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结

张文慧

1

方建只要有空就喜欢坐在这儿，看着满池的荷花心里就踏实。他想，只要这些白荷花开得旺盛，那朵红荷花就不再寂寞。

以前，每到夏季，村里的孩子都喜欢到池塘里摘荷花、荷叶去玩，方建不当回事儿，有时还会帮孩子们摘上两朵，可自从池塘里开出这朵红色的荷花后他就不准任何人摘荷花。刚开始村民们背地里骂他：杂种，这荷花又不是他家的，凭哪样不让摘？可慢慢地，看着方建经常痴痴傻傻地坐在池塘边，嘴里叨念着花儿，提起薄命的花儿大家也就理解了。

方建家门前的池塘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是一个不规整的环形水池，中间有个十来平米的小岛，水池三面临田块和菜地，一面临路，方建家就在水池正面的路上侧。从方建懂事起就没听说过这池塘是哪个时候挖的？是谁挖的？大家只知道池里的水是村里共有的，小岛上的五棵李子树却是秦四家的。平日里谁也不惦记，可当红通通的李子挂满枝头时，方建和一帮孩子们就会心生疑惑，池塘是村里人共用的，为什么那几棵李子树就成了秦家的呢？疑惑归疑惑，他们还是使劲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秦家一箩筐一箩筐往外运着李子拉到镇上的集市去卖。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方建和三四个孩子，趁着夜色游上小岛偷偷摘了几个，这小心得不能再小心的动作还是被秦家父亲给发现了，第二天他穿着条大花布裤衩，挥舞着裸露在外的枯瘦四肢骂起了街：是哪个杂种养的，想吃就跟老子说一声，用得着这样偷偷摸摸的上来摘吗？……丑话我可说在前头，要是进来偷吃李子淹死在水里可别怪我家。听到他的叫骂声，方建挨了母亲的一顿打。其他村民也极大的不舒服：杂种，他怎么就不望好呢？怎么就一心盼着人死呢？

秦家父亲的话像魔咒一样，王家的小三还真赤条条地淹死在了池塘里。可秦家话已在先，王家只得自认倒霉，哭着痛着埋了儿子。没过多久，赵家的二小子也被淹死在池塘里，这下可热闹了，有的说是怪王家小三找替身，有的说是秦家的那几棵李子树闹的。议归议、论归论，谁也没找谁的麻烦。只是相互碰面时没了话题，更别说往日的亲热劲了，大家都黑着脸，那颜色就像狂风暴雨降临前的天空，更像用柴禾烧了多年从不清理的锅底。秦家父亲看着王家、赵家寒凌凌的杀人目光，想着活跳跳的两个孩子就这样没了，秦家父亲也心痛，犹豫了几天，还是狠下心，提着斧头穿着裤衩游进小岛砍了那几棵李子树，换种白腊。打这以后，方建母亲和村里的家长们也就不再担心孩子们的安全了，小岛就这样静静地滋养着白腊树，树影倒映在池塘里，和着粗壮的笔管草、水菜和满池的白荷，给人一种幽静、闲适的感觉。

清晨，叮叮当当的水桶碰撞声、咯吱咯吱的扁担吟唱声和着嚓嚓的脚步声把水池从睡梦中搅醒，接着妇女们洗菜、淘豆、洗衣裳的喧闹以及孩子们在池塘边上的嬉戏，让整个水池精神抖擞，它总以一种慈祥、疼爱、怜惜的情愫眷顾着整个村民，方建也在它的滋润中渐渐成长。

就在方建十六岁那年，池塘里又相继淹死了两个男孩，这下，村里沸腾了，肯定地告诫自家的孩子，别再去池塘边玩，那里的淹死鬼正到处找替身，一旦落水小命就没了。对死去的四个孩子，村民们是既心痛又有些不甘心，那种痛渐渐郁积成挥之不去的阴影，笼罩在每个村民的心头。这种阴影源于老辈的说法，如果遇上死鬼找替身，一般要找满六个才会消停。可现在，还差两个才满六呢，那谁会是这两个人选呢？

