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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的宋庄

2015-05-12张国龙

延安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宋庄画室画家

张国龙,四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随笔集《荒草与阳光》《享受生命这一程》,长篇小说《梧桐街上的梅子》《风中的少年》等。曾获中国图书奖、冰心图书奖等。

宋庄,京东平原上的一个小村镇,原本普通得不足道哉。它距离皇城不过五十公里,千百年来皇家的车辙马蹄似乎从不曾幸临,始终是寻常巷陌。20世纪末,当北京城轰轰隆隆鲸吞四面蚕食八方,它仍旧不改孤寂、清闲的乡村本色。因“京城米贵,居大不易”,某一天一个落魄的画家浪迹至此,相中了低廉的房租或者其他,继续调色缤纷的梦想,继续仰望并不遥远的京城。一定不会有人知道他(她)姓甚名谁如今去了哪里可否功成名就?画家本人肯定也不知道,是他(她)改写了宋庄的命运。

不可否认,他(她)幸临了宋庄。很快,天南海北的画家纷至沓来,用相似的贫困和相同的梦想彼此安慰、取暖。身形不同、口音不同、风格不同、流派不同、审美标准不同、艺术功力不同……这些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心性相通就能获得巨大的心理支撑,一个人的战斗终归孤单、无助。顶多不过三五年工夫,宋庄便有了堂皇的别称——画家村,声名鹊起,风头已经盖过世界闻名的“北京798”。中国的工笔画和写意画,西方的油画,印象派、意象派,还有令人咋舌的现代派……这里不愧是中国绘画的集散地!不管你是哪一类绘画发烧友,即或是抱着猎奇心态的过客,一定能在这里找到驻足的理由。欲渔利的掮客和经纪人来了,欲接受艺术熏陶的文艺青年来了,懂行的收藏家来了,财大气粗的老板和趾高气扬的官员来了,金发碧眼的老外也来了……宋庄似乎一夜之间便门庭若市。四时都有画展,天价与地摊货并存。只需一幅画卖出好价格,数十年的寒酸和焦虑便烟消云散。一旦化蛹为蝶,宋庄便不再是梁园。即便隐居于更为偏僻之地,一定会有慕名而来的买家。实在画不出名堂,实在是因“画高和寡”“江郎才尽”,抑或时运不济,那就索性乐天知命。开一个小饭馆,卖几盘私家菜,“谈笑有画友,往来皆画家”,亦能慰藉不老不死的绘画梦。私家菜馆、咖啡馆、小酒吧等如雨后春笋,宋庄的平民风景随处可见。

据说,如今宋庄单单常驻画家就有万余人。走在宋庄蓬头垢面的街头,你偶然撞见的那个蓬头垢面的人很可能已经蜚声画坛。那些冰冷的红砖墙上灵气丰沛的涂鸦,那些类似于酒幡的广告画和创意丰盈的画室招牌,或许出自某个未来巨擘之手。窄门、矮窗前的一草一木都漫溢出主人葱郁的艺术才情。除非是艺术节,慕名而来的游客还不算多,宋庄仍旧保留着小镇的闲适和悠然。行走在曲里拐弯错落有致的艺术区,随性在一个个画家工作室里流连,看看一幅幅倾注了审美冲动的画作,看看那些衣衫素朴双手沾满颜料满面凝重的画家,尊重和敬畏油然而生。那是怎样一双粗糙的手,是怎样在这简陋、清冷的画室里画出了五颜六色的激情和梦想?所有伟大杰作的诞生必然会经历暗淡甚至龌龊,如同天使般婴儿的诞生必须经历分娩的血腥、残酷和虐心。行走在这里,你沉睡多年的艺术细胞也许会自然苏醒,遗落在纯真年代里的那些有关七彩蜡笔的记忆一定会风起云涌。涂鸦,是每个人成长之初的欲望本能。只有那些对颜色异常敏感、坚执的人,才能将本能转化为诗意,才能激情常在,才能“随意”、“随性”涂抹出令人震惊的感觉和体验。

我与画家刘哥比邻而居十多年了,他主攻油画,一直想在宋庄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画室。好多年来我不怎么能理解他,常以门外汉的自以为是暗忖:只要想画了,在哪里不能画?非得去宋庄?为了生计,他不得不将主要精力用于动漫制作,曾是央视热播的《大闹天宫》的主创人员之一。偶有闲暇,也不见他画画,倒是常见他独酌,冷静的面庞上镌刻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焦虑——那应是他始终未能淋漓挥洒的颜料情绪,抑或是未能释怀的空灵意象。我曾跟随他去798附庸风雅,听他讲解色彩与线条建构的世界里的洞天。那确实是一个神秘的世界,颜色、线条、透视、点染、留白……一系列具有隐喻意味的符号赋予画画某种巫性特质,我竭尽全力始终无法解魅,不得不抱怨造物主厚他薄我——我至今借助直尺和圆规居然无法画出平直的线条和具有美感的圆。

刘哥不善言辞,沉思始终镌刻在棱角分明的脸上,一眼看上去就有艺术家风范,并非他留着长发。某年冬夜凌晨,突然接到他的电话,相约去酒吧喝酒。我酒量有限,且作息相当规律。向来涵养极高的他,如此之举显然超出常规。我猜想他一定遭遇了精神危机,破例陪他买醉。我们喝到凌晨两点才相互支撑步履蹒跚走出酒吧,寒气逼人,但他执意步行回家。大街上空空荡荡,放眼是坚硬的霜白。一路上他扯开嗓子嚎叫,堪比凄厉的狼嚎。我知道他不愿出卖艺术,为了生计又不得不屈身于各个动漫公司,做着“为五斗米折腰”的所谓艺术总监。艺术家的偏执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改变的,我当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着他在街头漫无目的地溜达,陪他嘶喊出压抑已久的情绪……我一直隐隐替他担心,华年似水流,他什么时候才能找回属于自己的创作时间?什么时候才能偏安于梦想中的画室?

