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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谁

2015-05-13陆晶靖

视野 2015年23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切尔诺贝利苏联

陆晶靖

斯维亚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生于1948年,父亲是白俄罗斯人,母亲是乌克兰人,这两个国家如今都和俄罗斯关系不好,但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她的写作从未离开苏联,她是个在苏联成长起来的作家。当了几年记者后,她写出了第一本书《那时我正要离开村庄》,结果被禁止出版,因为书中太多地批评了苏联的户籍制度:村庄居民不准擅自离开到城市里定居。后来她也不想出版这本书了,因为觉得“太像记者写的”。在尝试了各种文学体裁后,她转向了如今的这种写作方式,她称之为“文献文学”。她的作品读起来像报告文学,但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它们太厚重,太沉郁。更准确地说,是口述史。

与许多苏联作家不同的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离官方意识形态很远,似乎从来就对集体、爱国、自由这些大词汇抱有距离感。即便如此,她对《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也不十分满意,尽管已经关注了默默受苦的女性群体,已经足够表现了战争的残酷,她依然觉得这本书与苏联军事文学的正统走得太近,似乎一切的苦难因为卫国战争的胜利,都具有了意义。直到《锌皮娃娃兵》写成,她才真正成为一个成熟作家。在男性的战争文学中,英雄主义、自我牺牲和浪漫情怀占据了大部分的叙事篇幅,即便残酷性也被少量地展现出来,但不过是前面这些主流价值的佐料。而《锌皮娃娃兵》完全展现了战争的无意义与荒诞,以至于很多当事人无法接受,甚至写信和打电话来骂她。

阿列克谢耶维奇所写下的,是亲历大事件的小人物的带血的历史。在官方记录和大众媒体中,历史的这些部分都被隐去。书稿面世后,一位在阿富汗领兵六年的将军也写了一篇长文指责她过于关注战争的负面,而忽视了士兵们的忠诚、刚毅和勇敢。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意外的是许多受访人无法接受自己的话被写成书面文字,这似乎把他们的创伤永远定格了。有些父母无法接受自己的孩子参与了一场残暴而无意义的战争的事实,一次次把阿列克谢耶维奇告上法庭,甚至声称不需要她笔下的真实,她们有自己的真实。对于失去孩子的那些父母来说,生活在那种真实中,至少能获得一点安慰。残酷是所有人都不愿意面对的。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采访完一个士兵后七年再次见到这个人,那时他已不愿提起任何当年的事,还反问女作家:“你那些书有什么用?那些书太可怕了。”

完成于1997年的《切尔诺贝利的祈祷:面向未来的纪事》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最著名的作品,也为她建立了国际声誉,出版后的几年内,随着译本的面世,相继在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家获奖,2005年这本书在美国出版后,也获得了当年的全美书评人协会奖。关于切尔诺贝利这个题材,这本书已经成为不可不读的经典。在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四年后,阿列克谢耶维奇才下定决心动笔写它。在这四年内,她本人及父母还有身边很多人都生活在被污染的地区。她母亲因此双目失明,在这个地区长大的孩子中有250-300人得了甲状腺癌。虽然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位于乌克兰境内的普里皮亚季市,离基辅约160公里,离明斯克约320公里,但因为爆炸当天的风向,大部分放射性物质都被吹向了白俄罗斯。这个小国因此成为这次灾难最大的受害者,23%的国土受到了核污染(乌克兰为4.8%,俄罗斯为0.5%),26%的森林及河流也处于污染带内。关于切尔诺贝利,有极多的重要数字值得列出,辐射量相当于广岛长崎投下的核弹的500倍,核心区辐射达到3500伦琴,约50万人参与了救援,污染区至今还生活着800万人……但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写它们,她的重点是记录人们如何埋葬自己的动物,被赶出自己的家园,如何失去自己的爱人,又如何始终无法理解这一切。只通过数字是无法真正记录下这场灾难的。

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切尔诺贝利的爆炸是一个令人震颤的、全新的事件,直到今天,我们依然不能完全理解这场灾难。她在收集材料的三年间,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正在记录着未来。谁也说不清切尔诺贝利的大爆炸将持续到何时,用物理学的眼光看,有些放射元素的半衰期达到上万年,在此之前,人们都无法在这片土地上居住。如果说短,可能也足够短,人们总是善于遗忘。日本核电站的专家告诉阿列克谢耶维奇,日本核电站的每一项技术都极其严密和细致,管理人员也从来不会喝得醉醺醺的,悲剧绝对不会重演。结果福岛核电站还是发生了不可挽回的事故。她的日本朋友觉得自己受了骗:政府没有告诉他们全部的真相,只想把他们的情绪安抚住。官员们想的先是自己,其次才是人民,在这一点上,粗枝大叶的苏联人和谨小慎微的日本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差别。

