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下的风暴
——对契柯夫剧作的认识
2015-05-13刘亚囡山东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刘亚囡(山东艺术学院 戏剧影视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平静下的风暴
——对契柯夫剧作的认识
刘亚囡
(山东艺术学院 戏剧影视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契柯夫的作品看似平静,甚至让人感觉平淡无奇,但仔细揣摩,却又有无尽的意味,让挚爱契诃夫的人,反复阅读,不能自已。本文以契诃夫的代表作《樱桃园》、《海鸥》、《三姐妹》等为例,对此进行了论证。
契诃夫;剧作;认识
1903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在北纬四十五度的某个地方,一个叫契柯夫的中年人晒着太阳,努力地呼吸更多的氧气,努力地与肺结核抗争着,他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生命就要结束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一个月或许更长时间之后,他把这句话写进了《樱桃园》。
然而就这样平静的一句话,仔细品味,却发现其中蕴藏着汹涌澎湃的戏剧情结。
在契诃夫离世的七年之前,当《海鸥》被莫斯科艺术剧院搬上舞台时,观众并没有接受这样一出非常不像“戏”的作品,而契诃夫自己也难过到了极点。观众早已习惯了传统的戏剧观念,习惯了亚里士多德那被传承了千年的“三一律”,习惯了一出戏必须得像“戏”,有矛盾冲突、有重大事件、有发生、有高潮、有结局,时间在戏剧舞台上被高度浓缩。而《海鸥》恰恰与之相反,你很难确定舞台上的人物到底在做什么,他们好像就只是在生活着,平静地过着日子,日子带给他们的一切就是舞台上的所有了。似乎没有戏剧性的矛盾冲突、没有戏剧性的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如此一来,剧院里的观众发出了鄙夷的笑声,他们用最直接的行动否定了契诃夫,否定了他对戏剧的崭新解释。
然而伟大的作品一定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的。翻看契诃夫之后的戏剧创作,我们会发现,越是成熟的剧作越是能带给我们不同于传统戏剧的艺术感受。在契诃夫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他给我们留下了《三姐妹》和《樱桃园》等里程碑式的作品。被他定义为四幕正剧的《三姐妹》,讲述了俄国军官家中的三姐妹在小城市里的生活,她们时刻思念着自己记忆中的莫斯科。故事从最小的女儿伊莲娜的生日开始,而令场上所有的人都矛盾的是,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又是父亲的忌日,一年之前的这一天他们的父亲去世了。一年,对于逝去的亲人只不过是冻结生命的时间表上的一个数字;但是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却复杂至极,365天不足以遗忘往日的幸福以抚平伤痛,而痛苦了一年的经历又让他们时刻想着告别过去开始崭新的生活。戏剧就在这样一个复杂、矛盾又波澜不惊的情境中开始了。三姐妹各自承受着当下的一切,各自思考着生活。大姐奥尔伽已经三十岁了,没有结婚而且好像也没有交往的对象,在一所小学里教课,工作让她经常头痛;二姐玛霞早早地嫁给了自己的老师,但是婚后更加无聊的生活和对丈夫的失望让她无所适从;小妹伊莲娜在父亲去世之后似乎再也无法继续过所谓贵族的浮华生活,日渐衰败的家境让她决定开始依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万物复苏的春天,似乎是一个好的开始,无论怎样说,三姐妹都正在摆脱失去亲人的阴霾,试图开始新的生活。她们对所有的美好的畅想就是莫斯科,而能支持她们可以承受现下痛苦的动力,也是有一天回到莫斯科。莫斯科是三姐妹解决一切的灵丹妙药,那里有爱情、有生活、有诗。这样一个虚无的念头居然成了三姐妹的矛盾的中心,而现实中生活的窘迫所带来的矛盾却被置之一边了。这似乎背离传统的戏剧观念太远太远。契诃夫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设置了传统戏剧的结构却没有按照传统结构的要求走下去。在戏的伊始我们已经发现,娜达沙早晚会把他们赶出去,安德烈正在世俗的深渊里越陷越深,父亲留给她们的生存空间正在被蚕食着。如果按照契诃夫把《三姐妹》定义为一出正剧来讲,那么在传统戏剧观念下,我们理所当然地会看到三姐妹如何与娜达沙斗争,安德烈又将会怎样地被夹在其中而痛苦不堪,然而,故事在这种正常的铺陈之下有意外的发展:人物被推到了不得不战斗的情景之中,但他们却避开了这种必要性。我们看到的是娜达沙一厢情愿地进攻,没有防守,自然没有斗争。她们选择了退让,甚至没有做出保护自己的任何举动。传统的结构网被撕破了,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在剧本诞生之时观众的震惊,或许观众会觉得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好看的。契诃夫式的戏剧出现了。剧本绝不是没有矛盾,而且这种矛盾是不可调和的,是波涛暗涌的,是关于美和丑、理想和现实、真理和谎言的。换句话说,契诃夫的情怀在于站在“人”的高度上,而不仅仅是活着。《三姐妹》平淡无奇地讲述了人类最终级的困惑,三姐妹之所以不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恰恰是因为抗争也是无力的,越是退让越能感受到矛盾的无法调和,现实与梦想、美好和丑陋根本就是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体,深陷在其中的三姐妹又怎能挣脱呢?
