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老屋
2015-05-12黄蓉
一
大洪山的泉水经茂密森林酝酿、过滤漫溢而出,曲曲折折一直流到柳河村,把这个穷乡僻壤的小村庄滋润得山青水秀,人杰地灵。不知从何时起,柳河边就流传着一支儿歌:“柳河宽,柳河长,柳河的小伙人人棒。柳河拐,柳河弯,柳河的姑娘个个靓。”
沿柳河光亮光亮的青石板一直顺水向下,拐弯处狭窄的河面上用黄楝树搭建起一座小木桥,由于柳河村背靠大山,三面被柳河缠绕,小木桥成了柳河人与外地联系的唯一通道。木桥入口处有一青砖瓦屋,墙脚用块状青石垒砌而成,足有一人来高,屋顶轻盈翘起的四角,虽历经岁月侵蚀,仍显得玲珑精巧,大门两旁的石雕狮子,以及大厅房间隔板上栩栩如生的龙雕凤画无不显露出晚清建筑的典雅风格。老屋后不挨村,前不着店,仿佛一只孤雁停歇在柳河边的桥头上。
据说,青瓦屋其实原来并不单家独处,是因为修了小木桥后,住的人怕门对着桥伤了风水,陆陆续续地搬到了后边的村子里。唯有这一庄姓人家,舍不得祖祖辈辈住了100多年的老屋,留了下来。
一晃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长子春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论家里条件、人的模样,不说十里挑一,也算得上是打着灯笼难寻的人,可就是因为房子风水不好,没人敢嫁到庄家来。直到春生快30岁了,才几经周折,经人介绍,与梅花村富农家的女儿梅花成亲。这梅花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美人坯子,人也聪明灵气,除了成分不好外,其他方面真是没得可挑剔的。
梅花嫁给春生后,一口气生了三个女儿。生第三个女儿晓荷时,梅花经常做梦,不是梦到蛇,就是梦到老虎、豹子,春生知道后高兴得嘴都合不拢,心想,这回可能是个带把的小子了。可梅花就是不争气,生下来的仍然是个千金,并没有他所希望的那个把儿。
在柳河村,谁家没有儿子,谁家人就说不起话,直不起腰,做不了人,还免不了受人欺负。由于春生老实本分,梅花又善与人打交道,3个姑娘也漂亮乖巧,惹人喜欢,春生一家人在柳河村,腰还直得起,头也抬得起。
三女儿晓荷3岁的时候,春生和梅花结婚正好10年。合着梅花哥哥家娶媳妇,梅花和春生带着晓荷回了一趟娘家。
娘家在柳河村,回去时,已是第三天。还没到小木桥边,春生远远就看到,柳河边老屋旁好像多出了一个建筑,他带着梅花和晓荷三步并作两步过了小木桥,跑上桥头的石阶后,春生一下子呆了。堂哥秋生正在已搭建好的房子顶上吊柃子、盖瓦,新盖的房子占了自己的地不说,墙壁把老屋的窗户几乎遮挡了一大半。
看到春生回来,秋生急忙从屋顶上下来解释:“春生啊,我和你嫂子年纪都大了,做不了重活,几个儿子也不争气,指望不上。这儿离桥近,来来往往的人多,我们想搭个棚子开个小卖店,以后糊糊嘴,由于这事办得急,没来得及跟你商量。你看……”
秋生话音未落,秋生的媳妇凤娥也凑了上来打圆场:“反正都是一家人,春生也不会有啥想法的。再说,你的姑娘总是别家的人,出嫁后,你两个老人也要不了这大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以后把地方让给别人,不如现在留给自家人。春生,你说是不是?”
春生心里清楚,堂哥肯定是仗着自己儿子多,欺负他不敢怎么样,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事已至此,春生也只能作罢,但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生个儿子,不然,以后的日子没法过。
本来就沾了风水晦气的老屋,被活生生遮了半壁阳光后,更加惹来了周边人的风言风语。春生尽力把气憋在肚子里不让它冒出来。
二
秋生的家,春生、梅花再也没踏进过半步。
只有3个姑娘,特别是三女儿晓荷,从不忌讳什么,一不留神就窜进了隔壁家的门,并且一个劲地叫唤“大伯,大妈,大哥”,且叫得格外亲热。秋生、凤娥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春生的姑娘也渐渐好了起来。
晓荷5岁那年,梅花怀孕了。春生看着梅花的大肚子,心里既期待又担心。要是再添个千金怎么办? 他每天把梅花隆起的肚子看着,产生不少杂念。
阳春三月的柳河,有一种西子浣纱的柔美,河边的柳枝吐了嫩芽。河道里平静的水,从冬天的素净中苏醒过来,被大自然的色彩打扮得青青翠翠。大田里的麦苗一望无垠。
农忙还没有开始,村里的男劳动力被派出修洪山水库,春生也不情不愿地背起了出外打工的行李。
晚上的柳河像一条白色的长练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除了一两声狗的吠叫,一切都在睡梦中。
晓荷梦见自己和妈妈在自家的菜园里,看到一棵大树,树上挂着红彤彤的桔子,她正踮起脚帮妈妈摘……忽然,妈妈弯下了腰,呻吟起来……晓荷一下子惊醒了。她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妈妈捂着肚子,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脸上的汗珠豆子一样地沁了出来。两个姐姐手忙脚乱地按妈妈的吩咐烧开水,找剪刀,铺垫褥……
晓荷见状,睡意全无,一骨碌跳下床,拨开门栓,就往外跑。她一直跑到大伯家门口,边使劲拍门,边拼命喊叫:“大妈,大妈,快开门,我是晓荷!”
