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之下

三井兽

1

当林书豪三年前在面对湖人和科比砍下38分，成为史上首位能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打出此表现的华裔球员时，观众席中他的父母和朋友的震惊表情还历历在目，以至于后来“林疯狂”的名字家喻户晓。之后无论是麦克·德安东尼辞职，还是林书豪自己做了膝盖手术，或者重温自从火箭在2012年七月份签下林书豪，两年后又将其交易到湖人这段时间的回忆，有些人可能意识到：我们也许对他在场上的表现津津乐道，无论好的坏的，但是对他的私生活却一无所知。

林书豪现在住的地方位于圣塔莫尼卡，这是一间只有两个卧室的公寓，距离海边只有10分钟路程，而且整条路都种满棕榈树，不管是谁来到这里的第一印象总是：这地方简直就是林式风格。门厅里立着的假竹林上有小熊猫和犀鸟玩偶，十二格的运动鞋架占满客厅的一整面墙，另外客厅里还摆着电子钢琴，上面是《狮子王》的曲谱，旁边是一台电脑，他经常在网上玩DOTA。客厅有大大的落地窗直通露台，他时常在那里做些营养师允许的烧烤牛排。厨房外挂了个白色的油画板，上面是家人朋友用各种颜色的油性笔留下的信息和涂鸦。

这套公寓大约1200英尺（合111平方米），租金比起他那三年2500万美金的合同简直是不值一提，林书豪出入都非常低调，邻居们甚至都不知道隔壁住着“林疯狂”。“我一般见人都会低头赶紧跑，或者扣上帽衫装作跑步的路人。”他说，“这里安保还不错，我知道我现在不再住在纽约了，但我仍然很在意过去。”每当朋友来家里做客，林书豪都会选择在餐桌上聊天，旁边的墙上挂着一个有寿司装饰的钟，钟表的指针上有金枪鱼和鲑鱼。林书豪平时在家就穿着灰色毛衫和黑色运动短裤，他一直都在避免提到“林疯狂”这个词，他曾经在一次采访中侃侃而谈，说了大约超过10000个单词，但“Linsanity”只提到了两次，他时常用“纽约”来指代，他在那里被狗仔跟踪，有人到酒店里敲他的门——哪怕这座城市歌颂他，他也要想方设法躲起来。他在圣塔莫尼卡倒是没遇到过骚扰，所以他出门次数也增多了，戴着墨镜在海边骑自行车是很快乐的。

每天他都能见到大哥约什，当年林书豪所睡的沙发持有者，现在他是一名牙科医生，他在林书豪被交易到湖人前一个月搬到这个社区，他跟妻子帕特里亚两个人负责林书豪的商业活动，他的训练师约什·范则跟他形影不离。在工作的时候，林书豪的状态是隔绝的，就算在采访期间远在旧金山帕罗奥图的父母打电话过来问候，他还是会挂了电话，而不是打断谈话。朋友们抱怨湖人主帅拜伦·斯科特用寂寂无名的罗尼·普莱斯和乔丹·克拉克森代替他首发，他也只是微微地笑着不掺和话题。厨房外的油画板上也有些亲友关怀的消息，他们看了比赛和新闻评论，用林书豪自己的话说是“他们那时候超级生气”。“他们的关心让我不得不直接告诉他们，我非常感激各位站在我这边。”他说，“但是我并不想听到这些关于如何难过抱怨的消极信息，因为我没办法带着这些负面的情绪去工作。”

林书豪失去首发位置是从在火箭的第二个赛季开始的，主帅凯文·麦克海尔决定用需要球权的詹姆斯·哈登和只关心防守的帕特里克·贝弗利搭档，哈登是球队的核心，不幸的是林书豪也需要有球权在手，两者之间的冲突很容易就让球队做出了选择。火箭队的总经理达瑞尔·莫雷曾因在2011年圣诞节的裁员而伤过林书豪的心，但是在去年夏天林书豪再次被他抛弃，甚至在招募卡梅隆·安东尼时那属于林书豪的7号球衣直接PS在甜瓜身上，林书豪本以为所有这些往事都会随着自己来到洛杉矶而烟消云散，但是他在这里却一直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2