与许多苏联作家不同的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离官方意识形态很远,似乎从来就对集体、爱国、自由这些大词汇抱有距离感。

即使是今天的人们也并不知道,如果未来有一场无法预料的巨大灾难,自己将会如何应对。在切尔诺贝利爆炸之前,谁也不可能预见一个完全用于和平建设的科技设施,会造成如此大的破坏。所以和普里皮亚季有关的所有人,他们的反应也许就是未来某些人类面对另一场灾难的反应。对于未来的灾难,人类被迫能拿出的最后一样武器,也只有自己的身体。

《二手时代》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最新的作品,它的对象不再限于局部战争和核电站,而是扩大到了整个国家:苏联解体之后的俄罗斯。采访从1991年开始,一直持续到2012年,可以说这是她写得最慢的、也是最有野心的一本书。相比于之前的两本书,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受访人在心态上的不同。总体来说,受访者不再悲痛,但都流露出冷漠、虚无和失望的情绪。大部分人的讲述都遵循“过去……现在……”的结构,对这段历史和自己的国家都怀着爱恨交加的情感。对于许多人来说,一切都是从厨房开始的。赫鲁晓夫执政之后,修建了很多带有独立厨房的公寓,因为公共空间的缺乏,9-12平米大小的空间成了苏联知识分子的饭厅、工作室、客厅和论坛, 当他们在这里认识了足够的同道,也积累了足够的精神资源和勇气后,最后终于走上了街头。这些老一代苏联人并没有真正意识到将要到来的是什么,他们反对戈尔巴乔夫,因为他当年曾许诺进行全方面的改革。许多人重燃希望,也有许多已经移民的苏联人回国定居,结果等待他们的是更大的失望。正因如此,这些人在当年曾热烈地支持叶利钦,但当苏联真正解体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当初站在白宫门口,想要保卫的并不是资本主义,至少不是后来这种形态的资本主义。准确地说,他们当初想要的是一种新的社会主义……与原来的截然不同,但依然是社会主义。

“越多地谈论自由,牛奶和面包就消失得越快。”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俄罗斯人总在面临理念变为现实之后的困境。第一次是建立苏维埃国家,第二次则是脱离这个国家。在厨房里,书和梦想替代了生活,而现在梦想实现了,另一种生活开始了,他们发现厨房里谈论的理想和街头上发生的事情不一样。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有人开始把书清理出自己的精神生活,不是因为缺钱要变卖书籍,而是对它们彻底失望,从托尔斯泰到帕斯捷尔纳克,没人能够教你怎么生活。一个时代的英雄,到了另一个时代就什么都不是。精神病人越来越多,街头犯罪率一直飙升,而在银行的柜台前,全是排着长队打算做生意的人。谁也弄不清楚到底正在发生什么。索尔仁尼琴终于能回俄罗斯了,人们曾经无比热切地盼望他,结果他在美国住得太久,也弄不清楚现状了。许多知识分子的生活变得比解体之前更加糟糕,他们努力地去理解现实,并且试图把他们的所得教给人民,再次充当“时代的良心”;但一方面他们并不真正懂得人民,另一方面,人民也不再需要他们。腋下夹着一本曼德尔施塔姆诗集的人不再受人尊重,这成了“一无所能”的象征。

最悲惨的是老人,他们在希望和等待中过了一辈子。斯大林的时代,他们总听说,战争就要结束了。赫鲁晓夫说,很快我们就能实现共产主义了。戈尔巴乔夫说,很快自由就要来了。后来叶利钦和盖达尔说,我们就快要富起来了。有人等了20年,就为了等一套国家分配的房子,结果休克疗法来了,盖达尔说,你们可以自由买卖房子啦!还等什么,赶紧去买啊!可是拿什么买?以前可以买得起一辆伏尔加汽车的钱现在只能买一双鞋。有人酗酒,有人自杀。对于普京,人们依然是这两种态度:一种认为,他是一个斯大林般的强势人物,能够带领俄罗斯重新崛起,回到旧苏联的荣光;而另一种人说,我们斗争了这么多年,忍受了这么多苦难,难道只是为了等到一个KGB老员工来掌权?

在全书的末尾,阿列克谢耶维奇采访了一个十分独特的人物。这个生活在偏远农村的老妇人和那些城市居民仿佛居住在两个世界,对她来说,世界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样,在这巨大的时代震荡中,她什么都没有失去。“我很贫穷,几十年来我都只关心那些生活必需品,人们说什么,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普京、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对她来说都是一样。她只等待春天,那时候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播种,而春天总是会来的——不像某些别的希望。她不被这些希望折磨,也没有历史的观念,如同大地一样卑微而坚强地活着。可能只有这样的人民,才会觉得这二十多年,没有经历一场荒唐的时代悲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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