方建虽说文化不高，但也算是个读书人，他不相信村民们那些活灵活现的说法，世上根本就没有鬼魂一说，要说鬼那也是人装出来的，就像他们小时候去隔壁村看电影一样，在那黑灯瞎火的路上，他和几个小伙伴总会躲在路边发出电影里让人颤栗的惨叫声，往往把那些女孩子们吓得哭爹喊娘，几天不敢出门。望着那些家长们拉着自家的女儿，在被吓的路段为她喊魂挂红线时，几个小伙伴就会捂着咧得老长的嘴，装出一副虔诚的样子看热闹。也就是因为小时候经常会调皮捣蛋，池塘里鬼找替身一说当然也就不足以为信了。看着村民们舍近求远，洗衣裳、淘豆都要抬到一公里外的河里，方建感觉有些好笑，自己家住在池塘边，从没看见池塘里有什么异常，要是像村民们说的那样，那晚上就应该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水声、怪异的风声发出，可事实是不但没有任何异样的声响，荷花盛开时，满池的荷花还会散发出淡淡的幽香，让方建踏踏实实地进入自己的梦乡。

但有些事情方建还是不得不信。花儿死了，就是淹死在这个池塘里，也就是在花儿死的当年，满塘的白荷中开出那么一朵，也就是唯一的一朵红荷来。看着这朵红荷，村民们恐慌了，祖祖辈辈只见白荷，花儿一死就开出了红荷，那这池里的荷花就应该是……，大家揣测着，慌恐着，往日漂亮、洁白的荷花变得鬼魅起来。听着、看着、想着，没有任何头绪的方建相信了，相信池中有鬼魂一说，也只能这么想才能合理解释池塘里陆续淹死人、祖祖辈辈开的都是白荷的池塘中竟然开出了唯一的红荷来。

这朵红荷最先是村里的李老六发现的。中午他来担水，那“万绿丛中一点红”实属醒目，当时他以为是谁家的红内裤或红内衣被风吹到塘子里，以前村民们喜欢在池塘边洗晒，虽说如今害怕这池塘，可偶尔也出现个别的例外，利用早早晚晚的空隙来洗衣裳的。李老六没在意，当第二桶水打满直起腰时，他的目光又碰到了那点红，那红红得艳丽、红得耀眼，李老六揉揉眼，热辣辣的阳光下那红色的形状不像内裤，更不像内衣，再细量，原来是朵绽放的红荷花。李老六担着水刚迈上台阶，脚步又停了下来，目光又落到不远处的红荷上，心里嘀咕了起来，池塘里祖祖辈辈看到的是白荷花，怎么就莫名其妙的开出这样一朵红色的来，念叨归念叨，那种奇怪在李老六心中也是一闪而过。等他第二天早晨来挑水时，他不经意间抬起头，吓得挑着半桶水就逃，回到家媳妇问他为什么不挑满，他却呆呆傻傻地嘀咕着有鬼有鬼。好半天媳妇才问明白，池塘里有一朵红荷，昨天还盛开着的，今天早上却合拢成骨朵了。媳妇骂他胆小鬼，大白天的说哪样梦话？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怪事？以为老六发烧，可摸摸，温度正常。她跑到池塘边一看，真有一朵未绽放的红色花骨朵，虽说是骨朵，却不像其他骨朵那样紧包紧裹，显得有些松散，看样子就知道马上要绽放了。果不其然，还没到中午呢，红荷就完全绽放开来。老六说他昨天见到时就这个样，媳妇不相信，晚上十点来钟，叫上老六又来到池塘边，在手电的照射下，那一片片红色的花瓣如一只只小手，羞涩地紧紧包裹着黄色的花蕊，白天能清楚看到的那个黄色小圆盘被深深埋在了花瓣中。这情形，吓得她拉起老六就跑。回到家，她舀来一碗水，拿了三支筷子，在老六头顶边搅动边念叨着。老六知道媳妇是在给自己喊魂，说实在话，自己真是吓得不轻，只见媳妇念叨一阵，然后把碗放到神龛旁，三支筷子两头一沾水，媳妇一放手，还真神奇地立在了那碗水中。老六的心坦然了，筷子竖起来了，就说明那些要害自己的小鬼被捉住了。endprint

