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终极谋杀(下)
2015-05-13
就在喜桥刚刚说出吃饭的时候,敲门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这次她想起来看了一眼猫眼,竟然瞥见提着一袋子吃的东西的柳欢喜,正带着一丝犹豫,站在门口。
喜桥不想让柳欢喜碰到夏风,可是夏风已经起身,收拾东西打算告辞了。知道逃不过,喜桥只好硬着头皮将门打开,可是,让喜桥没有想到的是,柳欢喜的一侧,在猫眼没有扫射到的地方,正站着一脸阴云密布的唐翠芝!
喜桥觉得那一刻的唐翠芝像天兵天将一样,忽然降临,而且带着收服她的神器,她不知道唐翠芝究竟从哪个洞窟里冒出来的。她也不知道唐翠芝怎么就去找了柳欢喜,不过这一点倒是一点也不奇怪,唐翠芝自有本事麻烦身边每一个可资利用的人,更不必说这人是她未来的准女婿。只是,她不知道唐翠芝是否将自己肚子里那个惊天的秘密,告诉了柳欢喜,不过看柳欢喜的表情,唐翠芝不会将这样家族的“耻辱”,让他知晓的。
只是当阴云密布的唐翠芝,看见走到喜桥身边来的夏风的时候,那乌黑的云彩,忽然间被一道电闪雷鸣给炸开,那炸裂声因为太过强烈,差一点将喜桥给轰得遍体鳞伤。不过唐翠芝的轰炸对象显然是同样一脸惊愕的夏风。
唐翠芝一下子冲进门来,撞开喜桥,将夏风推了一个趔趄,差一点跌倒在地上。喜桥和柳欢喜急忙过去搀扶,可是不想唐翠芝却有更大的力量,她像是被什么人给附了身一般,谁都阻挡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伸出手来,啪地打了夏风一个响亮的耳光。
夏风的唇角似乎流血了,他没有任何声响地别过脸去,因为手抖得厉害,他掏了很长时间,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揉皱的纸来,而后很轻很轻地将唇角的血迹擦干,这才转过头来,迎接唐翠芝更为猛烈的语言的辱骂与攻击。
唐翠芝不知道哪儿来的愤怒与凶猛,也或许,这种情绪早已就在她的心里生长了很多很多年,只是一直没有一个窗口,可以让它逃逸出去,于是它只能在她的心里发酵、膨胀、腐烂直至再生繁衍。她厉声责问夏风:你来这里究竟有什么目的?!你想得到什么东西?!名声?!还是养老金?!
喜桥不是太明白唐翠芝的话,而柳欢喜更是一脸的迷惑。夏风并没有回答唐翠芝的问题,他还想继续走出去,却被唐翠芝更坚定地阻挡住。唐翠芝用了吼叫的力气,再次重复她的问题。夏风看着唐翠芝因为愤怒而充血的眼睛,终于轻声开了口:翠芝,我什么都不想要。
唐翠芝像是一条疯了的蛇,一阵冷笑,继续她的指责:说得多好听啊?!什么都不想要,哦,可不是,当初你就是这样做的,人也不要,钱也不给,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今人养大了,要嫁了,你他妈的就来邀功请赏了!
喜桥脑子里一阵轰鸣,像是什么东西忽然坍塌,将她的眼睛给遮住了,呼吸也急促得像要停止,时间混沌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见,下意识地抓住了夏风的胳膊。而夏风也及时地揽住了晃了一下的喜桥。
这一个举止,瞬间激怒了唐翠芝,她的身体变成了暴烈的海啸,以排山倒海之势,冲了过来,撞开喜桥与夏风,喜桥一阵发懵,等到头部的晕眩过去,她站稳了,又靠近夏风,一字一句地问唐翠芝:你是说,我、是、夏、风、叔叔、的、亲生、女儿?!
唐翠芝的脸上,说不上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指着夏风的鼻子,像在舞台上揭开一个惊天的秘密一样,旁若无人地说下去:喜桥,你本来不应该是她的孩子,你本来可以享受更富贵的家庭,可是,却因为他,一切都毁掉了!他勾引我,他诱惑我,让我生下了你,还失去了另外一个男人,和本该属于我的幸福人生,我带着你,到邻镇去,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并毁掉了自己亲手培育起来的一切!
