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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雪豹一样思考:民族志诗学与生态伦理

2015-05-12耿占春

文艺争鸣 2015年4期
关键词:吉狄马加雪豹民族志

耿占春

在当代诗歌界,吉狄马加是一位最具生态伦理意识的诗人。其生态精神不仅体现在长诗《我,雪豹……》,也体现在吉狄马加全部诗作中。这既缘于诗人青少年时代和世居地大凉山自然环境的赐福,也源于少数族裔这一文化身份所获得的特殊感知。就前者而言,吉狄马加成为一个具有生态精神的诗人是由于生存空间的“邻近性”;就后一因素而论,这是一种具有隐喻意味的事情:“我是雪山真正的儿子”:

我穿行于生命意识中的

另一个边缘

人与雪豹同为自然之子,诗人与“雪豹”的等值扩展着生命意识,联结着处在意识范畴与生命边界上的事物。20世纪生态伦理的奠基人之一奥尔多· 利奥波德曾经有过“像山一样思考”的表述方式,吉狄马加的诗歌提供了一种生态精神及其话语方式,“像雪豹一样思考”,雪豹如此自述——

我不是一段经文

刚开始的那个部分

我的声音是群山

战胜时间的沉默

我不属于语言在天空

悬垂着的文字

我仅仅是一道光

留下闪闪发亮的纹路

我忠诚诺言

不会被背叛的词语书写

我永远活在

虚无编织的界限之外

尽管这首长诗并没有刻意使用彝族的象征符号,依然不难辨认出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民族志诗学话语,经文、群山、声音、光以及诸事物与现象所构成的“闪闪发亮的纹路”,投射于意识状态与感知方式的象征秩序,抵御着“虚无编织的界限”。吉狄马加的《我,雪豹……》以一种闪闪发亮的动物进行“自述”,既基于彝族传统的神话意识,又立足于新兴的生态伦理精神。

基恩·托马斯在《人类与自然世界》中写道:“动物不是现代初期以新感觉对待自然界的唯一的部分。到了18世纪,……正如许多人越来越同情动物一样,树木与鲜花也逐步获得新的情感上的重要性。”(1)这里呈现的似乎是一个浪漫主义的诗歌主题,一个曾经属于华兹华斯的自然世界。然而,浪漫主义诗学遗产在20世纪后半期渐渐转向了民族志诗学。在20世纪中期渐渐兴起的生态运动与环境主义思潮中,一种抒写自然与山水的诗歌获得了新的寓意,它承续了田园诗和浪漫主义诗歌的某些主题,然而改变了风格与话语,获得了“生态诗”的内涵,并且同样具备了一种立场独特的社会文化批评意识。应该说,诗歌中的生态精神的兴起处在城市、工业化、机械主义与神话、浪漫主义传统的交汇处。如果说生态诗与田园诗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前者从田园转向了“荒野”,转向了雪豹的群山。斯奈德说:“荒野是完整意识的国度。”而进入现代社会以来,这一国度处在不断地被压缩与消减的过程之中,在工业主义与浪漫主义的交汇处挣扎。

正如吉狄马加在《寻找另一种声音》一文中所说,彝族丰富的文学传统如史诗、神话、歌谣与汉语诗歌传统及其世界各民族文学尤其是黑人文学、拉丁美洲印第安文化传统的相遇,唤醒了诗人“沉睡的思想和灵感”,使之“立志成为一个彝族的诗人”。对于吉狄马加来说,这不仅是一种愿望,事实上他在自己的写作中实践着一种“民族志诗学”,就像他在这篇文章中论及塞内加尔的桑戈尔时所说:“他的作品充满着祖先的精神,其诗歌的语言仿佛就是非洲大地上祭司的梦呓和祈祷。”(2)正是由于对民族诗学的这一洞见,吉狄马加说:“它使我们从自己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找到了历史、神话和传说的来源。它使我相信我们彝族万物有灵的哲学思想是植根于我们的古老历史的。我们对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河流、森林和群山都充满着亲人般的敬意。”(3)不难发现,《我,雪豹……》融合了一种民族志诗学与生态学话语。植根于彝族的历史、神话、传说的万物有灵的哲学思想,在这首长诗中得到了具体的富有想象力的表现:

此时,我就是这片雪域

从吹过的风中,能聆听到

我骨骼发出的声响

一只鹰翻腾着,在与看不见的

对手搏击,那是我的影子

在光明和黑暗的

缓冲地带游离

没有鸟无声的降落

在那山谷和河流的交汇处

是我留下的暗示和符号

如果一只旱獭

拼命地奔跑,但身后

却看不见任何追击

那是我的意念

在《我,雪豹……》中,万物有灵得到了一种变形记式的展现,每一个生命都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一个物种都潜在于其他一切物种的生命形式之中,《我,雪豹……》展现的不仅是万物间能量之流的贯通流注,也是生命意义之流的涌现:“我就是这片雪域”。群山、山谷、雪域,一直以来就是吉狄马加诗歌中的永恒背景。应该说,对一种具有宇宙论意义的荒野景观的半宗教性的热爱并非一种孤立的民族诗学现象,在东西方的宗教史中,伴随着“荒野实践”的首先是宗教情感的移情,以及巫师与圣徒的修行实践。而自近代以来,伴随着荒野实践的主要是一种浪漫主义诗学话语的普遍兴起与广泛的诗歌实践,并从而诱发了人们对隐蔽在荒野之中的宇宙秩序的探索精神。这一传统的近代倡导者包括了从卢梭到浪漫主义时期的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洪堡等诗人与学者直至当代。这一荒野实践、荒野精神既促进了具有宗教意义的自然神圣化,也促成了自然的审美化,奠定了浪漫主义时代以来诗歌与自然、诗歌与新的自然感性之间的密切关联。并由此构成了一种针对现代性、技术主义和工业化的批判传统,变成一种历久弥新的或不断恢复其自身感性立场的思想能力。这一荒野实践及其诗学表达在古代汉语诗歌传统中亦是一条时隐时现的思想线索,然而在当代中国诗学界,这一思想主要是从一种民族诗学中重新发生。

吉狄马加在《一个彝人的梦想》一文中说:“对太阳、土地、河流、森林、原野、群山等等这些养育了人类原生文化的母体的赞颂,从来就是我诗歌的主题。因为,这些对我们民族来说是赖以生存的一切,它们就像血肉一样成了我们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忠实于你的内心世界,从某种角度而言,比忠实于这个喧嚣的外部世界更为重要。诗人需要良知,诗人是这个世界道德法庭上的最高法官。”(4)在吉狄马加的民族志诗学话语中,自然或生存环境是生命整体的一部分,也是人内心世界的投射,即群山、雪域、山谷及其自然事物是人的内在性的象征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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