没过两天，红荷花成了村里的热门话题，都说红荷是小花变的，她变成红荷是因为她死得不甘心，有的说是为了能更好地引诱替身，不然她变成那醒目的红荷来做什么？

这话传到了方建的耳朵里，他跑到池塘边一看，真的，池塘小岛的前方开有一朵红荷，晚上再去看，那朵红荷真像村里传说的那样合拢了。方建一连守了几天，都是这样，这朵红荷就是白天盛开晚上合拢。看着这朵娇艳的荷花，方建偷偷哭了，哭得很伤心。

从那以后，村里人经常会听到从池塘边传来的幽怨歌声：

哎——

我的泪哟

滴哒哒往水塘里滴

我的花儿哟

你到底在哪里

我睁不开眼

直不起身

今晚就想睡这里

讨厌的风儿

你慢慢吹

停住让我哇

多喊她几声

花儿花儿你快快醒

仔细看看我是谁

花儿花儿对不起

懦弱的我真是凉透了你的心

……

哎——

天上的月亮哟

是十五晚上的圆

披着亮堂堂的月光哟

我孤单单地坐在池塘边

神奇的银光哟

你为何不能把她送到我的身边

我的心儿呀

滋滋地痛

莫非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

……

哎——

离开你已一年有余

这些日子哟

我天天找寻

密麻麻的山箐里

我喊了千万声

只有风声对我说

没见你的身影

深幽幽的箐棵里

我印下了自己的脚印

涛涛松声告诉我

没听见你的声音

荷花荷花你告诉我

这朵红荷是不是你

……

歌声稍停，传来的又是一阵抽泣，这抽泣声是那样轻、那样低，可听起来却让人痛彻心肺。听着这忧伤的歌声与心痛的抽泣，草儿静默了，田地里的蟋蟀、蛙们停止了吟唱，就连高挂的月儿也不由得洒下伤心的泪滴。

2

方建静静地躺在池塘边，银亮的月光洒落下来，轻轻盖在他身上，就这样守着满池的荷花，方建忧伤的心底涌出少有的幸福。以前曾听过时间能抚慰心灵的伤痛、时间能淡化一切，但对方建来说，流逝的时间起不了作用，花儿走了，离开他已差不多两年了，可花儿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是那样的清晰，仿佛昨天还与她共处，方建就这样把自己的思绪停止在往日的时光里。

那个时候，鸟儿在枝头欢愉着，方建喜欢四肢排开平躺在松软的松毛上，听着牛儿嚓嚓咀嚼着旁边鲜嫩的树叶和肥硕的草儿，方建就觉得惬意。这一眼望不到边的碧绿，牛儿吃饱了会自个儿躺在树荫下休憩，方建总会在这时段里躺上两三个小时，睡醒后再去砍柴，时间也是绰绰有余。

方建是家里的老幺，母亲给他的任务就是找柴禾、放牛。完成这任务方建很轻松，别人是牛拖人扛，方建从不用肩扛，每天找根粗大的，斩枝去叶，削根平口，安上抓钉小扣，悠闲地扛着斧头跟在牛旁，遇到阻挡时用斧把轻轻一翘，牛又可继续前行了。俗话说得好，积少成多。方建每天让牛拖一根回来，日积月累，院心四周、灶房的楼梯脚、灶台前堆的全是晒得干生生的柴块，就算方建不找半年的柴禾家里也不紧缺。

时间的阔绰，方建当然悠闲了。朦朦胧胧中，方建听到了歌声，侧耳细听，没有。刚想睡着，那歌声又出现了。方建没了睡意，直愣愣坐起来，歌声似有似无，飘渺不定。方建认定是自己的幻觉，自从胯下之物不再乖乖沉睡，方建就特别想唱歌。这是村里的习俗，找媳妇不用媒妁之言，遇到自己喜欢的姑娘你只管唱，她能应答你的歌声，理解你的心思时，就可以直接去定亲了。听着若有若无的山歌，方建刚想放声却又犹豫了起来，她是谁？自己乱吼会不会太唐突？要是她不应答自己那多尴尬，还是算了。方建又躺了下去，可那不间断的歌声把他的心撩拨得难受。只见方建起来又躺下，躺下不久又坐起来，忐忑着，最后深深吸了口气，便放声吼了起来：