喜桥终于明白,将唐翠芝的话,反过来,便是她一直要寻找的真相。唐翠芝因为勾引有钱有权人的公子哥赵思航无果,转而诱惑夏风,而就在她与夏风上床,并有了喜桥的时候,赵思航回身再次勾引,唐翠芝却因为喜桥的存在,而最终失去了向上攀附的机会。如果连接上过去从邻镇人口中听到的一切,她又可以将唐翠芝怀孕后,费尽心机想要杀死喜桥、嫁给赵思航的种种细节,编织进去,并使之成为一个正确版本的身世记。
柳欢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巨变给吓懵了,但他还是没有忘了护佑更为震惊的喜桥,只是因为脑子糊涂,连手里提的饭盒都忘了放下,环住喜桥臂膀的时候,饭盒倾斜,汤汁流出来,洒在了喜桥的衣服上,又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空气里顿时被一股子温凉的鸡汤的味道给包围住了。
夏风也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紧张,他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继续站在那里,等待唐翠芝更多的秘密与叫喊控诉。世界忽然间停住了,只是人心也跟着一起停滞了一般,每跳动一次,都生了锈似的咯吱作响,并伴随着疼痛与伤痕。
唐翠芝有的是力气,她在短暂的停歇之后,又继续她的激情表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来这里干什么?!还不是看着喜桥大了,又在省城上班了,想趁机来揩油沾光么?!我可告诉你,你这如意算盘打错了,你在喜桥心里一点位置也没有,她爸早就埋在地下好几年了!
喜桥被唐翠芝的这一通话给刺激得脸红了起来,她想到这样粗俗不堪的唐翠芝曾经是夏风喜欢的暗恋的女孩,忽然觉得丢人,为自己是唐翠芝的女儿而觉得丢人。也为柳欢喜今天在这里,见证了一桩30年前的绯闻而觉得难堪。她甚至因此不敢抬头看柳欢喜,连鸡汤流到了身上,也没有觉察出来。
夏风无法再继续待下去了,他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就绕过喜桥和唐翠芝,朝门口走去。唐翠芝眼疾手快,一步就跨过去,堵住了夏风的路,并挑衅道:拿了钱就想走,有这么容易的事么?!
喜桥看到夏风满是青筋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手好像要脱离他的身体独自冲撞出去,并将什么东西给击得粉碎。喜桥有些害怕,她抬头紧张地看着夏风,又担心他的身体会倒下去,下意识地握住了他的胳膊,稍停片刻,才注视着唐翠芝愤怒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夏风叔叔,是来为了我结婚送一份礼金的,你怎么能将任何人,都想得跟你一样爱钱?
唐翠芝被喜桥这句护佑夏风的话,给气得肺都要炸掉了。她冲过来,将挎着夏风胳膊的喜桥一下子撞开,喜桥没有防备,趔趄一下,恰好踩到流出来的鸡汤上,于是脚下一滑,身体朝后仰去,重重摔在了地上。喜桥只觉得身体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某个地方飘了出去,喜桥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气若游丝地从门缝里飞出去,再也没有回来,她想要哭,却没有力气,她的小腹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下面流出,并很快从衣服上渗透出来,那液体是红色的,让人恐惧的红,喜桥看到,被那疼痛夹击着,晕了过去。
喜桥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里,只有李响陪着她。喜桥有些梦里不知身是客的恍惚,问自己怎么会在这里?李响红着眼睛轻声斥责她:孩子丢了,都不知道,你比后妈还狠!喜桥这才忽然间感觉到小腹被挖了一个大洞一样,空茫茫地进风。
喜桥问:人呢?
李响叹气:刚才不说了么,丢了,死了。
喜桥魂似的来一句:那些争吵的人呢?
