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芥末春天

岑桑

叶子刚转到新的学校时，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长椅上想自己从前的朋友。

“总是一个人坐着，不闷吗？”说话的是一个高个子男生，唇角长了淡淡的须毛。叶子认识他，班里的体委，叫毕嘉，前天的篮球比赛刚扭了脚。

叶子想对他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只好摇摇头。

毕嘉笑了：“真是惜字如金的女生啊。”他从衣兜里翻出一只纸袋，翠绿色的包装，放在叶子面前，“花生，吃吗？”

“谢谢，不用了。”

“不会吧？第一句话就是拒绝。”

叶子不好意思地一笑，从袋子里拿了一颗。她有些奇怪，碧绿色的花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当那颗绿花生放进嘴里，一股极辛辣的味道直冲进鼻子时她才明白，那是芥末的味道，她被呛得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篮球场上的男生笑着喊：“毕嘉，你又把女生弄哭了。”笑声一下就漾开了，飘得好远。

毕嘉拿了张纸巾递过来说：“吃惯了就好了，没什么的。”

叶子擦干眼泪，瞥了眼毕嘉手中的绿色袋子，上面写着“芥末小生”。

毕嘉的脚几天就好了，叶子也有了新的朋友。只是她还是常常坐在操场边上，看自己看不懂的球赛。

其实叶子坐在场边是想再次看到毕嘉，当然也希望毕嘉看到自己。她真希望毕嘉还像上次一样问一句：“总是一个人坐着，不闷吗？”她想了很多开场白，只要他再坐过来，她一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是傻傻地摇头。

下午的活动课，叶子又坐在球场的旁边，只是手里多了一个绿色纸袋，装着圆头圆脑的“芥末小生”。

中场休息的时候，可能是袋子的绿色太招摇，毕嘉终于走了过来：“你也喜欢吃芥末花生了？”

叶子放了一颗在嘴里，点点头，却不说话。毕嘉看着沉默的叶子，尴尬地擦了擦汗说：“要上课了，赶快回教室吧。”然后回身跑走了。叶子强忍的眼泪终于又流了下来。芥末的味道太呛了，闭着嘴才能不泄露满嘴的辛辣。而现在，叶子心里觉得也有些辛辣了——白白准备了好多天，只是摇头换点头。

六月梅雨，窸窸窣窣总是下个不停。球场安静下来，只有雨声。这样的天气最容易让人发呆，老师叫了叶子N遍，她也充耳不闻。

妈妈被叫到学校，叶子站在门外。她觉得老师太小题大做了，十七岁和七岁，仍然用同一种方法处理。

那天站在门外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毕嘉，他把半个身子都探到阳台外面，去接天上的雨水。叶子看了有些眼晕，她有点恐高。

毕嘉回头说：“你学习不是挺好的吗，怎么也留在这儿了？”

叶子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很少看到像你这么安静的女生。”

“其实我也不那么安静，我很喜欢运动，真的。我特爱篮球，姚明和麦迪我都喜欢……”叶子做了这么多天的准备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和毕嘉就在教室的门外，聊起了篮球。叶子忽然希望老师说得再多些、再长些。她希望此时的时间也能无限延长，她还希望她和毕嘉的话题会一直延伸。

毕嘉忽然一拍头像想起什么似的，从书包里掏出一包芥末花生来说：“吃吧，你不是也爱吃吗？”

叶子忙摇摇头说：“今天不了，我牙疼。你为什么这么爱吃‘芥末小生啊？”

“因为它有春天的颜色，春天才够酷啊！”说这话的时候，毕嘉一副嬉笑的样子，让叶子分不清是真是假。

回家的路上，妈妈有些生气。她问叶子：“明年就要高三了，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是究竟在想什么，叶子自己也不太清楚，总有些弄不懂的东西在内心蠢蠢欲动，没有必要非把它们想得那么明白，不是吗？

叶子这两天总爱在镜子前观察自己的小腹。因为学校要开游泳课了，她有点小肚腩，穿上泳装一定像塞了只小垫子一样难看。

叶子决定减肥了，可是翻翻自己的零用钱，她还是决定选一个快速又经济的方法：把保鲜膜缠在腰上，放上冰块，再紧紧缠起来，让冰冷耗费脂肪。这真是一种残酷的方法，叶子躲在厕所里，抖得像只电动牙刷。

可是叶子还是忍下来了，因为她不想在游泳课上顶着凸起的小肚子让毕嘉看到。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抱怨着这次买的保鲜膜真是不好，还没用多久，就用完了。叶子没有接话，一颗一颗数着碗里的白米。

妈妈问叶子是不是病了，她只是摇摇头。

叶子是病了，冰冻减肥法令叶子有些感冒。可她没有告诉妈妈。周一的早晨，叶子早早去了学校。今天的她不但减了肥，还剪了多年的长发。因为她想和那些短发的运动女生一样，也能和毕嘉自如地谈笑。

在学校游泳池的更衣间里，叶子不时瞟着镜子里自己的小腹，自信地弹弹清爽的短发，她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穿着泳装站在队伍中了。

毕嘉在泳池旁示范着如何入水的动作，叶子期盼着快点轮到自己。她希望毕嘉能看到自己剪短的头发和苗条的体型。可是，当叶子自信地站上池边，还来不及做出什么优美动作，一阵眩晕便冲了上来，然后她像一只企鹅一样跌入了水中。

叶子最后的意识是看见向自己游来的毕嘉。她心中暗暗想，完了，就让我沉下去吧。

叶子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校医务室的床上，左臂的手腕隐隐作痛，一个人在说：“你醒了，不要动。正给你打点滴呢。”然后，她看见毕嘉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谢谢你。”叶子觉得太滑稽了，本以为自己的改变会换来毕嘉的注意，可没想到最终不过是一场当众的献丑。

“你的身体实在太差了，以后每天早晨早点来学校，和我一起锻炼吧。”

“好啊。”叶子想都没想地回答。

之后，每天早晨，叶子都和毕嘉去学校的操场上跑步，然后坐在看台上，吃准备好的早餐，还有一大包“芥末小生”。叶子已经不觉得花生很辣了。

临近暑假的时候，毕嘉报名参加了三对三的篮球赛，一放假就去北京打比赛了，而叶子的暑假也变得漫长起来。她想给毕嘉打电话，可是想不好到底该说些什么。她每天依旧去学校跑步，吃早饭，然后买大包的“芥末小生”。

叶子每天都期望能在操场上遇到毕嘉，然后随意地问一句：“回来了，打得怎么样？”可是直到开学的第三天，叶子身旁的座位还是空着。毕嘉没有回来。

“毕嘉以后不来了，他被北京的一个体校挑走了。”

听到同学议论的时候，叶子没有转身。她相信那是真的，却不明白毕嘉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难道他们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悄悄发了短信，给那个她用一个假期记熟却没有打过一次的号码。

“为什么不告诉我？”

五分钟后，收到了回复。

“对不起。”

放学后，叶子一个人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吃那些绿色的芥末花生，在辛辣的味道中，缓缓流下泪来。叶子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最终叶子一个人背起书包走了，身后留下了那一大包绿色的“芥末小生”。她终于承认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爱吃那些芥末味的花生，很多事情，不是强求就可以改变。或许有一天，当她再遇到毕嘉的时候，她会告诉他：“其实我不爱吃芥末花生，但是谢谢你给我的那个‘芥末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