哎——

脆生生的歌儿哟

飘出静幽幽的林

哪个妹妹哟

能懂哥哥的心？

嘹亮的歌声在树林里穿梭，吼出自己郁结已久的心事后，啪的一声又躺倒在厚厚的松毛上，仰望着密林中筛下的缕缕阳光，方建感觉自己就像躺在婚床上一样，那么软，那么暖，这多像去年他陪秦三讨媳妇时看到的婚床，红红的床铺红红的被，这样的床就会让人生出无限的遐想。自己何时才有一张真正的婚床？他敢想却不敢做，他羡慕秦三，不管在村里还是田间地头都能吼唱，自己就不行，有人的时候还没吼出声脸就红了，心儿跳得更厉害，像做了贼一样的心虚，要不是现在没人，怕自己也吼不出这两句。唉——，方建长长地叹了口气。

哎——

爽朗朗的调子哟

飞出绿茵茵的箐

哪方的小子哟

能扰乱我的心？

这歌声是那样的甜，那样的脆，吓得方建一轱辘翻起身四处张望，没人呀？哪里都没有动静怎么会飘出这清晰的歌声呢？方建第一次吼出调子后，胆子也大了：

哎——

在静幽幽的树林里

我听到了甜甜的声

金丝鸟般漂亮的妹妹哟

能不能跟哥哥我交交心？

方建唱完，静静的，他想听听歌声从哪里传来？离自己远不远？好会儿没有动静，是不是吓到对方了？方建后悔自己的唐突。

哎——

在绿茵茵的山箐里

我听到了鸟儿在唱歌

金鹿儿般聪明的哥哥哟endprint

请唱唱你心里的歌

方建一听，高兴了，但还是先试探一下：

在这深幽幽的树林里

就数你最会唱歌

我要是走了调子

请妹妹不要笑话哥

方建的歌声刚落，对方就回答了：

在这密麻麻的山箐里

就数你最聪明

我要是答错了调子

哥哥只管教教我

摸准对方的心意，一向羞涩、内向的方建就像洪水决堤一样泛滥开来，在这四周无人的树林里，就是方建自己的舞台，没有观众，只有舞者，对于刚上舞台的方建，这是莫大的机会。他只管放声吼，放声唱，把自己的心思、想法以及自己想要的生活一股脑儿全抖了出来，从对方的歌声方建能判断出她不讨厌自己，不讨厌就有希望，可马上就日落西山，自己还得砍柴呢？不知她是来放牧还是来找猪草？

哎——

阴森森的树林

晚风嗖嗖地吹

我可爱的妹妹哟

请赶紧离开

明儿等你滋润我火辣辣的心

方建一调出去，却没了回声，偌大的山林只有呜呜的风声，就好像刚才的对歌是幻觉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她不愿意？方建有些失落，这种失落让他浑身软塌塌的，像个没有骨架的人，没有丁点力气去支撑身上的那堆肉，他想就这样躺在松毛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可这怎么行呢？要是自己不拖柴回家母亲就会唠叨个没完。从小方建就听话，母亲布置的事情方建从不说“不”字，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地完成，母亲在村里总夸他懂事、孝顺。方建正懒懒地躺着，从上面传来了唰唰声，方建惊坐而起，是村里的花儿姑娘。她肩扛着干柴禾，牛拖着一根不是太粗的麻栎柴。看到花儿，方建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听着咚咚的心跳声方建有些手足无措，赶紧转身，抡起斧头“哼哧哼哧”劈起柴来。不知为何，在村里遇到花儿方建就不知道手放哪？脚该怎么走？只是微笑着算是跟花儿招呼了。他曾告诫过自己，紧张哪样？堂堂男子汉用得着在小女子面前紧张吗？告诫归告诫，可还是没起作用，今天比往日更紧张，心跳得更厉害。听着渐渐远去的声音，方建才一屁股跌坐地上，轻轻抚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突然间，他又动作麻利地修修砍砍，驾上牛就跑。来到坡脚追上了花儿，她正歇在那儿洗脸，一定是累坏了，方建瞅了瞅她扛的那捆柴，好大的一捆，怕自己扛都有些吃力，她怎么能不累呢？

见方建下来，花儿赶紧去挪拦在路上的柴禾，没挪动，方建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眼疾手快，弯下腰扛了起来，我帮你扛。

