上的雨水，平静地看我，从它的沉默里我仿佛读出了一切。可是麻雀啊麻雀，我多想你开口说一句热辣辣的方言，我多想你给我一个小小的安慰。

在风的舌尖上抒情

我把自己写成一首诗了。

我要在麦地里抒情，一匹瘦马，不驮落日，不驮鸟影，只驮那个忧郁的少女。她如水一样洁净，从河流上来，在水里流浪。

我要在风的舌尖上抒情，吹斜了燕子，吹黄了麦子，吹老村庄，吹出岁月的骨头，埋葬我前世的身体。

我要在村庄里抒情，谁家的瓜蔓爬得太远了，隔着春天，爬到了夏天。我要找一个温暖的角落蹲下，把自己，结成一个苦瓜。

我要在归鸦的脊背上抒情，在含苞的花蕊里抒情，在一滴露珠的梦呓里抒情，在小草柔嫩的额头上抒情，在蜂蝶缠绵的情话里抒情。

这个春天，我把自己写成一首诗，葳蕤的春光里，到处飘着我抒情的词语。

聆 听

五月已敞开它的胸怀了。你听，原野深处，大地的呼吸均匀平缓，麦子的絮语流淌成潺潺的溪流。一只麦梢上的蚂蚁，投一粒石子问路，溅起的水花犹如蝴蝶清浅的笑靥。

五月已敞开它的胸怀了。你听，那些布谷的深情召唤，那些黄鹂的委婉表白，那些山雀的真挚倾述，那些燕子的缠绵呢喃。芦苇浩荡，一群大雁引吭高歌，它们卸下奔波的风尘，悠闲地拨碎一湖散漫的阳光。

五月已敞开它的胸怀了。你听，细雨的脚步多么轻盈，它踩在夜的额头上，泥土温润，一朵花倏然打开的幽香，有着说不清的落寞。跫音隐约含蓄，一把伞开在玻璃窗的淡淡忧伤，恍如隔世。还有一朵灯花悄然爆裂，一盘棋静静等待时光揭晓的迷局。

听吧，生命的交响已如潮水般涌动，五月，澎湃的不仅是万物的豪情，还有我们长久沉寂的内心。

就让那些彩色的浪潮汹涌抵达我们的心岸吧，就让我们在五月深情的激荡里沉醉。

温 暖

这是我想要的温暖。

大片野花躺在山坡柔软的怀抱里，蜜蜂提着玲珑的小提灯甜甜地飞过，蝴蝶身穿斑斓的花衣，梦幻般轻轻飘舞。

这是我想要的温暖。

溪流清浅，一树繁花娇羞的倒影，有着可人的单薄。阳光细碎，一尾鱼的脊背上摇曳生动的金黄。

这是我想要的温暖。

村庄静谧、安适、详和，青砖黑瓦隐匿在杨柳深处，一声鸡鸣辽远，划开沉寂的涟漪。炊烟茂盛，一阵风的身后翻涌着稻米的清香；鞭花嘹亮，一头牛的影子里滚动土黄的波浪。

这是我想要的温暖。

春光茂盛，大地慈爱，雨水心怀怜悯，生动的村庄里，鸟鸣啁啾，人丁兴旺，一茬茬香火紧紧缭绕着悲悯的尘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