李响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喜桥说的是送她过来的家人。她想了想,遣词造句似的小心说道:柳欢喜,去上班了,我给你打电话,他接的,得知你在这里,就来了;至于其他人,我来的时候就没看到,大约,都回去休息了。
喜桥脑子里嗡嗡的,事实上李响说了什么,也并没有进到她的耳朵里去。她只是觉得走廊里来往的人的脚步声,听起来有些孤单,匆匆忙忙的,好像去哪个不得不去的地方。喜桥忽然有些想念柳欢喜,她想如果他丢弃了她,就像那个肚子里被她丢弃的孩子一样,等于被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抛弃了。
医院房间里是空调的干燥的暖,倒是窗外那一抹照进来的冬天的阳光,让喜桥觉得安慰。喜桥用轻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命令李响:帮我倒杯水。
李响当然听到了,起身去倒水给喜桥。喜桥却又神经质地一把拉住了李响:柳欢喜不要我了是吧?
李响红了眼圈,骂她:神经病,胡思乱想什么,他刚走,好好的呢!
喜桥不听,依然重复:柳欢喜不要我了,他一定不要我了。喜桥连说了两遍,眼泪哗一下冲了出来,浸湿了医院天蓝色的被罩。
李响掰开喜桥的手,去角落里倒了一杯热水,强迫喜桥喝下去。而后又将她带来的暖手宝拿给喜桥。喜桥被热水暖了肠胃,手中又有暖意,心情慢慢融化,扭头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李响:你跟林小由怎样?
李响满不在乎:早分了,他自从离开我们公司,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喜桥“哦”了一声:那你跟王浩天也重新和好了吧,当初还说我结婚你离婚,现在我结不成婚了,你也离不成婚了吧,你看世界多滑稽啊。
李响打断她:按照既定程序,我和王浩天已经商定好了离婚细则,财产也分割完毕,只等你结婚前一天,我们离婚为你庆祝。
喜桥神情涣散,但还是勉强聚起神来,看着李响,诧异问她:障碍都扫除了,还离婚干吗?王浩天那么好的人,你不要,给我结婚用吧?
李响扑哧一笑:好啊,只要你愿意,我是不介意跟他离婚完,就顺便将他押送到你结婚教堂里去的,只是由我孩子的干妈变成后妈,不知道是升职还是降职。
喜桥也笑起来,笑完了并没有接茬说下去,而是拿出手机,翻找到柳欢喜的号码,刚要拨过去,被李响给夺了过来:你要自找烦恼么?我听你妈说了这个孩子的事情,当时,柳欢喜被支出去交钱了,回来我们都朝他撒了谎,包括大夫,说你是身体虚弱,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你妈做完手术就回家了,大约有重要的事情处理。
夏风呢?喜桥根本对唐翠芝漠不关心,只要她不在这里,随便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都跟自己没有多少关系,哦,不,这个孩子的丢失,当然是与她有关系的。
李响蹙眉:什么夏风?
喜桥嘟囔:不是夏风,是我的……父亲。
李响更迷惑不解:你父亲,喜桥,你真病糊涂了么?你不是说你父亲已经去世几年了么?
喜桥这才反应过来,李响对于那场发生在家中客厅里的“谋杀案”之前的情节,一无所知,而她自己的身世,也对于他人,毫无意义,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关系你从哪里来,又将会去向哪里。
喜桥想起唐翠芝用力断开她与夏风时的那股子凶猛,真像一场预谋已久的谋杀,或许,唐翠芝之所以又返回来,就是为了干掉她肚子里的这个孽种,在她的眼里,这个孩子就是当年在她肚子里的喜桥,她早干掉它一天,那么,就离想象中的幸福,多靠近一步。如此说来,唐翠芝谋生掉的,不是喜桥与江中鱼的孩子,而是喜桥自己!
这样想,喜桥吓了一跳,刚才的那种神思恍惚,也减了大半。她的孩子死了,可是喜桥不想死,更不想被唐翠芝给谋杀掉。唐翠芝现在一定觉得自己丢了金家人的脸,像她当年丢了唐家人的脸一样。哦,不,唐翠芝从来不觉得自己丢人,她对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持有百分之百的自信,她只怀疑别人,无休无止地怀疑,一辈子都不会减弱地怀疑。
中午快要吃饭的时候,柳欢喜提了一大堆补血的水果和吃食,推门走了进来。李响快步迎上去,接过柳欢喜手中的东西,像喜桥的亲人一样,喜笑颜开道:没想到你还真是一个细心的男人,说了喜桥就是妇科疾病,没什么大碍,还非得提这么多东西,不过现在讨好我们喜桥也对,否则,一个月后,人家怎么会一心一意做你的新娘?