“我的灵魂好比一架贵重的钢琴,上了锁而钥匙却丢了。”这是第四幕伊莲娜的一声叹息。契诃夫深爱着他的三姐妹,奥尔伽那么善良、玛霞那么勇敢、伊莲娜那么单纯,但是作者也对她们软弱无力、不切实际的生活状态发出了哀嚎一般的嘲笑。没有人能救得了三姐妹,没有莫斯科,没有美好的生活。契诃夫一直强调他不喜欢莫斯科艺术剧院的第一次演出,因为那场演出将《三姐妹》演得悲惨凄苦,他一再强调这是一出正剧,充满了通俗喜剧的因素。对于之后的《樱桃园》,他的定义也是四幕抒情喜剧。而搞清楚契诃夫所说的“喜剧”的涵义,则是读懂、排演契诃夫戏剧的关键。自阿里斯托芬之后,喜剧的样式千百种,各有各的特点。被囿于生活困境中的三姐妹奥尔伽、玛莎、伊莲娜畅想着不知道在哪里的美好未来,而没有注意到自己正在失去的一切,她们已经被生活所抛弃。作品带着淡淡的忧伤的嘲讽,谁能说这不是一出最大的人间喜剧呢?他们正在做着自己所鄙夷的事情,他们离所希望的生活越来越远。矛盾的生活日复一日,无法停止,却注定有一个悲剧的外壳。三姐妹的举手投足都体现出贵族的高贵,她们会用意大利语说窗帘,她们会弹钢琴,可以品尝出什么是上好的食物,可是她们偏偏生活在这样一个远离莫斯科的小城镇上,镇上的居民除了热衷于讨论普罗多波波夫是安德烈的上司又是娜达沙的情人之外没有别的喜好,他们甚至听不懂三姐妹的语言,更无从了解三姐妹的痛苦,生活的荒诞和无稽正是作者所看到的最为好笑的喜剧。
其实,换一种说法也许能更好地理解契诃夫的主张。在他的作品中,喜剧、正剧、悲剧完全是融合在一起的,它们不是无法调和的矛盾体,而是统一在生活中的不同的侧面。我们在感慨三姐妹失去对爱情的幻想、失去回到莫斯科的幻想之后,深深地被触痛了。可是生活是可笑的,伊莲娜鄙夷无所事事的人却不能接受当下的工作;连韦尔希宁这个从莫斯科来的男人也只是一边畅想着未来,一边琐碎地给所有人讲述着自己婚姻的不幸;奥尔伽说土旬巴赫脱下军装的那一刻是那么难看,她看着心里难过极了,可是如果伊莲娜愿意嫁给他,她还是高兴的,因为这是两码事;玛霞决定勇敢地爱一次,可韦尔希宁什么也没做就走了,库雷京却一直在微笑着说:“我的妻子很好、很好。”……这就是真实的、作者所经历着的那个年代,他嘲笑身边的种种或许还有自己。在剧中,我们不会看到解决问题的办法,不会看到大团圆的结局,甚至连被困于这种荒诞的出口的事实也无法看到。作者从来不会试图告诉我们面对这一切时该怎么办。“契诃夫的戏剧中有很多悲剧性的东西,但他不是用悲剧形式表达出来的:他的作品里的悲剧事物是和一些偶然的、荒谬的,因而也是可笑的事物糅合在一起的。”①契诃夫如此深刻地给我们展示何为喜剧,他一再强调《三姐妹》一定要让观众笑,但他又说笑并不代表快活。正如契诃夫的一生,似乎充满这种纠结,身为医生却被结核病所困扰,甚至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病情;从小被东正教所包围却绝对不愿成为一个教徒。我喜欢叶尔米洛夫对契诃夫的评价:“呈现在喜剧形式里的悲伤的内容和包藏在正剧、甚至悲剧形式里的喜剧内容——这两种生活的和美学的矛盾,无可抗拒地吸引了契诃夫,从他的少年时代起,直到他生命的尽头。”②
契诃夫于百年前发出的那几声嘲笑,在现在的生活中仿佛越来越清晰和响亮,伊莲娜就在我们身边,柳鲍夫其实也尚未走远。奔波在路上的我们,心中都有一个莫斯科。我甚至有一个念头,一定寻一个机会去到北纬四十五度的契诃夫的家乡,在冰天雪地里再读一遍《三姐妹》,再读一遍《樱桃园》,从那里开始,翻开我们对活着的意义的思考……
契柯夫就是这样,他写过的所有作品都看似平静,看似平淡无奇,但仔细揣摩,却又有无尽的意味,让挚爱契诃夫的人,反复阅读,不能自已。这也可能就是在他去世百年之后,人们仍然无法忘记他的根本原因吧!
注释:
①格利高里耶夫.契诃夫剧本的舞台结构[M].莫斯科版,1924.100-110.
②叶尔米洛夫.契诃夫的戏剧创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243.
刘亚囡,硕士,山东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讲师。
I10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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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0125(2015)03-001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