没事，你先走，我自己扛。

还是我来吧，天快黑了，再不走待会儿就看不见了。

嗯。

花儿温顺地赶着站在河沟里的牛儿，方建跟在后面，你下来时上面还有没有人？

没有。听着花儿的话，方建脚步一阵轻快，吆喝牛的声音也比平日响亮，他们还没来得及打破个人间的沉寂就已到村口，花儿转过身，快到家了，我扛吧。

我帮你送过去。

不用，几步路就到了。

重不重？

不重，扛得动。

回到家已是月儿上梢，母亲问他怎么会这么晚，方建说：在山上多放了会儿牛。听到是因为放牛才耽误了时间，母亲丢下这么句话，饭在锅里热着，自己吃吧。就出去串门了。

方建老早躺到了床上，可他如躺针毡，辗转反侧难于入眠。他还处在今天的兴奋中，他兴奋自己敢唱歌了，兴奋跟自己对歌的人是花儿，回味着花儿甜甜的歌声，方建心里像揣了蜜罐一样，他几次望向窗外，可天空没有丝毫泛白的迹象，夜怎么会这样长？躺在床上实在难受，方建提起斧头就到门口劈柴，母亲惺忪着睡眼，打着哈欠来到门口：建儿，这鸡叫没多久呢怎么就起床了？是不是梦魇了？

没有，我清醒着呢！

那怎么半夜三更的起来做活，这点活儿你早早晚晚都能完成，没必要这样。

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母亲有些担心，往日催几遍才会起床的人，今儿怎么会没了瞌睡。

没事，妈，还早着呢，你去睡吧！

真没生病？

没有，生病了我还能劈得动柴禾？

嗯。母亲点点头，半信半疑去睡觉了。

一天才能劈完的柴，天还没亮方建就完成了，坐在门墩上，方建没有丝毫的疲惫，反倒精神倍增，浑身是劲，想坐也坐不住，他就把水缸装满水，把院心打扫干净，抬头望去，还是满天繁星。他又把母亲每天必做的事儿剁猪草、用石磨磨猪面全给完成了，还把全家人的洗脸水给烧上。方建不想这样，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想到花儿他就激动、就兴奋、就有使不完的劲。这不，太阳还没上梢呢他就上山了，他顾不了湿漉漉的地面，一屁股坐了下去，聆听着周围的动静，寂静的树林里除了风声就是自己的喘息声，自己爬太快了，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顾不了这么多，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她会来吗？这个问题方建没有把握，花儿没哥没弟，就姊妹五人，三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除了两老就只有她和妹妹。妹妹粉儿在上学，花儿在农忙之余才会来找柴、背猪草。

太阳慢慢爬上了山坡，树林里仍然没有一丝人影，方建失望了，眼角不由得潮湿起来，她不喜欢自己？那昨天她为什么要跟自己对歌？从她昨天的歌声中可以听出对自己没有丝毫的讨厌，今天为什么又不来呢？这两天田地里没什么活儿，她没理由不来的。那肯定是她不喜欢自己了，要是她喜欢的话，别说是农闲，就是农忙之际她也应该来的。这是方建左思右想得出的答案。

答案出来后，方建失魂落魄，下午三点多钟就赶着牛回家了。

建儿，这老早早咋就回来了？母亲很吃惊。怎么连根柴也没拖回来？

哦？方建望望空空的牛尾后面，没再说话，径直回屋休息了。母亲叫他吃饭他也不吃，整个人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老头子，建儿到底怎么啦？大半夜的不睡觉，这大白天的却赖在床上不动。endprint

你没问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问了，他说好好的，没事。

那就怪了。

唉，会不会是撞鬼了？

那你就给他竖竖筷子。

母亲一阵忙碌，抬着水、拿着筷给方建竖筷喊魂。魂喊了，筷子也竖起来了，可方建还是不起来，母亲把饭端到床前，方建一口未进，就这样直愣愣躺着。两天过后，方建起来了，两颗眼珠深深陷了进去。