门开了,出来的是大妈凤娥,由于在睡梦中被叫醒,风娥只胡乱披了件大花棉袄,头发散落在肩上,几乎遮挡住了大半个脸膛。晓荷顾不了什么,一双小手拉着凤娥就往家里跑:“大妈,我妈要生了,你快去帮帮她!”
凤娥也来不及犹豫,跟着晓荷来到了梅花的卧房。只见昏暗的煤油灯下,梅花的大肚子特别显眼,一头散发湿淋淋地搭在额上,脸痛苦地扭动着。
凤娥是过来的女人,这样的事经历过不少。她赶紧拿了一个枕头,垫在梅花的头下,掀开了被子。
“梅花,用劲!深吸一口气。头出来了,再用劲……”
“哇”地一声啼哭,一个光溜溜的小生命降临到了木板床上。
“梅花,是个男孩!”
梅花睁开了眼睛,痛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的笑容。她刚伸出手想摸摸儿子的小脸蛋,肚子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怎么了?”凤娥摸了摸梅花的肚子,惊奇地叫了起来:“是双胞胎!来,梅花,使劲!好,出来了……又是一个小子!”
凤娥倒提着刚出生的婴儿,“啪”地一声在婴儿的屁股上给了一巴掌,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此起彼伏,从老屋里飘出来,在寂静的柳河上空回响。凤娥看看两个小子,指着老大说:“这小子就叫晓波。”然后又指着老二说:“小家伙就叫晓涛。”
三
已是家大口阔的春生家,添了两口人之后,日子过得更是紧巴了,有时甚至吃了上餐愁下餐,祖传下来的老屋,因为长期没有钱修理,满屋顶漏雨,外面大下,屋里小下;外面刮风,屋里乱响。
让春生感到安慰的是,3个姑娘倒是一个比一个长得水灵,一个比一个聪明懂事,特别是三女儿晓荷,能歌善舞,能写会画,刚上初中时就拿到了县里作文比赛冠军。老师敲锣打鼓把大红奖状送到柳河村时,全村都轰动了:“春生养了个好闺女,咱柳河村出名了。”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春生也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春生与堂哥秋生家的关系也因为几个姑娘的穿针引线,特别是凤娥雪中送炭,为梅花接生后,逐渐消除了隔阂,走得越来越近。春生家小孩多,管不过来时,秋生两口子帮忙拉扯,秋生家小卖部的生意,有时需要照应,春生一家人只要能腾出手来,也从不分你我。两家人的日子虽不富裕,但没有了以往的别扭,过得也算平安、舒心。
日子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从柳河村走出去,在外打拼创业的人联起手来捐钱,将柳河上的小木桥改成了水泥大桥,柳河村告别了不通车的历史。
再后来,大洪山成了国家4A级旅游景区,与大洪山一脉相承的柳河也开始受到人们的青睐。沿河两岸,郁郁葱葱的柳林、明清风格的民居、依稀可辨的古窑址、苍凉厚重的古商道,或密集、或星落,无不透着自然天成、古风古韵,令人驻足沉思。柳河很快成为了大洪山景区的旅游景点之一。
柳河村的人看到蜂拥而来的游客,抓住商机,纷纷将自己的房子改造成客栈、商铺。会唱歌的女人们更是穿着淡蓝色的棉布衫,扎着淡蓝色的头巾,扮成渔家妹子,带着游客坐着木船在柳河上划桨而嬉、踏水而歌。
“大洪山哟,耸云端,柳河涓涓淌山涧。青泉绕青山,日夜相依恋。党的政策好啊,穷山恶水变模样,啊,变模样!小伙子哟,楞河边,姑娘船头笑声朗。笑声伴歌声,飞到心窝间。农家生活比蜜甜啊,情歌一支献给党。啊,献给党……”
春生的老屋由于建筑独特,身居交通要道,引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秋生的小卖部生意也因此越来越红火。
晓荷成家后,在老屋旁边建了一家超市,除了经营日用商品外,还从外地进了些农业方面的书籍,免费供村里人翻阅。不久,她的超市里还安装了电脑,接上了宽带。没事时,晓荷就发挥自己爱好写作的特长,把看到的柳河的人和事用博客的形式,写了发出去。柳河的名气因此越来越大,到柳河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晓荷也成了人人皆知的农民作家。
