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瓜记趣
2015-05-12王晓建
王晓建
1969年,我在陕西省宜川县高柏公社下熟畔村插队。
那年春天,我们村以“搞副业”为名种了几亩西瓜,那可是在我们下熟畔和邻村上熟畔之间的好地上种的。宜川人把种瓜称作“押瓜”,押瓜不是谁都能干的活,生产队专门聘请了一位“瓜把式”担此大任。
眼看着瓜地里的西瓜破土出苗,由小到大,生产队长杨福财宣称:“唔,咱村今年的副业是搞对了,等瓜熟了把瓜卖了,村里人就都能分上几个钱。”
那一年可谓风调雨顺,被全村人寄予分钱希望的瓜入了伏就成熟了,每一个都有十几二十来斤重。杨福财给我们几个知青切开一个尝尝,嘿!沙瓤,大家一致认为:在北京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西瓜。
接下来的问题是把成熟的西瓜变成钱。杨福财决定,逢集日时,赶上毛驴驮着瓜到集上去卖。卖瓜的任务,村里人议定,就交给两名北京知青——我和钟年年。
为什么要让两个知青去卖瓜?我们的好朋友、什么事都能看得通通透透的明珠子笑着说:“你们知青又认不得几个人,可以不讲情面,想白吃瓜的人不就吃不成了嘛。”
高柏公社所在地旧时有一座九廊头庙,所以本地人把去公社称作“去庙上”。九廊头庙原本有定期庙会,后来,庙会逐渐演变为集日。每逢农历初五、十五、二十五,是赶集日。
赶集日的前一天,村里人摘了瓜,除各家各户分了几个,就都堆在一处等着卖了。杨福财给我和钟年年交代说:最好卖现钱,实在卖不成现钱,记账也可以。所谓记账,就是遇到没有或不愿掏现钱的吃瓜人,把他们的姓名、住在哪个村、吃了几斤瓜记下来。我和钟年年有些疑惑:要是有人把瓜吃了,却报个假姓名、假村庄咋办?杨福财有把握地说:不打紧,谁会为几斤瓜哄人哩?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钟年年赶着三头驴,驮着好几百斤西瓜去了二十里外的“庙上”。我俩到得早,占了个好地段摆上瓜摊。那瓜摊其实也简单,就是一杆秤、一块擀面条用的案板、一把长而弯的切瓜刀。我们的瓜价是八分钱一斤,想吃的一律掏现钱,概不记账赊欠。
我俩张不开嘴大声吆喝,瓜摊起初无人问津。但是老天帮忙,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我们终于开了张。第一位主顾是个领着娃的俊俏婆姨,她用包在手绢里的钱买了我们的瓜。接下来的主顾是一群庙上学校的学生娃,他们边吃边称赞我们的瓜又沙又甜,给我们招来不少主顾。这时我听到有人悄悄议论:“咦?咋就叫两个北京知青来卖瓜?”“这不明摆着吗,要是他们村里人来卖瓜,碰上亲戚、熟人那得白吃多少?”
三三两两的北京知青也过来吃瓜,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我们赶紧解释:“这是生产队里的瓜,是集体财产。”知青们看我俩这么道貌岸然,都表示理解,痛痛快快地掏了钱。
时近半晌午,我们的瓜才卖出去不到一半。有的人一听不能记账赊欠,摇摇头就走开了。我和钟年年紧急商量,要是继续非现钱不卖,剩下这些瓜就有卖不出去的危险;反正临来时杨福财有话,也可以记账赊欠,咱们就调整政策,允许记账赊欠吧。
我们的“新政策”立刻见效,顿时围过来不少吃瓜的人。只见账本上的账越记越多,我们身后的瓜堆越缩越小。过了晌午,我们的瓜只剩下十几个了。
我俩松了一口气,这才感到又渴又饿。我和钟年年舍不得吃瓜解渴,只喝了自带的水,又掏出村里女同学吴雅洁、刘继红给我们蒸的馍,准备吃午饭了。
我们的邻摊卖的是羊杂碎汤,摊主是从延长县那边过来的,吆喝得格外动听——“葱花花,油煎煎,辣子调上红艳艳,谁吃谁言传。”我们觉得摊主吆喝得有趣,便学着他的腔调韵味大声续了一句:“谁吃谁掏钱!”摊主扭过头来笑道:“对嘛,不掏钱不得行,羊杂碎汤不能白喝,你们那瓜也不能白吃吧!”