喜桥听了有些紧张,而柳欢喜则喜滋滋地搓着手,让李响赶紧吃他提来的午饭。那午饭一看就知是柳欢喜自己用心做的,鸡蛋酥软可口,米饭喷香饱满,鸡汤里还滚动着热烫的桂圆和红枣,喝一口下去,五脏六腑都好似被一双温柔的手给熨帖过了。李响故意将汤喝得震天响,借此来夸柳欢喜的好手艺。喜桥却是心里不踏实,几次啃鸡腿的时候,看李响一眼,李响不搭理她,边吃边与柳欢喜谈得热火朝天。喜桥心里其实明白,李响这是在为她尽力遮掩自己身体里的秘密,并减轻她心底重压着的负罪感。
柳欢喜与李响谈兴很浓,但他依然没有忘了细心地拿过纸巾来,帮喜桥擦掉唇角的菜汁。李响就笑着拿他们开涮:哼,好意思么,在我这快要离婚的可怜女人面前,展示你们的百般恩爱。喜桥红了脸,柳欢喜却是吓了一跳,停下拿着纸巾的手,扭头问李响:怎么,你要离婚了,是因为……
你是想说因为你老乡林小由吧?李响直接挑明,但照例喝着鸡汤,脸上毫无愧疚之色。
柳欢喜“呃”了一声,好像打了一个饱嗝,却只出来一半的气,另外一半,被生生给憋回去了。
李响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不过你那个小老乡啊,人倒是挺不错,只是较真了点。
喜桥知道李响说的较真,指的是林小由真的爱上了李响,并生出纠缠。不过李响当初喜欢的,似乎就是林小由那股子青涩认真劲,她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放到心底里去爱过了。
柳欢喜低头想了片刻,才试探问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工作么?
这次换成了李响“呃”了,她摇摇头:我似乎有……一辈子那么长,没有跟他联系过了,只知道他有了女朋友,似乎挺甜蜜的吧。
柳欢喜一声叹息:他现在还是一个人,前一段时间,无业四处晃悠,在网吧里打游戏的时候,跟人打架,将人砸伤,被关了局子,他又电话我,将他捞了出来,出来后,他就……离开省城,去了北京,也没有再得到什么消息。
三个人因为这个消息,一时间找不到话说。李响喝鸡汤的声音,小了下去,也慢了下去,但在寂静的病房里听起来,还是一样响亮。李响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一句:真没出息,生下来名字里就有个响字,这样落魄的时候,还如此不知羞耻地吃喝拉撒。
不过我去局子里接他的时候,他倒是说了一句话,让我……转告给你。说完这句,柳欢喜顿了下,看了一眼李响。李响惊讶地放下勺子,抬起头,脱口而出: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说不管你将来和谁在一起,他都会……将你深藏在心底……一直爱你。
李响的眼泪,有一大滴,非常饱满地从脸上滑落,滴进鸡汤里去。李响捧起饭盒来,将鸡汤一口气喝干了,又舔了舔双唇,像要将那咸咸的眼泪的滋味,仔细地再回味一遍。
李响只说了一句谢谢,便收拾好饭盒,找了要去上班的理由,匆匆离开了。柳欢喜送她回来,喜桥幽幽一声: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个人都是闹着玩的,不想,还动了真情,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真是复杂难辩。
柳欢喜亲了一下喜桥的额头,用了同样惆怅的语气道:是的,喜欢起一个人来,可以喜欢他(她)的一切,优点,缺点,瑕疵,污渍。
喜桥靠在柳欢喜怀里,她忽然就想永远这样依靠下去,在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死掉之后,她常常觉得,这样温暖的依靠,也属于奢侈,如果哪一天,柳欢喜知道了,她确信他一定会走开的;既然如此,那就能尽力抓住一些温暖,就抓住吧,人生苦短,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快要出院的那一天,唐翠芝终于现了声,她在电话里声音依然底气十足,似乎这一场意外,根本与她无关;或者,对于她来说,这是一场幸事,再没有比能消灭掉一个人生里的污渍,更让她沾沾自喜的了。她都没有问喜桥身体是否完全地康复,她只关心那一场即将到来的婚事:我已经找好了县城里的亲戚,你的姑姑姨妈们,还有叔叔伯伯们,我到时候雇一辆车,开到你们饭店门口,参加完婚礼,再开回去,当然,如果男方家有意安排我们住一晚上,再逛逛省城,那更在亲戚朋友们面前装点门面。
喜桥说:如果你高兴,怎样都行,反正彩礼足够你雇几辆车的了。
喜桥这样说,就是想堵住唐翠芝要雇车钱的嘴,她知道唐翠芝是一头狮子,施展淫威,还会张大了口,无休无止地朝她索取。她想是时候堵住唐翠芝的血盆大口了,否则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她自己的人生。唐翠芝已经谋杀掉了一个生命,那么,她也完全有可能,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中,谋杀掉喜桥与柳欢喜的幸福。
唐翠芝刻薄喜桥:还没嫁人呢,就学会偏心婆家人了,没见过你这样没良心的女儿,当初我怎么就没下狠心呢?