建儿，来，吃碗饭好好休息，牛就让你爹去放得了。

没事，还是我去吧。方建躺不住了，他得问问花儿为什么不理他？刚爬上坡，山上就飘来了甜甜的歌声。

哎——

金灿灿的太阳已上梢

昨日的哥哥哪儿去了

懒洋洋的我站在山顶

望呀望着哥哥的梢

这歌声，犹如一支兴奋剂，方建张开嘴，带着颤颤的泪音：

哎——

金灿灿的太阳是上了梢

坐在静幽幽的树林我心儿焦

妹妹的影儿没见着

我以为妹妹你撇下了我

方建声音刚落，林子里又响起了回音：

孤独的花儿

孤独的影

我还以为哥哥呀

不再想念静幽幽的树林

方建还是不放心地放话过去：

孤独的心儿

孤独的泪

妹妹哪知哥哥的情

不见你呀

哥心伤

为盼你呀

哥憔悴

哥想问问妹

你的心里能不能装下哥

过了一会儿，喜悦、羞涩的歌声传了过来：

我的哥哥你听我讲

看到你的人儿

我脸发烫

听到你的声音

我心发慌

跟你见面

我脚打颤

你说说你在不在我的心上

顺着歌声，方建看到了，花儿就在自己的前方。见到方建，花儿害羞地低下了头。方建局促地挨着花儿坐下，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天空很蓝很蓝，太阳是那样的灿烂，满山的树叶被风挠得朗朗地笑，花儿就像盛开的山茶，灿烂着，红红的两腮抹了胭脂似的。这样挨着花儿坐下，是他想象了多少个夜晚的场景，想不到变成了现实，他想和她说说话，可是一肚子的话不知道从哪里讲起，只是傻傻地笑着，偷偷地瞄着花儿。

你约我那天，我母亲生病了，没来成，母亲病刚见好就赶来了，可两天都不见你的影子，后来听说你生病，好些了吗？花儿害羞着、忸怩着问道。

没有呀！

没生病怎么两天都不来？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以为你——。方建低下了头。

傻瓜！花儿娇嗔地骂着。

俩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彼此听着对方的心跳，风儿抚过，两人的心暖暖的。不觉间，太阳已西斜，他们都后悔刚才不说话，可从对方灿烂的笑容中，他们的心儿又开了花似的。回到家，方建已精神抖擞了。看着方建又活蹦乱跳了，母亲很高兴，吃饭前悄悄泼了水饭（每碗菜拈一点放进装有水的碗里），她希望这碗水饭泼出去后能摆脱那些饿鬼、馋鬼、短命鬼的纠缠，让他们远离方建。

方建不理会母亲的歪理邪说，他一门心思用在花儿身上。花儿事多，他就提前上山，把遗弃在林中稍粗一点的树枝修光滑，整齐地晒在路边，并把当天要拖回家的柴砍好，两架柴，雷打不动。花儿来到山上，已不再用做什么，只管听方建给她讲故事。有女娲造人、亚当和夏娃、三个懒汉、放羊女、百应财仙的传说……，一天一个，从不重复，方建喜欢看花儿入神的样子，更喜欢花儿对自己的关心。砍柴时总要叮嘱自己要注意风向，别判断错树倒的方向。提斧头时她不喜欢自己别在裤带上，说那样做如果不小心滑倒时就危险了。她还给自己绣了鞋垫、腰带，为自己编织了毛衣。本来方建说早些定亲，那样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照顾花儿，可花儿不答应，怕定亲后婆家催着结婚，那她妹妹就读不成书了。

为了照顾到花儿的感受，方建不勉强她，只是对她的照顾更仔细了。一起上山时，从不让她砍柴，只要她陪在身边就行。农忙时，方建就大捆大捆地扛到村口，再分成小捆让花儿回家时捎回去。方建最心疼的就是花儿晚上放田水，天黑蚊子多，一个女人，再怎么说都不安全。每到放田水时，方建就借口找朋友玩而整宿整宿的陪花儿，他叫花儿回去休息，可花儿也不愿意把他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就这样，他们俩人守着一盏马灯，或是方建打着手电，一边讲着故事，一边照着花儿，花儿听着，手里却忙着织毛衣、毛鞋，钩着毛帽。方建不得不佩服花儿的巧手，一个个毛线团竟然会变成那样精致漂亮的东西。

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方建一天几趟的跑着，村口放着的柴禾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当然也就发现了是方建从山上扛到村口，花儿扛回自个儿家。