在洛杉矶，林书豪的生活似乎变成了《爆裂鼓手》和《鸟人》的剧本（两部电影皆为2015年奥斯卡入围影片），一个沉迷于梦想的年轻球员被自己曾经扮演过的超级英雄所束缚，始终无法逃离前世的身份。“在我心里，我是一直都想打首发的，我也一直都想赢得总冠军，想成为全明星。”林书豪说，“我想做优秀的球员，这三年来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但是却没在场上看到任何成果。”梦想与现实的差距让林书豪有点无奈，他叹了口气苦笑着说：“这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了，NBA球员的平均生涯寿命只有5年，我不是什么会计师或者金融学者，可以等到60或70岁还能做着这份工作。”

有的时候，林书豪会在球队包机上回忆着自己这些年的轨迹，这种落差让他感到疲惫不堪。有时候在家里他也会被突然而来的忧郁袭击，每当这种情况发生，他总会去海滩散步，对着大海做几个深呼吸。比赛结束后，他回家一般都会用iPad看当天的比赛回放录像，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等他做完每天必背的祷告，凌晨四点他才能睡着。“等我在早上六点钟再醒过来，脑子里总盘旋着千百个念头，全是关于前一晚的比赛，关于我过去取得的成功，我该怎么才能将它重现，我该怎么去训练一些特定的脚步动作，该怎么用不同的角度分析解读比赛。”很多时候，林书豪总是一个人走入这片迷梦，但在本赛季初的一个晚上，差不多凌晨一点的时候，林书豪收到了同样睡眠甚少的科比·布莱恩特的短信。“我希望你能因为球队这个赛季的糟糕表现而愤怒。”科比写道。但这支湖人还是拿着联盟倒数第四的战绩，同时也是自搬迁到洛杉矶以来的队史最烂战绩，而林书豪在他出战的74场比赛中，有13场的个人得分甚至不到5分（两场比赛一分未得）。

每场比赛结束后，依旧会有很多球迷会跟他合影，但很多次他的一位朋友告诉他，有的球迷事后就拿着照片对别人嘲笑林书豪打得有多烂。但这些都不算最困难的，让林书豪在这最困难的一年里最难应对的处境，就是一月末客场对阵圣安东尼奥马刺马刺的比赛前，斯科特教练决定将他DNP，而他当时并没有任何伤病。“这绝对是我的最低点。”他说道。在比赛中坐冷板凳，那一刻的林书豪仿佛回到了职业生涯的起点，不被重视，只能在板凳上看着。“我感觉自己好像绕了个大圈回到原地。”林书豪说，“我记得上一次被DNP还是在三年前刚进尼克斯的第一个月，我没球可打。那时球队战绩也很差，而我一直没有机会出场，但之后我突然成了首发，又发生了那么多事。而现在，我好像又退回到三年前的那个状态，重新开始。”

当去年夏天林书豪听说火箭将他交易到湖人的消息时，他正进行着每年一次的亚洲之旅，得知他即将与科比这位多年来在中国人气超高的名人堂球星做队友，林书豪激动难抑，哪怕这位巨星曾在2012年湖人对阵尼克斯的比赛前轻蔑地反问记者：“我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谈论什么，这孩子（林书豪）是谁？”当然激动的另一面就是遗憾，因为他错过了与恩师德安东尼再次联手的机会。德安东尼曾在这笔交易完成后的第一时间给林书豪打了电话，那时的林书豪正睡在北京丽兹卡尔顿酒店的大床上，时间已是凌晨三点。“我的天啊，我不敢相信我们就这样错过了。”德安东尼在话筒那边尖声说道。

这位进攻大师曾经在纽约发誓一定要让林书豪成为“一代骄马（Secretariat）”，在分道扬镳后，他们依然保持着联系。他们的羁绊从“林疯狂”之前的那次训练就开始了，当时林书豪主动问德安东尼：“我应该把西海岸家里的车运过来吗？”当时德安东尼还说：“这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但很快，德安东尼就发现了林书豪与史蒂夫·纳什之间的相似之处，他教给林书豪一些前弟子纳什在凤凰城经常用的动作，而他可以很快就在接下来的比赛里将自己的本事展示出来。

