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习近平一起按钮
2015-05-12焦润坤葛帮宁
焦润坤 葛帮宁
年届九旬的焦润坤作为新四军老战士与最高领导人一起为“独立自由勋章”雕塑揭幕,而他还是个老二汽人。
这是一张最近比较著名的图片:画面中,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前,他们与习近平主席一起为“独立自由勋章”雕塑揭幕。这一左一右两位代表,便是新四军老战士焦润坤和国民党老战士林上元。
时间永远被定格在2014年7月7日上午十时许。“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到过,能在90岁见到中央首长,并且和他一起按钮。这个荣誉真是太幸福了。”43天后,坐在位于右安门内西街的家里,焦润坤向《汽车商业评论》讲述这段往事时,仍有掩饰不住的兴奋。这位老者身体硬朗,声音洪亮,走起路来背挺得笔直。
纪念活动后,焦老的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多彩,家里也失去了往日的平静:要求采访他的媒体络绎不绝,包括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这些采访报道基本忠于内容,但也有夸大其词者。比如常州一家媒体电话采访后,记录他“开过飞机,身经百战,负过好几次伤”。真实情节却是,“我当过空军,但没当过驾驶员,所以没上过天……我虽然身经百战,但没负过伤。”他说。
1924年焦老出生在江苏常州一个贫民家庭。“七七事变”爆发那年,这位年仅13岁的少年开始挑起家庭重担。在逃离途中,他与家人失散。尔后进入收容所,再转到教养院。4年后,教养院被迫解散。1943年焦润坤与32个同学一起投奔淞沪一支队。后来他转投淞沪四支队,被编入新四军游击纵队五支队。他获得三等功两次,被授予三级解放勋章。
1964年他被分配到一机部调度局援外处,5年后下放到二汽,参与三线建设,做过设备运输和黄龙引水工程建设,1977年被借调一机部,负责设备质量攻关。在这里一直干到1984年离休。
“我的梦很简单,我希望能见到东风公司在建党100周年时献上的一份大礼。”采访最后,这位希望能再回十堰看看的老汽车人对《汽车商业评论》说,“现在离建党100周年还有7年,7年后我97岁。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此次采访,得到东风公司原驻京办主任左红妹的大力支持,在此一并向他们致以诚挚的谢意。
印象中那是(2014年)6月初,抗日战争纪念馆(简称纪念馆)给我打来电话,大意是说要举办纪念全民族抗战爆发77周年纪念活动。他们希望我能参加,并希望到我家来面谈一次。
我曾在纪念馆活动过几次,可能因为这个原因,他们选中了我。几天后我们见面,聊了约半小时。对方说,这次庆典仪式规格很高,比较隆重,一号首长会参加。我将作为新四军老战士代表身份参加,此外,还有国民党老战士代表和其他抗日战争民族战线代表以及家属等。
我说,没问题,一定完成任务。
接下来就开始筹备。期间到纪念馆排练过好几次。第一次彩排人最全,全体代表都到位。其他几次排练,从头到尾全参加的主要代表就只有我。一方面,作为主要代表之一,不能在我这里弄砸了;另一方面,关键是我身体好。
第一次去排练,我坐公交车过去。从家到纪念馆,不堵车的话,半小时能到,堵车就很难说,后来他们就让我打车去。排练也很辛苦,每次至少要两个小时——其中,顶着烈日在外排练约1小时。纪念活动当天,就有两个学生中暑。
7月6日下午,纪念馆通知我,要我务必在明天(7月7日)早上8点半前赶到纪念馆。我马上联系女婿,让他开车送我,但因为没有进场车证,他只能送到抗战雕塑园。后来又联系到一位参加揭幕仪式的新四军研究会的老战士,他有进场车证。我们约好在西客站停车场见面,我搭他的车过去。
7月7日当天,7点前我们就从家里出发。但一上二环就开始堵,从白纸坊一直堵到天宁寺,堵得我心慌——我担心如果不能按时赶到,耽误任务可是天大的事。
纪念馆也着急,一会儿追一个电话,问到哪里了。结果还不错,我们按时赶到纪念馆。仪式开始前,还进行了最后一次彩排。
“您90高龄了,身体还很好”