闲话还是传到了方建母亲的耳朵里，说方建还没定亲呢就成了“倒插门”（上门女婿）了。母亲很气愤，在她的质问中，方建承认了自己与花儿的事。方建央求母亲先去花儿家定亲，村里人就不会说什么了。可母亲不同意，说花儿家的人不是善茬，要是娶了这样的儿媳，这个家就没安宁日了，你没见她妈要说能说，要骂能骂，一个女人不仅喝酒，还会抽烟，这算怎么回事？再说，如果方建娶了花儿，那粉儿上学谁供，花儿的父母老了谁养，她的三个姐姐都嫁外地去了，到最后当然得方建养着，这可不划算，娶个媳妇还带两个老人，以后的日子方建还怎么过？

任母亲怎么说方建就是不听劝，他说自己一定要花儿做媳妇。一向孝顺的方建出现这样的态度母亲哪里受得了，硬说是花儿教唆的，不然方建根本不会这样。母亲把方建锁在了家里，并说他哪天跟花儿断了哪天放他出来。

那晚，方建记得很清楚，天上的星星不多，月亮很明，一阵铿锵有力的歌声飘进他的耳朵：

芝麻开花节节高endprint

有心恋爱不怕刀

婚姻自由人人爱

不怕来人把门敲

方建一听，是花儿，他从楼上的通风口看见了池塘边上影影绰绰的人影，是花儿没错，他刚想偷偷下楼，却被母亲拦住了，又把他换锁到了里屋。母亲吆喝着惊醒的家人睡觉去，并告诉方建叫他死了娶花儿的这条心。听着方建的哀求，家人也是爱莫能助，没有母亲的命令谁也不敢给方建开门，包括父亲在内。

锁在黑暗的室内，方建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花儿。也不知过了多久，哥哥把他放出来了，说是母亲叫他来开的门。

母亲同意我跟花儿的事了？方建一阵心喜。

花儿死了。哥哥的话音低低的，却如五雷轰顶，方建不相信，好好的花儿怎么就死了呢？是被门口池塘里的死鬼找去当替身了。

方建不相信，可村里的人都这么说，说花儿天不亮就来挑水，被死鬼缠上的。不相信又能怎么样，花儿真的是淹死在池塘里的。

想着花儿的温柔与体贴，方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这样坐在池塘边。这时，一个抽着辣烟的女人来到了他身边。

你真认为是她的灵魂？

嗯。

孩子，你有这份心我也知足，回家去吧！

对不起，是我害了花儿。

算了，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

你妈到我家了，说你不愿意，是花儿死缠着你不放，还找花儿说了好几次，也不知说些什么。后来花儿就天天神情恍惚，我也劝过花儿，叫她别再勉强，是自己的跑不掉，不是自己的再如何争也是白费力气，可这傻孩子……那女人剧烈咳嗽起来，用手抹了抹眼角，接着说，我想如果这真是她显灵的话，她也不愿你这样天天折磨自己的，你母亲叫我跟你说说，她错了，要不是她的固执，你们也不会这样天各一方。人呀，酿成大错再承认自己的失误未免也太晚了，可有哪样办法，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方建不知说什么，望着满池的荷花又暗暗抽泣起来。

3

快点，方叔叔没在了。

他真没在了？

我见他赶着牛上山去了。

那就快点快点。

说话间，四五个孩子抬着一根竹竿来到池塘边。他们都希望这次能把那朵红荷花摘到手，可惜，竹竿就短了那么一点点，一个孩子说直接脱了衣服进去摘，他的想法遭到一致反对，他们再怎么大胆也不敢下水。可要在短时间内找到比这根还长的竹竿有些困难，其中一个孩子提到了课本中学过的猴子捞月的办法，就一个环抱着一个的腰，增加了竹竿的长度，够到了够到了，最前面的孩子高兴地叫着。快点，我手酸了。你别放手哟，我马上就好。知道了，别浪费时间了，快点吧。好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啊——的一声，后面的四个孩子来了个仰翻朝天，同时“嘭——”的一声，最前面的孩子掉进了池塘里，溅起好大一阵水花。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掉进去了、掉进去了。