喜桥一脸冰霜,却假意开玩笑:是啊,如果你当初像前几天那样下狠心,这个地球上,就只有金小贝一个人惹你厌烦了,你实在应该嫁入豪门享尽荣华富贵,不该被我们俩这样没出息的儿女,折磨一生的。
唐翠芝“哼”了一声:我倒是想,可是你们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给我找麻烦,我生下你们来,就是给你们当仆人伺候你们舒服过日子的。
喜桥这次是真的笑出来了,她忽然有些佩服唐翠芝在生活面前强大的自负和自信,没有人能够像她这样,女儿遭遇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巨大创伤,却依然若无所事地热烈活着,似乎,喜桥的存在,根本与她毫无关系。
但是喜桥憋不住,她在唐翠芝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将心里的冷嘲热讽,顺口倒出了一半:可不,我在医院里天天养着身体,不用上班,多舒服,哪像你在老家里待着,走亲访友,跑得腿都断了,世界上大概再没有像您这样关心我婚事的爹妈了。
唐翠芝这次听出了喜桥心底的怨恨了,但她不动声色,却吐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来:死了不好么?你肚子里那个不死,你的婚姻就死了,你不感谢我,还抱怨起来了,你没我好命的,如果你像我当初那样,几十年后,你混得比我现在惨得多!
喜桥真的被唐翠芝这一把刀子,给割醒了,她忽然心生恐惧,觉得自己与唐翠芝之间,是被宿命给死死捆绑住的,唐翠芝这一生,两次要杀掉肚子里的孩子,只是,一次失败了,一次,却成功了。如果她像唐翠芝一样心机重重,那此刻真的应该感谢唐翠芝的吧,可不是么,肚子里的孩子的死,换回了她的婚姻的活。没有什么人,能比唐翠芝更了解世俗生活的无情了,她是喜桥的导师,那个通向残忍却也富足的世俗生活的导师。
喜桥握着电话,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在唐翠芝的辱骂下瑟瑟发抖,她不敢反抗,也没有能力反抗。而当她长大了,从家里搬出来,她以为自己能从此摆脱这个噩梦般的家庭,可她错了,唐翠芝是一头狮子,会张大了口,无休无止地朝她索取。她想是时候该堵住唐翠芝的血盆大口了,否则她失去的不仅仅是钱,还有她的人生,以及她和柳欢喜的幸福;也是时候,向那个过去的一直因为唐翠芝而对人生充满了仇恨、怨怒甚至谋杀的自己,告别,而这样的告别,她需要的,不仅仅是对自我的原谅,还有,对唐翠芝这样一个疯狂又绝望的母亲的宽宥。她知道这种宽宥不是对唐翠芝自私的纵容,而是通向与命运和解的一条必经的通道,她只有勇敢地走过去,才能真正地获得新的想要的人生。
喜桥用她在唐翠芝面前从没有过的从容与镇定的声音,慢慢道:妈,既然我要结婚了,我想,你也肯定会祝福我,这么多年,你能够辛苦地抚养我长大,我虽然嘴上从未说过,但心里一直是感激的。无论我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您的女儿,是从您身体里,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个生命。而今我将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的家庭,这个家庭,对我重要,对您也同样重要。至于外人怎么看待,我想,那样的虚荣,不要也罢。所以,我的决定,是那些不怎么重要的亲戚,就不要麻烦来省城参加婚礼了,住宿游玩,当然更要免掉。我和柳欢喜都是工薪阶层,婚礼不会寒酸,但也不会铺张浪费,没有必要的完全为了虚荣的花费,都在精简之列。我相信您如果真心希望我们过得幸福,希望将来我们会有更好的经济能力照顾好双方的父母,那么就会为我们考虑节约。
唐翠芝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忽然失声道:你是说,连雇车的钱也免了?!