上午10点,纪念活动正式开始,我代表新四军老战士,林上元代表国民党老战士,还有两名少年儿童代表,与习近平主席共同为“独立自由勋章”雕塑揭幕。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到过,能在90岁见到中央首长,并且和他一起按钮。这个荣誉真是太幸福了。
这个过程中还有几个插曲。仪式开始前,我和林上元坐在一起。我说,这次所有参加抗战的代表或者家属都来了,真正体现了当时全民抗战形势。接着,我就讲到抗战时国共两党情况。我说,那时候摩擦归摩擦,但无论如何,两党都有共同愿望。民族矛盾是主要矛盾,阶级矛盾是次要矛盾,在全民抗战形势下,阶级矛盾必须服从全面抗战,服从民族矛盾,解决民族矛盾。
林上元说,你这个观点我非常同意。后来《解放军报》记者采访他,他就讲了这些话。
因此,这次纪念活动高规格,是国际形势所需。习主席的讲话内容非常明确,他说,历史就是历史,事实就是事实,任何人都不可能改变历史和事实。付出了巨大牺牲的中国人民,将坚定不移地捍卫用鲜血和生命写下的历史。任何人想要否认、歪曲甚至美化侵略历史,中国人民和各国人民绝不答应。这种“绝不答应”既是动员,也是号召。
我在北京新四军及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简称研究会)任常务理事。研究会规模很大,旗下有9个分会:1个军部分会,下设7个师分会,还有1个浙东分会。现在我仍是浙东分会副会长,在我多次要求下,领导同意我卸任宣讲团团长,但还担任名誉团长。
1997年我就进入研究会,迄今已有17年。进入丰富多彩的老年时代生活,我曾向北京卫戍部队、老虎团导弹部队、天安门国旗班,北师大、北航、中国传媒大学等大专院校,及街道、国家机关进行铁军精神优良传统等宣传活动。还曾带领年轻会员访问父辈工作过的老部队、战斗过的战场,铭记前辈的艰辛。直到这次参加和习主席一起为雕塑揭幕,真是再美不过的幸福晚年。
这次参加揭幕仪式,研究会相当重视,他们希望我明年能为学术论文报告作些宣讲。接受完你的采访后,这个月底我还要去趟常州。我是常州人,常州专门派了三位同志来邀请我。此外,我还有个意愿,希望回曾经奋斗过的十堰去看看。endprint
就我个人经历而言,媒体也曾报道过,抗日战争刚开始,日本鬼子轰炸常州后,我就成为孤儿。因此,有记者说,你作为新四军代表参与揭幕仪式当之无愧,他为我列出三条理由。其一,抗日一开始就是受害者,后来在孤儿院感染细菌病毒,所幸生存了下来。其二,日本侵略的见证者,日本轰炸常州时,我亲眼见到轰炸后的惨状。其三,8年抗战的亲历者。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些,这位记者归纳得很好。
第二个插曲,仪式结束后,习主席先去参观展览馆。纪念馆要我们这些代表先到大厅休息,等着接见。习主席接见时,我和林上元在前面。习主席握着我的手说,您90高龄了,身体还很好。那一瞬间,我原来想到的好多话都没来得及说,最后只讲了一句“我赶上了这么幸福的时代”。
开始大家都按照秩序,一个个握手。没多久,后面那些八路军老战士、新四军老战士、远征军老战士和家属代表一下就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都没拘束,场面极其感人。
回想起来,这次纪念活动,形成了一种大团结场面,凸显了我们全民族抗战的精神状态。这也是我们对历史公开的全面的承认,与日本全面否定、美化其侵略历史形成鲜明对比。
纪念活动后,我就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各路媒体都来采访,像中央电视台、新华社、《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等。甚至家乡的媒体也打电话采访。孩子们经常提醒我,别太累,要注意身体。
有些报道过于夸大其词。比如常州一家媒体电话采访后,写我开过飞机,身经百战,负过好几次伤。其实不是这样,我当过空军,但没当过驾驶员,所以没上过天。此外,我虽然身经百战,但没负过伤。
我没想到会在社会上造成这么大的轰动,也没想过在90岁时能和习主席一起按钮揭幕。后来我看到媒体刊发的现场图片,精神状态相当不错。我的确很自豪,也很光荣。
1952年全军首届运动会上,我也见到当时的中央领导毛主席和周总理等首长,但他们是在主席台上,我领队从下面走过。而这次,意义更为深远。
战乱年代
1938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紧接着就是“八一三”淞沪抗战,日军对华北和华中全面侵略。上海沦陷后,日本接着向南京进攻,对南京和沪宁沿线各城市进行轰炸,常州火车站一片火海,街道上到处可见被炸死或炸伤的同胞。