现在，在辞去湖人主帅职务仅仅两个月后，德安东尼又给林书豪打电话了，失去执教林书豪的机会，让德安东尼有些痛心。“我讨厌错过执教这么好的球员的机会，他真是属于那类很特别的控卫。”德安东尼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说。德安东尼是一名善于打造控卫的家伙，在他的手下，纳什拿到了两个MVP，而提到林书豪，他开始怀念当年那支尼克斯，没有卡梅隆·安东尼，只有林疯狂。“那三周真是太美妙了。”德安东尼笑着说，“特别是他在情人节当天对阵猛龙还投进了绝杀，那时候觉得每天都像是情人节。”

3

纽约的爱却注定了洛杉矶罗曼史的失落，但德安东尼从不掩饰对昔日爱将的喜欢。“我认为林书豪能融入任何体系。”德安东尼说，“他就是有那么好，但换在其他体系，他不会是‘林疯狂。假如你没有为他创造空间，如果你不充分利用他攻击篮筐的渴望，他就会变得平庸。”但是斯科特作为德安东尼的继任者更青睐传统的普林斯顿体系，他在赛季前就明确表示希望湖人平均每场的三分出手数只能在10到15次。“林书豪习惯在场上90%的时间都控球，但在我的体系里，他不能这么做。”最近在一次湖人训练中，斯科特说道，“他确实有优秀的时刻，但有时候聪明人进了这个体系会变得最笨。”

林书豪知道体系对于控卫来说有多重要，它可以造就或者毁灭一名控卫，这种影响比其他任何一个位置都更明显，而今年他将成为自由球员，这会让他得到选择的机会。现在联盟小球当道，那些采用部分德安东尼体系，并且战绩更好的球队会对他很有兴趣的，不过林书豪从来不会拿其他借口当作他打得不好的理由。“其实大部分的责任还是在我。”林书豪在被问到融入球队的问题时说，“我不会逃避。说实话，我也不希望我的打法只被某种战术束缚，很多人都说‘没有科比你的发挥要更好，但我认为球队是需要巨星的，我的目标是继续成长，在任何体系中都可以生存，伟大的球员都是能克服困难的。”

林书豪当然知道他跟“伟大”的距离，于是他自己在为这个目标而不懈奋斗，但是最让人伤心的一点是，现在他没能离伟大更接近并不是由于自身缺乏努力而造成的。“继续投篮。”他说，“你以为我在失眠的时候会做什么？”别看如今控卫的表现被捧得很高，但林书豪只关注灰熊队的麦克·康利，他在没有多少空间的情况下也能发挥。而作为老大，科比也对他有所提点（提升中距离投篮），但是当德安东尼听说了这些训练计划之后，他只说了一个隐喻：“要想做公司老板，你得先成为个员工。”

就算林书豪接受了科比的建议，增多了远距离两分的出手，他们的个性还是泾渭分明。科比的球技令人钦佩，然而在为人上却不好相处，这一点从去年的德怀特·霍华德身上就能够体现。在刚到球队的一次训练中，科比当众怒骂林书豪的投篮像手纸一样软。“科比跟我的领导风格很不同，我不会说话，不是那种会骂人的人。”林书豪说。今年他在场下生活里遇到的最大纠纷，还是他和约什在夜里踢球打破了窗户被邻居投诉给房东。林书豪性格温和，从来不喜欢多嘴生事，当年面对科比砍下38分，尼克斯的教练建议他对媒体向科比打个招呼介绍下自己，但他还是没说出口。“不是因为我表面看起来温和，就代表我不渴望。”林书豪说，“但这就是我的性格，你说得越多就会越在意。”

林书豪可以不在乎科比在训练中的咆哮乃至对自己的人身攻击，他只在乎自己所在的一方输掉了训练赛，他曾甚至恳求斯科特再打一个回合，但斯帅以湖人接下来背靠背比赛需要休息为由没有同意。又或者是那场对灰熊的比赛，比赛还剩24秒，科比急得直拍手，冲着林书豪大喊去犯规。站在弧顶防守康利的林书豪并未理会，科比直接冲过去亲自犯规，气得要爆炸。事实上，林书豪真的没有听到科比的呼喊，因为当时他正对着边线的斯科特大喊：“我们得去犯规！”而斯科特一直叫他别那么做，但被广泛传播的只有科比对林书豪发火的片段。