喜桥淡淡道:为了给您省钱,免掉更好。如果亲戚们愿意来,我们只能出来回普通汽车的费用。
唐翠芝尖叫:凭什么?!
喜桥笑:就凭您这样对我好,让我可以轻松地结婚,不必再有您这样的命运。雇车的费用高昂,许多亲戚,也未必想要来省城看婚礼的热闹,他们嫉妒您有个省城的女婿还来不及呢,怎么会来看我们秀幸福?所以,您是好心一片,可是却要让人家难堪和失落,何必呢?
唐翠芝终于哭出声来:喜桥,你这是在报复我当初怀孕时留下了你吧?!你不知道我费尽心机所做的一切,都是不想让你重复我这样不幸的老路!
喜桥忽然心里升起一阵疼痛,这疼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平息了一会,才继续道:谢谢你,妈,我明白你的苦心,但也请你原谅我所做的一切,因为,我已经长大到和你一样,可以决定自己的婚姻。
唐翠芝歇斯底里地冲喜桥喊:好,既然你这么宽宏大量,我也宽宏大量,只是,你别以为你可以逃得掉对这个家的责任!我生养了你,你就有责任,对这个家付出一切!
喜桥只轻轻说了一个“好”字,而后便听到唐翠芝“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喜桥的心里,忽然像此刻窗外的天空,明净,清晰,开阔无比。
喜桥与唐翠芝的电话,当然不会让柳欢喜知道,她是跑到厕所里,给唐翠芝打这一通电话的。回来的时候,在病房里看到金小贝,一脸的兴奋,也不问喜桥得了什么病,只喜气洋洋地说起自己的实习期结束,留在了报社里。喜桥一边收拾出院要带走的东西,一边头也不回地叮嘱金小贝:一会你姐夫来了,谢谢他,全是他在背后,找同学帮忙,你才能顺利留下的。
金小贝却撇嘴:跟他也没多少的关系吧,还不是我表现出色,人家才肯留下我的么?
喜桥诧异,回头看金小贝一眼,看到他眉宇间几乎是从唐翠芝脸上原封不动扒下来的得意世俗的表情,没再说什么,她知道对他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从唐翠芝身上拷贝下来的生命,除了在她这里,发生了变异,让她终不致于失去心底良善单纯的一些美好,在金小贝身上,是没有任何改变的。
柳欢喜的羽绒服,有些脏了,喜桥决定回去帮他拿到洗衣店去洗,整理衣兜的时候,掏出一沓收据来,喜桥随手打开,看到上面几个刺眼冰冷的字:人流手术。
原来柳欢喜,什么都知道的。喜桥想。
柳欢喜打好了车,才让喜桥从医院的楼门口里出来,他怕喜桥吹了冷风,对身体不好。那件脏了的羽绒服,穿在他的身上,有些肥大,大约,是他这一段时间,来回奔走,廋了,喜桥第一次注意到,柳欢喜廋了,他在她的眼里,一直都是面目模糊的,这一次,她却看清了他。
金小贝坐在副驾驶的旁边,柳欢喜搂着喜桥的肩膀,就像搂着一块碧玉,或者宝石。喜桥的心里,却是起伏的汪洋大海,她在这片大海里,随波逐流,不知道飘向何处,也不知道柳欢喜的船,又会载她多久,停驻在何处。
喜桥在迷茫中,觉得有些冷,她将右手伸进柳欢喜的衣兜里,不经意间,又触到了那一沓早已暴露了所有秘密的收据。它们像刀子一样,一把一把地全插进喜桥的心。喜桥觉得疼痛,想要抽出来,却被柳欢喜同样伸进来的左手,给有力地握住了。那双大手,像她人生里的指南针,她触到了它,便找到了归航的方向。
柳欢喜说:喜桥,我已经买好了戒指和银饰,结婚的时候,你戴上它们,一定很美。
喜桥哽咽,没有说话,只是展开手心,握住了那一把纸做的刀子,她听见窸窸窣窣的碎响,从遥远的神秘的暗黑世界里传来;那是冰层消融的声音,很厚很厚的冰层,从她还在唐翠芝肚子里,快要被谋杀掉的时候,就一点一点积聚起的千年不化的冰层。