我就在这次轰炸中流离失所,后来逃难到上海,从此与家人失去联系,成为孤儿。我先被工华儿童收容所收养,后又转到国际难童教养院(简称教养院)收留,并在教养院里待了4年。教养院由爱国人士竺梅先一手操办,他把家庭全部资产都用来办院,担任院长,其夫人徐锦华是副院长。教养院收留难童500多人。
1938年秋天,教养院从上海转到浙江宁波与奉化间的后琅乡泰清寺一座古庙里。为何会叫国际难童教养院?竺先生想办法把这些敌占区和流离失所的难童转移出去。他说,不能让小孩子生活在日本侵略者的阴影下。要转移,就必须通过敌占区,通过他们的封锁线。因此,他找来几位外国籍人士,挂名当教养院董事,这样取名为国际难童教养院。
教养院里孩子年龄不等,从8岁到16岁都有,当年我14岁,已有记忆。这4年我都在上学,跟普通学校一样。不同之处是,教养院一年有三学期。为什么?普通学校有寒暑假,但这里没有假期,时间都被集中起来用。所学科目包括语文、数学、历史、地理,并且从初中开始就有英语,当时是新中华英语New China。
最重要的是,上课时,我们接受的基本都是抗日教育。我们唱的歌也都是抗日歌曲,什么《流浪三部曲》、《大刀进行曲》、《大路歌》、《五月的鲜花》等。根据种种迹象推测,教养院里除进步人士外,恐怕还有地下党。
课余时间我们参加劳动,主要是种地。后来粮食紧张,就在山坡上开荒,种地瓜。也吃过很多苦头,困难时期连饭都吃不饱。
1940年10月,日军在宁波投掷多枚细菌弹。宁波郊区、奉化、慈溪等城乡一带都被传播了细菌病毒。难童都难以幸免,500多个难童里,有近100个难童受到感染。症状主要有两种:一是打摆子,一是长疥疮和浓疱。这两种病我都染上了。
感染者被隔离,集中在一个单元里。很痛苦,因为没有药。浓疱怎么治?一个个剪破,用盐水擦。烧得稀里糊涂……晚上睡在床上,溃烂的皮肤和被褥粘连在一起,早晨起床时要一点一点地剥离,疼痛难忍。很多难童就这样自生自灭,我还有些模糊印象,本来我们一人一个床铺,后来就有一些空床铺,也不知是痊愈了,还是去世了。
这4年里,我还亲眼看到误食毒草去世的同学。粮食断绝后,大家吃不饱,就到外面去挖野菜吃。高年级同学能识别野菜是否能吃,低年级同学因误吃毒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来不及抢救就去世了
生活很艰苦。一年也吃不上一滴油。难得有点盐,盐里有点油,叫油盐,我们把油盐用小瓶子装起来。还不能用纸包,否则油可能被纸吸收掉。那时最典型的症状是,皮肤干裂,一抓就像掉雪花似的。总之,在日本军队侵略下,我们是受害者。
战乱年代,教养院越来越难以为继。尤其日本军队占领宁波后,切断了经济来源,愈加办不下去了。那时不仅受日本人干扰,还受到汉奸干涉。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知道有这么个教养院,她说,你们办不下去,我来办。
她想接手。这时竺院长因操劳过度已去世,教养院由他夫人徐锦华接管。竺太太就说,我不能把这些孩子作为往你汉奸脸上贴金的工具。
竺太太宁可解散教养院,也不愿交给汉奸。解散时,有知道学校情况的游击队过来联系,他们没公开讲是游击队,只是动员大家要学习,要抗日,还能吃饱饭,像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孩子就集体报名参加。
后来我们才了解到,这个游击队是国民党地方实力派,称为淞沪一支队。当时在浙东一带游击的有好几个支队,如三支队和五支队等,由共产党领导,为避免摩擦,仍打着国民党某战区区号。
转投淞沪四支队
那时大家思想简单,看到能吃饱饭,能抗日,还能学习,也挺高兴。我们32个同学一起投奔淞沪一支队,被编为一个青年队。这是1943年,我们平时就是学习和训练。endprint
在流动过程中,我们发现淞沪三支队和五支队跟我们不太一样。首先,我们群众纪律不如他们。其次,我们官兵关系也不如他们。在一支队,既有打骂现象,又有赌博现象。再后来,淞沪一支队被国民党杂牌部队89团收编。
收编时我正好不在。我因老毛病——打摆子复发,正在地方上养病。淞沪四支队来征求意见,由于我头脑中对他们有很深的印象,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他们队伍,直接归共产党领导。因此,我的军龄并不是从1942年算起,而是从加入淞沪四支队的1943年4月算起。