这一事件让林书豪的父母很不满，因为林书豪被公众侮辱往往不是就事论事，还包含着关于他是否是软蛋的质疑，当然更多的，还有种族问题。“开玩笑所带来的后果对于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完全不同的。”林书豪说，“而亚洲人是非常容易被人开玩笑的对象，我们是少数人种，所以大家都能对我们开玩笑。很多人一看到我就先对我下了结论，他们觉得我不够强硬，但这是怎么做出的评判呢？”

4

林书豪知道自己的经历故事堪称复杂，这已经不仅仅是种族或者是否强硬的问题，但他依然能分辨出那种或明或暗的歧视。不管是儿时在球场上听到的侮辱词汇，还是进入NBA后有评论称勇士留住他只是为了开拓华人市场，林书豪无法忽视这些东西，而且无法逃离这些思维定势。种族永远会是围绕林书豪的一个主要话题，这也成了他在场上失误多而总是被人诟病的原因。本赛季，哪怕他的失误率已经从效力尼克斯期间的21.4%降到了18%，他的名声还是一个只善用右手的球员，根据Synergy Sports统计，在林书豪的单打中左路突破次数排在联盟第56，而两年前则高居第12。“为什么一有人突破过掉我，他们就会说‘他的防守真差，他就是速度不够。”林书豪说。要知道德安东尼对他的形容却是“我们试训过的速度最快的运动员之一”。

“大家不习惯看到亚裔人成就某样事情，而这就造就了两极化的舆论。”林书豪总结道。这种效应导致了人们对一些事实的忽视，当他的个人数据处于下降趋势时，朋友们会争辩说，好像没人注意到他16.2的球员效率值要高于克拉克森（14.6）和普莱斯（10.2），与科比（17.7）比起来也没相差多少。但是林书豪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生涯巅峰是如何被夸大了——人们大肆庆祝一名非黑人的篮球英雄——很少有其他球员被如此对待过。“如果我拿了大概20分，但它看上去比其他球员拿到的20分要厉害得多。”林书豪承认道。这就是为什么出版商经纪人想要联络到林书豪；这就是为什么，当尼克斯在2012年二月份挑战热火时，勒布朗·詹姆斯和德怀恩·韦德商量着由谁去防守他；而这也就是为什么林书豪想方设法以避免提到“林疯狂”这个词。“作为一名‘先锋或者‘先驱者的艰难之处在于，你找不到一个能谈心的人。”林书豪无奈地说道。

林书豪的生涯无法预测，但你必须得承认，作为一名不具备出众身体素质的亚裔球员，他敢于在这个联盟展示自己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德安东尼曾说：“他只要有信心而不自大，就总能展示出一些特别的素质，而后就总会有好事发生。”斯科特也说道：“他的问题从来不在努力或态度上，比起思考，他更应该拿出更好的反应能力投入比赛。”所以林书豪知道了自己的问题所在：“有时候我需要的只是投入到球场上，专注打球。”他的性格很矛盾，遏制着人类本能冲动的同时还非常热衷于问题的解决，但他现在还没有自信到停止思考的地步，这一切思绪都是他失眠的源头，而这源头里也有上帝。“在比赛之后，我把心里的情绪彻底倾倒干净，我不会美化自己，我会抱怨、发怒，然后，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我只想感受当下。”他说。

在林书豪客厅的白色油画板上，写着约翰福音第3章第30节的摘录：他必扩增，我必衰减。“这句话提醒我不要过于在意自我。”林书豪解释道。但是画板上面最明显的却是另外一句话，这是最近才退休的父亲写下的，这位62岁的老人开启了林书豪对篮球的热爱——“感谢上帝，是你让我们走到今天。”虽然林疯狂已经过去三年多时间了，但缔造那段疯狂的基因非但没有消失，甚至可能更强，26岁的林书豪敢于不世出的疯狂，自然也就敢于在逆境中蛰伏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