初稿:2012.3.24—2012.10.26
终稿:2013.2.7—2013.8.29
后记
小说结束的时候,母亲从山东千里迢迢地乘坐飞机,来到我居住的城市。刚刚因为小说终结而松弛下来的心,又立刻紧张起来。像小说里的唐翠芝与喜桥这对母女一样,因为种种原因,我与母亲,也始终处于关系紧张的状态。我们都是不知如何温柔表达的女人,年少的时候,相比起而今,争吵更为频繁。我们常常用刻薄的言语,来表达对彼此的关爱。我们之间,也很少有过肌肤的亲密。自从那条连接我们的脐带断掉以后,我们便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并在苍茫的人生中,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无声无息地前行。
不知道潜意识中,我是不是因为与母亲的这种疏离,才定居在离家千里的异乡。我只是知道,在母亲的身边,我会因为她的苛刻,而微微的不安,会千方百计地编织许多的谎言,遮掩种种在她看来,不体面的过往与当下。生活犹如一缸时日长久的水,我需要小心翼翼,才不至于搅起浑浊的渣滓。
而因为与父亲争吵,一气之下跑到我身边的母亲,在像以往那样行使至上母权的时候,视线中却有了一丝的犹豫和退缩。她不再是那个霸气十足、蛮横无理的女人,甚至,她还会看我的脸色行事。她拼命地干活,做饭,洗衣,拖地,她在这样的忙碌中,有逃避跟我说话的嫌疑,也有要讨好我的愿望。我坐在沙发上看书,看她的拖把伸过来,会立刻抬起脚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却依然假装心平气和,劝她休息一会,不要太累。她立刻表功似的一连声道:不累不累。我听出她的回答中,带着在人屋檐下的客气,似乎,怕我随时生气了,会赶她回家。
相比起小说里的那对母女,我和母亲的关系,当然和缓得多。我们只是不擅长表达,不习惯亲昵,又因为性格的相似,而无法和谐地相容。但可以确信的是,这部小说的写作,我从30年来与母亲的相处之中,汲取了诸多的灵感。在母亲60年的人生中,她对生活的不满,对物质的无穷欲望,对幸福带有焦灼的不息追寻,对家中每一个人的挑剔与指责,对琐碎生活的无助与失望,亦间接影响了我。只不过,相比起母亲,我是幸运的,我有文字的引领,可以将人生中种种的孤独与痛苦,无声地化解。
所以我依然感激我的母亲,感激她的敏感,她对人事一针见血的洞察,她在看透人生艰辛后的冷漠,她对活着的丰沛的激情和时常的厌倦,她拿着一根鞭子不停歇地对我的抽打,她嚎啕大哭时对我神经的考验与折磨,她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忽然像个孩子一样靠在我身边时的惶恐,都值得我用力地感激。
此书出版的时候,我也将幸福地生下自己的宝宝。我惶恐不安,但又冥冥中希望是个女孩,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真正地懂得母亲,宽容她对我所做的一切,并学会对琐碎人生的豁达、宽宥与接纳。
我原本想将此书,命名为《小谋杀》,但终究还是觉得,《请你原谅我》或许更为贴切;我愿意做一只孜孜不倦的虫子,在人心的泥土里,不断地向下,向下,直至触及到那温暖的可以让我安静冬眠的根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