起初,淞沪三、四、五支队为团结抗日,避免摩擦,未公开亮出身份。由于顾祝同疯狂挑起摩擦,便公开亮出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旗号。
我在教养院学到相当于初中二年级水平。因此我在部队里,算是有文化的人,当文化教员,工作就是教大家识字、唱歌、搞宣传等。
1945年,日军在太平洋战争中节节败退,形势相当严峻。日军为巩固后方,阻断浙东地区与平原地区的联系,便在离慈溪不远的下湖头庙建立据点。我们要想办法把这个据点打掉,中队长名叫卓新民,比我大几岁,当时我21岁,他对我一直都很照顾。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正下着蒙蒙细雨,他带领全中队100多人向日军发起进攻。结果在战斗中,他不幸腹部中弹,血流不止,当时他并不在意,继续指挥战斗。为突破敌人的机枪封锁,排长杨光明把仅有的手榴弹扔进下湖头庙。他还让大家齐声呼喊,扰乱日军注意力,趁日军慌乱之际,我想办法把卓新民撤下阵地。
半小时后,我们找到一家民办诊所,但卓新民还是因流血过多而牺牲。要是以现在的医疗条件,他肯定能活下来。后来我就一直想,我是代表牺牲的同志们享受现在的幸福。
抗美援朝时我在空军,担任飞行二大队政委。虽然没有直接参加战争,但这期间发生了一件难忘的事情。我们大队的一架飞机在夜航训练时迷航,四平铁路线有东西线,也有南北线,他把东西线当成南北线,结果找不到停靠机场,只能迫降在离老河口不远的东丰机场。
东丰机场没有夜航设备。尽管如此,飞机迫降时,除起落架舱和弹舱擦坏外,其他地方无损。消息传来后,第二天我就奉命带着抢修队赶往东丰机场。
飞机趴在地上。机上有四人:一位飞行员,一位领航员,一位通信员和一位射击员。我们先把他们送回去,再检查飞机受损情况,看能不能想办法维修,答案是可以。
那时天寒地冻,我们这些南方人从来没有经历过东北的寒冷生活。有人还特别强调,不能用手去开带铜皮的门,尤其是不能湿着手去开,否则一碰就会冻上,甚至可能会脱皮。
当时没有抢修工具,飞机趴着,必须把它抬起来。重大机体没有专用抢修设备,困难重重。后来我们就找来几个大气包。充气后,先抬一步,加砧木,再搁上去,再抬一步……起落架放下来后开始抢修。大约用了一个月,终于把飞机修好。再派飞行员试飞,结果一次成功,当即飞行员就驾着飞机返回辽阳基地。
抗美援朝停战后,我们想从志愿军里招收一些飞行员,因为志愿军有战斗经验。由于朝鲜环境艰苦,招收任务完成得不错,经空军第五预备校批准集体立了三等功。之前我个人曾获得三等功一次。
重寻焦妈妈
我的童年是苦难的。抗战一开始我就流离失所。战争还没开始前,我家是贫民。父亲得了痨病,不能干重活,家里全靠母亲。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弟弟小我3岁,妹妹小我7岁。我从13岁起就负担家庭生活,主要开豆腐店,摆摊卖豆腐。
1937年冬,我在火车站附近卖豆腐,正遇上日机轰炸,遍地都是死伤的人,真是惨不忍睹。很多受伤的百姓还一直在喊,快救救我……
常州待不下去了,城里人都逃光了。我们一家五口也开始逃难,想投亲靠友去,但战乱年代谁也没办法养活这么多人。不得已,父母只好分开逃难。母亲带着弟弟妹妹逃回常州乡下,父亲带我去上海,看能不能找点事情做。从此,我与母亲和弟弟妹妹便分散了,直到解放后才重新相见。这是后话。
在上海也找不到事做。父亲把我交给一位亲戚后,就返回常州去找母亲。上海这位亲戚把我送到收容所,我从收容所又转到国际难童教养院。教养院转移时,我们坐轮船到宁波,1938年我与家庭完全失去联系。
11年后,1949年9月,江苏已全境解放,我奉命从上海到华东军区报到,经过常州时,我就想下车看看。但以前我们是无房无地,也不知道从何找起。这时我突然想起姨父,小时候我去过他家玩,他住在常州的文庙附近。所谓文庙,就是孔夫子庙。
我凭着小时候的记忆去文庙附近打听。第一天没有任何进展,第二天我再去,问一位老太太有没有一位卖香的老头。老太太说,过去倒是有一位,现在没有了,这位老头住在××地方,你到那里再打听打听去。
我就到她指引的地方去寻找。我穿着军装,背着短枪。由于刚解放不久,当地有些百姓对解放军不太了解,有些人心里还有些害怕,不敢给我讲话。后来我在一间堂屋里找到一位老头,我说,老伯伯,我跟您打听一个人。
你打听什么人?他用常州话问我。
打听一个姓焦的。我说。
他眼睛一亮,姓焦的跟你啥关系?