救命呀，有人掉进塘子里啦……

一阵慌乱，几个孩子纷纷叫着、喊着跑开了去，等大人们闻讯赶来时，只见刚才落水的孩子好端端的坐在池塘边上。

谁拉你上来的？众人七嘴八舌地问。

没有谁，我掉进水里后拼命扑腾，扑腾着扑腾着整个身体就浮在了水面上，然后手轻轻往后一拨，身体慢慢往前游，拨着拨着就来到了边上，拽着边上的木桩自个儿上来了。

没吓到你？

刚掉进去确实害怕，可浮起来后就不怕了。

你会游泳？

没学过。

你小子是天生会水性的人。

村民们正问着他时，孩子的母亲赶到了，紧紧抱着孩子痛哭起来，你这小短命，我说过多少次了，叫你别来这点玩，你就是不信，你看看，吓着了吧？孩子不说话，只是摇摇头又点点头。那到底是吓到了没有？孩子还是不说话。

他婶，你就别问了，孩子掉水里哪有没吓着的，你就给他喊喊魂吧。

孩子母亲当场就边拍着孩子的后背边念叨着，吓掉的魂儿回来啰，回来啰，冷就回来穿衣裳，饿了就回来吃芒芒（指饭食），回来啰，回来啰！然后就地捡个小石子放进孩子的口袋，领着孩子就回家了。当每天太阳落山时又得带着孩子来这儿喊魂，要连喊七天魂儿才能圆满回来。

方建听说后，当他母亲给他喊完魂，就悄悄问他，你真掉水里了？

嗯。孩子点着头。

自己爬上来的。

嗯。孩子还是点头。

没谁帮你？

这——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怎么会这样说？

方叔叔，我没学过游泳，可那天确实是我游上来的。现在想想，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抬起来的，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会漂在水面上。

孩子的话让方建想到了花儿。花儿嘴甜、手脚勤快，心地又善良，这是村里众所周知的。特别是那些老人以前最爱夸她，自己提个菜篮或是背个篮子，只要遇上花儿，她都要抢着提，抢着背。村里的孤寡老人王奶奶在花儿死的那天颤巍巍地哭着说，都怪她，是花儿帮她担水才淹死的，花儿，奶奶对不起你，你起来吧，奶奶替你去死。在王奶奶的哭诉中大家才知道，花儿天天帮王奶奶担水，每天都把王奶奶的水缸装满，王奶奶洗衣裳、煮饭、洗菜也就够用了，并且每个星期扛一捆柴给王奶奶……听着听着，大家无不为之动容，都叹息着——真是好人不在世！

想着跟她私定终身的那些时日，方建更是留恋。自己扛柴累了，她会给自己擦汗、捏肩。自己砍倒一棵树时，她叫自己歇着，她来修枝杈。她用自己省的钱为方建织了一件毛衣。有时还会偷偷给自己塞上好吃的。

想着花儿的好，方建就痛，这么好的人难道她会眼睁睁看着孩子淹死在自己面前吗？不会的，那孩子一定是花儿救上来的，这话方建不能说，说了谁都不会相信。花儿活着时说她善良、说她乐于助人大家相信，可死了的花儿连自己都是别人拉去当替身的，怎么可能还救人呢？难道她不想早点投胎转世？方建是无法解释这些问题的，只有自己懂花儿，看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红荷花，方建更是痛苦万分，要不是自己的懦弱，怎么会让花儿就这样死去呢？花儿的死自己才是凶手。越想方建越痛苦，每晚都是以泪洗面，滴酒不沾的他成晚抱着个酒瓶子坐在池塘边上不肯回家。母亲劝不听、父亲也劝不听、哥哥拖不动，久而久之，家人也就随他去了，只是每晚给他留着门。

一天清晨，雾特别浓，把整个村子都给罩住了，久久未消散。村里依然如故的生活着，中午时分，一个孩子发现了方建的尸体，抱着酒瓶，静静的躺在荷花池中，神情是那样的轻松，那样的闲淡。

村里人没作过多的评说，只是奇怪，方建死后的第二年夏天，池塘里的那朵红荷花不再是单独的一朵，在它的枝杆上，也就是花蒂上长出了一朵白色的荷花，这朵白荷开得跟红荷一样娇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