在摊主的热情邀请之下,我俩来到他的杂碎汤摊前。循着香味伸过头去一看,那口大铁锅里漂浮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随油翻滚着一块块诱人的羊杂碎。我和钟年年已经垂涎欲滴,问明一碗三毛钱,便一人要了三碗。摊主念我们知青卖瓜不容易,特地在每碗里多加了几块杂碎。我俩就着杂碎汤吃馍,各自风卷残云般地把三个馍、三碗杂碎汤吞下肚,还不太饱。想再吃几碗羊杂碎,兜里却没有属于我俩的钱了。卖瓜的钱倒是有,可那是生产队的,说什么也不能动。只得咽一口唾沫作罢。那一刻觉得,真要吃个够,我俩每人非得再加三个馍、三碗杂碎汤不可。
正回味着刚才享用的美味,一位大模大样的不速之客出现了。这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壮汉,头上勒个手巾圈。他刚一蹲下来,不问价就叫切瓜。我们给他切了一个十斤瓜,他三口两口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就吃完了。他抹抹嘴,理直气壮地对我俩说:“你们是下熟畔的吧?把账记上,可别记在我名下,记在你们队长杨福财名下,他欠我钱哩!”
我们当然不信,坚持要他掏钱,或是告知我们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壮汉拗不过我们,只得留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我们还不罢休,又说:“你该不会编个假姓名假村子哄我们吧?”壮汉被我们问得不高兴了,正色道:“好娃嘞,你们该知道,咱陕北人、宜川人从不哄人!”看他说得诚恳,我们半信半疑地放走了他。
到了散集的时候,我们的瓜竟然一个都不剩,全卖了出去。数了数钱,有三十多块!这在当年,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因为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挣九分工,工值才两毛七分钱。
回到下熟畔,交了卖瓜钱,村里人都说我们俩干得不错,卖了这么多钱,还记了这么些账。趁杨福财看账本时,我们问他认不认得那壮汉,欠不欠他的钱?杨福财想了想,点点头说:“他给咱村治过牲口,虽说没治好,也该给他钱。就把他那瓜账记在生产队开支里吧。”
钟年年指着账本问:“这些瓜账什么时候收?”杨福财说:“我看你两个都记全了,等秋后割倒了庄稼,到各村收回来就对了。”我说:“隔那么久,赖账了咋办?”一旁的明珠子肯定地说:“咱这地方,穷是穷,可不会有人赖账。”
忙过了秋庄稼的收割、打场,杨福财说:可以去收瓜账了。按照我和钟年年记的瓜账,欠账人分布在北起延长县雷多河,南至秋林镇,西至交里公社、云岩公社的地域。于是决定分两路收账,我和八珠子去西边的交里、云岩公社,钟年年和根海南去秋林镇北去雷多河。还瓜账既可以付现钱,也可以用粮食折抵,所以我们需要吆着驴去。
收账过程很顺利。每到一个村,当初吃了瓜的人都无异议,个别人付了现钱,大多数人用刚收获的粮食折抵。有的人还记得我这个卖瓜的知青,会说上一句:“这后生卖了瓜还来收账,顶个人用哩。”有的人家男主人不在,家里的婆姨也认账,我们说该折抵多少斤粮食,那婆姨会如数拿出糜子或谷子或玉米,倒在我们预备好的装粮食的布袋里。
有的人家还让我们喝碗水,招呼我们吃饭。但八珠子对我说:“水咱可以喝,饭可不能吃人家的。”他接着解释说:“你想啊,咱收瓜账,人家如数给了,咱再吃人家的饭,不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吗?那就不对了。”我觉得八珠子说的有理,在收账的日子里,我们总是吃干粮充饥。
几天以后,我们吆着驴,驮着几口袋糜子、谷子、玉米回到下熟畔。过了几天,钟年年他们也从北边回来了。钟年年他们的收账之行也很顺利,收回不少粮食来。
我和钟年年交换情况后都有些感慨:宜川人也好,延长人也好,留下的人名、村子名都不是假的。看来,还真叫那壮汉说对了,陕北人哪有哄人的?
责任编辑:杨建 王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