是我亲戚。
他一听就更引起注意。姓焦的没什么亲戚啊……你姓啥?他反过来问我。
我姓焦。我说。
你姓焦?他急切地问,你是不是润坤?
是啊。我很激动,他居然能一下叫出我的名字。
哎呀,你这小佬啊……你到哪里去了?你娘想死你了。姨父说。
门口一群小朋友抢着说,来来来,我领你去。
他们把我领到桥头一个摆菜摊的地方。猛然见面,母亲倒还有些印象,但妹妹的影子已很浅,失散11年解放后重逢,此情此景引起无数老乡围观。军管会立即以军属安排,让我把她们安顿好,再回军区报到。不久,又送她们到上海。妹妹曾在中纺六厂做过童工,因受不了折磨,便逃回常州,现在正好回去复工。endprint
母亲从此定居上海。她经常说,她享受到了共产党的福。母亲这辈子的确很苦,我离家11年杳无音信,她们都以为我已去世,逢年过节还给我烧纸。父亲送我到上海,回常州的第二年就因肺结核病去世。我弟弟本来已成年,媳妇也找好了,就等着适当时办婚事。可是1948年他在一艘轮船上做买卖,不幸被淹死。妹妹告诉我,受此打击,从那时起母亲整个人都变了,总是摇头晃脑,说话也语无伦次。
妹妹复工后,母亲就到工厂的家属宿舍去照顾她,后来到居委会工作。没想到,她越干越有劲,整个里弄都知道她。开始大家叫她焦妈妈,后来称为光荣妈妈,因她在居委会作宣传,作演讲,讲述她的身世和遭遇。再加上吃苦耐劳,她被评为区劳动模范。
我离休后,由于生活安定,1986年我把母亲接到北京。虽然只有不到30平方米的平房,但我总算能亲自照顾她,尽了一份迟到的孝心。
到京那年适逢国庆节,我借了一辆平板三轮车,铺上棉被,62岁的儿子蹬三轮带87岁的老母到天安门转了一圈,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
遗憾的是我只尽了三年孝。在母亲过90岁生日时,她平静地走完了一生。我把母亲的骨灰一直留在身边,直到2011年5月29日,孩子们劝说我让奶奶落土为安,这才在通灵墓园为母亲立碑安葬。可是父亲和弟弟葬在哪里,我至今不知。我的一生映射出新旧社会强烈的反差。
我的青年时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青年时期大致2000多天,前1000多天是抗日战争,后1000多天是两个中国命运的决战阶段。再接下去,我的第三段人生就是投入三线建设。
1964年8月,我从北京军区371部队政治部宣传科科长复转,被分配到一机部调度局援外处当科长。当时一机部部长是段君毅。我对段的印象是,他很有魄力,待人也不错。
在一机部干了不到两年,我当过民兵营营长,主要是训练民兵,给他们讲军事战斗要领,带他们出去演练等。可惜没多久,文化大革命爆发,这下就全乱了,两派开始争斗。
我是贫民,所以“文革”中基本没挨斗。我从不站队,不参加任何一派,他们要斗我也没理由。但有很多干部受到冲击,记得斗一个组织科长时,造返派非得要开除他的党籍。让大家举手表决,我投了反对票。我问,群众组织怎么能开除党员?