近些年我亦动荡、惶惑,闲暇时多沉醉于打球、打牌,和刘哥鲜有推杯把盏对饮的机缘。忽一日接到他的电话,他已在宋庄安营扎寨,邀请我去他的画室坐坐。语气淡然、平和,却多了一丝生气。若画作无人问津,注定穷困潦倒。我清楚迈出这一步需要多大的勇气,但我更明白迈不出这一步注定郁郁、焦灼一生。替他捏一把汗,也替他欣喜。毕竟,有了行动才会有希望。那是十月末一个北风萧瑟的上午,我第一次走进宋庄。四处横陈着质朴的平民色彩,这里的一切都其貌不扬看不出“人杰地灵”的端倪。但是,一切似乎又与市井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虽是小镇,但听不见鸡鸣狗吠,甚至闻不见小镇固有的油烟混杂的市井气息。这里的安静也恰到好处,不会令人顿生孤寂,是那种令人心安理得的静,是终于挣脱了喧嚣围困之后急欲获得的那种清净。站在刘哥的画室楼下我看见他浑身散发出的恬静和安然,多年来我所熟悉的凝重已经无影无踪。走进他的画室,开放的空间似乎打开了思维的禁锢。当他握着画笔,独自面对这有边界的空旷,一定能让神思和浮想徜徉。时间融汇在他的调色板上,空间浓缩在他的笔墨里,焦虑稀释在他的画面中,惬意流淌在一幅幅精雕细琢的画作间。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心心念念想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立画室?画室就是他的城堡,是灵与肉尽情铺展的时空,是无所羁绊的自由世界,是救赎与皈依之所!因为孩子才五个月,我们不便在宋庄过夜。我的文青情怀瞬间泛滥,我想一睹宋庄作为画家村的夜色。我和宋庄绝对不可能仅有这匆匆一面之缘!

我加入“京师羽版”不觉已经四年,每周六下午和一帮职业、心性大致相同的朋友打羽毛球,每逢节假日聚餐、打牌、自驾……他们大多理工出身,处理事情亦具有理工的缜密和果断。兴许是沾染了他们的福气,几年间我收获了爱情和家庭。我和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家庭都保持着一定距离,但不管和谁在一起干什么都自由自在。我不是玩家,一直跟着他们玩。2015年元旦,我破例煽动他们去宋庄一游。出乎意料,居然召集了30号人马。午后,我们奔赴宋庄,各自散落在摩肩接踵的画室里。

旧地重游,我竟然没有审美疲劳。我惊奇地发现,这里的画家大多相当随和、平易,像宋庄一样低调、质朴。率性问了些属“科普”级别的问题,也凭着直觉感受风格的差异。每个人都在寻求自己的表达方式,普通人用口语喋喋,作家用文字铺陈,画家则用颜料和线条渲染……没有哪一位艺术家不是孤独的,如若体悟不到极致的孤独,断然不能创生出伟大的作品。因为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找到知音,只能寄情于文字或颜料,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求慰灵安魂的机缘。于是,他们选择了可以容纳孤独的宋庄,选择了一方斗室,经年如一日涂涂抹抹。他们并非清心寡欲的僧侣或修行者,他们依然是尘俗中的红男绿女,他们依旧需要世俗的赞美和关怀。他们自然可以接纳我们的叨扰,可以容忍我们的艺术幼稚,心安理得和一群无法深度对话的过客交流。那位移情于江南乡村的王画家,当他端坐在古筝前握画笔的手随意弹拨出一曲温婉、柔曼的《茉莉花》,和他的画风异曲同工。那位憨厚质朴的河北画家,与他所画的粗粝的北国乡村风光浑然一体。我不知道他们在画坛居于何种位置,不艳羡名流的我真心钦佩他们,真心求合影留念。他们身上蕴藉着一种神秘的气质,那应该用更神秘更抽象的“艺术”来界定。

入夜,我们围坐在“云水莲”四合院里,就着湖南特色的私家菜谈笑畅饮。酒酣,中途离席送当夜返回市区的郭教授夫妇,索性独自在艺术区里溜达。这是我所熟悉的乡村夜色,说不上万籁俱寂,确实与不远处的市区形成泾渭的分野。四处是本色的昏暗,幽微的路灯似已被昏暗吞没。头顶数颗星星铺洒在稀薄的月华里,与宋庄保持着暧昧的距离。窄窗里满溢出迷离的灯影,还有摇曳在窗前的身影,构成了一幅素雅的画面。这里,每一寸寒冽的夜色里似乎都游弋着艺术的精魂,我确实是一个笨拙的局外人,一个痴迷的过客。四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纷扰和焦虑中沉浮,我需要获得这样的冷却与沉淀。

宋庄,只属于平民画家,只属于那些耐得住寂寞和清苦的追梦人。

宋庄,是尘俗中孤绝的一片艺海。而我,只能隔岸张望。

返回云水莲,酒宴已近尾声,我偶然听见了今夜宋庄最动人的情话:“老婆,希望你每天都有好心情!”那是惜话如金的物理系杨教授的真情告白。他的夫人瞬间泪眼迷蒙。哄笑声中他们局促地喝交杯酒,女儿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稚气的小脸上清晰地写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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