柳河村人世世代代重男轻女,谁家生了儿子都要栽一棵柳树进行庆贺,村里人自发地在晓荷的超市门口为晓荷补植了一棵柳树,晓荷成了柳河村第一个不是男子也栽柳树的人。
四
生活一天一天改变,春生和梅花也一天天变老了。
晓荷的两个姐姐早就嫁到了柳河村以外的人家,弟弟晓波和晓涛都在外打工,在城里结了婚、生了子。逢年过节,一家人都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柳河村的老屋,家人相聚,其乐融融。
弟弟晓涛是一家工厂的工人,逢上企业改制,晓涛下岗了。晓涛想回柳河找发展商机,不料,等车的途中,一辆超载的三轮客车,司机把不住方向盘,一下子翻了,车不偏不斜地轧在了晓涛头上。
噩耗传来,春生和梅花蔫了。一向不信风水、神仙的春生,觉得老屋的一砖一瓦、一柜一碗都是儿子晓涛的身影,柳河老屋成了他的伤心之地。看来,老屋是彻底住不成了,他们将所有的车祸赔偿,一分不剩地留给了晓涛的媳妇艳华,含泪离开了柳河和立在柳河桥头的老屋。
只有晓荷,还在她苦心拾掇起来的柳河超市里经营,但她从不打开超市旁老屋的大门。
五
随着旅游的发展,柳河沿岸竖起了一幢幢明清风格的青砖瓦房,春生家的老屋也被推到了旅游、商贸的中心,身价倍增,有人开出100万元的大价钱,想买了做生意,但春生就是不松口。他说,只要自己活一天,就不准人再提老屋的事。
后来,晓波想了好多办法,找了不知多少人做工作,春生总算同意租给了别人。但春生说,得来的租钱要与晓涛的孩子以及几个姐姐一五一十平均分配。几个姐姐因为日子过得都比较殷实,没有为这点钱红眼,都主动放弃了这笔租金。
后来,晓波决定将房子改造一番,租个更好的价钱。春生一听这话就火了:“想动老屋,没门,宁可一分钱租不到,也不准动老屋一椽一瓦。”
为此,父子俩彻底闹翻了,你不理我,我不理你,好像父子之间结了冤仇。
远在柳河的晓荷得知消息后,给弟弟晓波写了一个博客。
晓波,昨晚听说你为老屋的事跟爸爸闹得很不愉快,姐姐想多言几句,让你再好好想想。
老屋是咱家的祖传,它养育了我们庄家几代人,爸爸在老屋生活了60多个年头,老屋寄托着他老人家对先辈的思念,沉淀了他老人家大半辈子的酸甜苦辣,以及所有的期盼、向往或失望。
文化大革命时,生产队里破四旧要拆掉老屋,爸爸以死相拼,虽然他被用绳索牵着游街,但老屋被护住了;修小木桥时,因为破了风水,10多户人家都先后搬走了,唯独爸爸没有搬走,他顶住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和巨大的心理压力;前几年有人花大价钱要买老屋,老屋在风雨飘摇中留了下来……
老屋虽然没有给我们一家带来好运,但却如同爸妈一样,是我们的根,是我们一家人的记忆与梦想。老屋虽然老了,已操劳一个多世纪,但至今仍贡献着自己的余热,给庄家带来或多或少的财富。
如今,姐姐们嫁了,爸妈老了,弟弟晓涛走了,庄家的负担全落在了你的肩上,你总在想如何撑起这个家,让庄家兴旺发达。可弟弟请记住,金钱再多也换不来我们对爸妈的感情,也买不来逝去的情感记忆,柳河老屋牵动着爸妈、牵动着我们庄家人的情感中枢。遵从爸爸的意愿吧,让我们共同保存这幢饱经风霜的世纪老屋,珍藏这份醇厚的情感记忆。
2012年11月17日晚
看完姐姐的博客,晓波陷入了沉思。
后来,晓波把姐姐的博客读给爸妈听时,爸爸妈妈眼里噙满了泪水。
晓波最后作出了一个决定,将柳河老屋永久保存。
然而,春生愣了一下说:“晓波,我和你妈也老了,还是尊重你们的想法,把房子翻新一下,我们这老屋是该动一动了。”
作者简介:
黄蓉,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京山县文联副主席、作协副主席,出版两本专著,发表作品近百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