造反派说,群众组织提出要求,经党委研究决定。党委研究就要跟着群众跑吗?我还是不同意。
后来调度局局长出来协调此事。他对造反派说,这事以后再说。这样才把造反派打发走了。之后,我还做过红卫兵接待工作。总之,文化大革命期间过得稀里糊涂。
惊险的镜头
1969年10月,一机部要组织一批干部下放二汽,而且要求必须是被解放的干部,才能到三线去。
跟我一起下放到二汽的有100多人,大家分批去。那时交通极不方便,我们从北京乘火车经汉口,到光化,经丹江口乘船到邓湾,上岸后乘汽车到十堰。然后再分配,与我同批的有近40人,被分到花果头堰沟。
只有十几户人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没地方住。于是,我们就分散住到老乡家,这家住几人,那家住几人,能搭地铺的地方都住满了。我感觉又回到抗日打游击的时代,晚上一盏油灯,睡觉打地铺。跟打游击不同的是,打游击每天都要转移行军,而这里则比较稳定。
但住老乡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当务之急是要有个窝。于是,我们开始搭建芦席棚。吃过苦的人倒无所谓,那些从机关过来的人很不适应。我们近40人一起上阵,就地挖土,挑水和泥,脱去袜子,踩泥搅拌,做成土坯。
然后进入深山采取木材。一大早就出发,找好木料后还得扛下来,有的两人抬一根,有的一人扛一根,顺着山间的羊肠小道下山。有的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在坡上帮着看衣服。我还记得,扛木料时我第一个到家,等他们回来时天都黑了。
我们把木材集中到水库下面,搭起了几间芦席棚。搭完后,再把地铺从老乡家搬过来。虽然只在老乡家住了十来天,但搬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恋恋不舍,这是我们学解放军优良传统的结果,说明我们注意群众纪律,和老乡们相处不错。
从此,夜晚一盏油灯,早起冷水洗脸,开水泡饭,就着咸菜萝卜吃,就这样开始中国制造汽车的梦想。
1960年代末期,国际国内形势动荡不安,在“广积粮,深挖洞,不称霸”,“备战备荒为人民”指导下,以“山、散、隐”方针加强三线建设,国家决定自力更生建自己的汽车工业。
此前,一批二汽建设的先行者长年累月在川、陕、黔、湘、鄂和深山老林里选址,最终选定以鄂西北十堰镇为中心,东西长32公里的荒山沟作为二汽厂址。为保密,当时命名为“红卫厂”。
1969年5月15日会议确定二汽建设全面铺开,之后,从上海、长春、北京、南京和武汉等包建厂过来的建设者们纷纷涌进十堰的17条山沟,开始造汽车的逐梦进程。荒山野岭突然冒出这么多人,如果不住芦席棚,还能住哪里去?现在东风公司提马灯精神,意思是不要忘记艰苦创业过程。
芦席棚忙完后,我就搞设备运输。二汽用聚宝盆方式搞建设,要求自力更生,自己制造。为此,我还到上海办事处待了不到一年时间,负责设备催交。当设备大批量往山里运时,1971年我回到十堰,负责设备运输。
从光化老河口到十堰,当时铁路还没修建,甚至连等级公路都没有。只有一条老(河口)白(河)公路,由于是在贫困山区,一天过不了几辆车。所以这条公路可以说是荒无人烟,年久失修,全是坑坑洼洼的路面。这种条件下,成千上万台设备从制造厂运进山里,只能先靠火车运到光化,卸下后,再用汽车从老白公路运进山。可以说运输创造了奇迹。
一般来说,不超重,不超大,不怕压的设备慢慢运,早出晚归,也许当天就能运到十堰。但对那些超大设备、超重设备和精密设备的运输则困难重重,我举两个例子就能说明。
先讲运输一台锻压机设备,我们用全挂拖车装上锻压机的底座,加上汽车重量已超过40吨。运输时,要从光化设备仓库运到汉江边。当时过江只有渡轮,据说其载重量也就40吨左右。也就是说,由于渡轮满负荷摆渡,拖车过江将冒极大风险,这种事情此前也从没发生过。endprint
那真是一个精彩的镜头,也是一个惊险的镜头。当天我正好在现场,从仓库运到河边没问题。指挥设备上船时,现场由二汽起重工劳动模范郝文涛负责。可以说,没有他的正确指挥,那真是要出大事。发生了什么情况?那天风平浪静,但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拖车载着锻压机底座慢慢往渡轮上开,车头上跳板时,船还显得很平稳。
但当拖板压上跳板的一刹那,只见船头突然迅速下沉。眼看船头就要进水,一场事故就要发生。就在这时,只听郝文涛几声大吼:“加油门,加油门,把车开上船去。”
司机就像触了电似的,迅速将油门踩到底,把车拉向渡轮中央。这个过程中,只见船尾慢慢往下压,船头缓缓抬起,重量逐渐移到船中心,船身重新获得平衡。要不是郝文涛指挥得当,否则船头一进水,肯定是一场特大事故,酿成船沉车翻的后果。
汽车开上岸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这就是运输战线上的生动故事。
还有更生动的故事。大件运输要算天车,最长跨度30米,并且是一头低一头高。斜载在车上,最高点离地面有5米,最低处可能只有20~30厘米。运第一台天车进山那天恰逢除夕,原打算能当天返程,赶上吃年夜饭。但一路上意想不到的事情层出不穷。首先山路有很多弯,因为天车太长,故每过一次弯都要排除很多障碍。
最复杂最难处理的是沿途横穿公路的电话电缆线,过不去。怎么办?就得一根根挑起来让车通过。但哪来那么长的竹竿呢?只好让人爬上天车顶部,手拿竹竿把电线一根根挑起,让车缓缓通过。这说起来轻松,但没有胆量没有勇敢精神是无法担当的。路面坑坑洼洼,上下一抖,左右一晃,比海浪里的船颠簸得还厉害。
本来以为能尽早运到,但由于受干扰太多。大年三十那天,汽车刚过六里坪天就黑了,没法再走。负责运输的同志就在路边弄点柴火烤着过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吃上年夜饭。
饶斌同志抓关键,哪个地方重点出现问题,他就去抓。设备运输时我跟他接触较多,他对运输很重视,并亲自去要车。但凡重要的运输现场,他都亲自勘察,亲自了解。
正是他在勘察时发现运输设备的同志连年夜饭都没吃上,就马上发通知,想办法在途中建一个休息点,能吃饭,能住人。从此以后,从光化到十堰,这段路中间便有了休息站。南此可见领导对群众的关心,这也是党的优良传统。
设备运不进来,大家都很着急,怎么投产?怎么安装?安装没设备,延期就影响生产。因此,不管是跑运输线,还是跑铁道部,饶斌都亲自去做工作,看能不能加快进度。
铁道部也有困难,当时我也去联系过。对方说,关于工程,我们每天就是六个字:辟坡、打洞、架桥。工程量很大,不像平原地带,按照他们的说法,搞个厕所,还得弄个炸药包。情况就是这样。
在设备运输3年,成万套设备运进山,基本没发生重大事故。这本身就是奇迹,毕竟当年条件和现在完全不同。
提前80天通水
这就要谈到领导与群众的关系。
我被下放到二汽,组织关系还留在一机部。1974年饶斌的夫人张矛曾跟我谈过一次,希望我到标准件厂(61厂)当党委书记。但当时我家有个情况,我爱人在北京供电局上班,不幸掉进6米深坑,经人抢救脱险。她在北京还要带着孩子过,又发生这一事故,因此,张矛找我谈话,我希望能酌情考虑我的家庭情况。
张矛就说,那你先去施工指挥室去。做什么?黄龙引水工程。工程很紧张,也很艰苦,随着土建工程,设备安装调试到位,离投产日期越来越近,而生活用水和生产用水却供不应求,矛盾更加突出。我二话不说,立即上任。
上面下了命令,要加快黄龙引水工程建设。黄龙引水工程全长18.5公里,要穿越26个大小河段,翻越一个山坡,土方量近36万方。1971年平基,1972年~1973年安装管道1.83公里,仅占第一期工程16.5公里的10%。这种状况下,对生产和生活的影响越来越严峻。
1974年9月现场领导小组决定成立黄龙上水工程前线指挥部,要求必须在1975年7月1日前达到生产生活通水的要求。
我调入施工指挥部后,具体负责这一工程——需要协调21个专业厂和建工局5个公司,11个工程处以及十堰9个生产队。我们集中了60多台挖掘机和推土机,抽调60多部车辆加入到从黄龙到花果的主管道铺设中。
黄龙工程建设要求“五统一”,全民战争,全民动员。整个十堰市,地方、专业厂、老百姓,施工队等各方力量要统一组织起来,投入到工程建设中。这是个上水工程,除主管道外,还有细管道,以及到各个专业厂的管道,都要打通。因此,所有专业厂都要参加,有的挖沟,有的摆管,大家都很重视。
可以说,工程期间我的办公室就在工地上。从黄龙到花果,要经过好几个河沟,需要在石头下面打洞埋管,当时寒冬未过,条件相当艰苦。各个专业厂成立突击队攻关,发动机厂(49厂)的青年突出队,他们顽强拼搏,任务完成得最好,还获得过锦旗。
由于埋管速度太慢,便发动所有机关和地方人员参加义务劳动。那天1000多个机关干部,全到施工一线去埋管,当天就埋了800米。而过去搞了一年多,也才完成不到两公里。进展缓慢的原因是大家各干各的,交给施工队负责,有时缺材料,有时缺机械,想办法解决后才能施工,进度因此大打折扣。
如预应力水泥管,外面生产不合适。饶斌为此跑了好几趟,最后设法自己制造。
这中间一环扣一环。其间,管道要经过藕塘。藕塘跟河沟不一样,全是淤泥,软绵绵的。因此,管子太深不行,还得切。再者,大冬天的淤泥塘,就像大庆石油一样,跟搅泥潭似的。
除主管道外,铺到各个厂的细管道需要各专业厂配合挖沟。当时王兆国是二汽车身厂党委书记,我跟他联系。我说,给你们一个任务,上水管得通到你们厂,你们要参与挖沟。
王兆国说,没有问题,要我们挖多少,什么时候完成,我们一定保质保量完成。第二天,他就带队到自己区域里挖沟,并在规定时间内完工。endprint
有意思的是,不管是运输设备,还是埋管道,不仅黄龙公社会派人参加,地方施工人员也都服从统一调动,真可谓全民战争,大家一起上阵。
埋管道时,从黄龙到花果,中间要经过几个缺水的公社。经领导同意,为公社预留出水口,开创了城乡结合的良好先例。
1975年4月11日是十堰市难忘的日子,黄龙引水工程在指挥部“五统一”的要求下排除万难提前80天通水。这体现了毛主席的一句话“我们要保持过去革命战争时期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股拼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干到底”的精神。
希望见证100周年
二汽建设不仅与天斗、与地斗,还要与人斗。那时提出来要做政治车,不具备条件用牙啃也得啃出来,哪有这么做的?
比如搞建设工程,有句口号叫做百年大计,质量第一,但是不能提。说什么只能是政治第一。结果质量监督方面出现纰漏。
再举个例子。一般来说,有的检测仪器的环境必须要恒温、防尘、防潮。有些反对派自认为这样搞起来后,在里面工作的人就会变成修正主义。结果检测仪器根本检测不出合格产品来。
工厂需要安全生产的环境,要建围墙。造反派说,不行,一建围墙,会把山区的工农联盟隔断。结果老乡的毛驴和山羊都把车间当作通道。这样车间不仅要生产,还要打扫毛驴粪便。没办法,最后还得建围墙。
那些别有用心的只要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兴风作浪。饶斌开展工作也很困难,一方面要搞二汽建设,一方面精神上还要忍受巨大压力。
1977年10月我被借调到一机部,负责设备质量攻关。跟我同时借调的还有梁乐夫和任耐,梁已去世。后来任也提前离开,我一直干到1984年离休。
设备攻关主要在设计部和承制厂及专业厂之间做协调。因为有些设备过不了关,生产线不能打通,就要联系各方面组织人员到十堰,或者由专业厂派人到承制厂协商解决问题。
设备攻关的工作量较大,协调工作也很辛苦,各方面都要做通思想。做人的工作比打仗还难,打仗可以下命令。
设备怎么做,专业厂和承制厂可能会有不同观点,我们就要协调,直到双方同意。但不管怎样,最后没有影响到投产,总算完成任务。
接下来我讲讲东风精神。我曾写过一首诗。
当年穷山创业难,
今见十堰春满园。
东风精神逐梦圆,
跟党举旗勇向前。
在独立自主建设中国汽车工业的过程中,从二汽到东风公司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才精英,骄傲地称自己为东风人,在创造了丰富的物质财富的同时铸就了更为无价之宝的东风精神。
东风公司从十堰走出来,不仅走向全国,还走出国门,成为世界五百强企业。最近又更上一层楼,在世界五百强中排第113位,在汽车行业中排第20位。你想想,世界有多少跨国汽车公司,多少百年汽车老店被我们超过,这份荣耀来之不易。
从另一角度看,这也说明东风公司大有实力。而这个汽车梦从山沟做到现在,才45年时间。如此成就,如此发展,你到世界上去找找看有多少?我觉得不多,这是东风公司的骄傲。
我这次参加抗战77周年揭幕仪式,因为我是一个东风人,所以这也是东风的荣誉,这份荣誉应和东风公司全体职工分享。东风梦是国家实力增强的一个影子,我的梦则很简单,我希望能见到东风公司在建党100周年时献上的一份大礼。
现在离建党100周年还有7年,7年后我97岁。我期待那一天的到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