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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宁静与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2015-05-10张滢滢

思维与智慧·下半月 2015年4期
关键词:旅伴

张滢滢

很小的时候,当我知道地球是圆的以后,常会站在平直开阔的路面发呆,想着自己站在自行旋转的巨大弧面上,也许我看上去的东西都是平直的,但其实万物都带着自己难以察觉的弧度,以好好地契合这个球形的世界。日头每升起一点,影子每拉长一点,我就同地球一起转动了一点——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那时候很喜欢做的事是在荒僻野地里探险。一个孩子不可能离家太远,附近某座废弃很久的庭院曾是我躲避烦恼的秘密圣地。我对院子里的一切知之甚少,只能辨识和把玩随处盛开的蒲公英,脚边是大叶的,小叶的,藤蔓的,植株的,比我高的,比我矮的草木,平日还能听到隔壁弄堂行人、车辙的声响,下雨天则只有簌簌的雨声,和一棵棵在水里洗尽铅华,静默舒展的植物。我常在雨里撑伞蹲着,感受泥水没过脚趾的凉意,像蘑菇那样简单生长,全然忘记了那些对孩子来说太过复杂,如今对成人的我来说依旧复杂的琐事。

在成长的过程中,这种感觉慢慢被各种生活带来的情绪挤占、覆盖,相比于跌宕强烈的爱恨情仇,这段轻松惬意的记忆太过平淡,似乎并不值得仔细回味。只是年岁渐长,学会抽身于生活用咖啡或清茶安慰自己的片刻,有时会在脑海一闪而过,竟有些许恍如隔世的朦胧。

我要讲的是一个清晨。总是在清晨,一个人独醒的时候,许多不明所以的暗示成了现实,许多悬而未决的意义有了答案——我跟随一条乡间野狗在异国的小岛上走入了面朝碧绿湖水的密林。太阳刚刚升起,山雾还未散去,热带植物繁茂高耸,树叶碎影之间泛着橙黄的光线,晨光还未来得及夹带温度,却已被林子染上了清冽味道,停留在斑驳树皮上隐隐晃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必须躺着,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替代姿势,只是找了一条裸露卧地的树根作为枕头,把自己横置下来。

——对于渴望片刻宁静的都市人来说,家无疑是情绪平定和安全感的代言词。细想之下,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拥有一个安置自己身心的居所,继续努力,换取另一个比之更好的屋子。这个过程循环攀升,从年岁到代际从不懈怠。和许多人一样,我喜欢自己的家,并依照心意隔三差五地倒腾那片弹丸之地。但只有那个早上,当躺在湿润的森林里,只听到风声和小鸟晨啼,还有地鼠在腐叶下窸窣穿行的声音,湖水潺潺而过的声音,地下暗流涌动的声音,甚至是土壤被植物拱裂,枝干吱吱嘎嘎生长的声音时,我才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安静。那种安全不是家能给予你的,而是彻头彻尾的回归,仿佛你生于斯长于斯,并在长久的跋涉之后重新回到了一切的源头。那种静也不是听觉上的静止,而是只能感受,无法触摸的安宁,静到完全无法也不想动弹,仰面看着树林缝隙间由灰白渐蓝的天空,缓缓呼吸,默默淌泪,感觉自己和土地一样被洗刷一新。

还有星夜。

我还记得那些独自在边陲小镇度过的夜晚,房屋破旧,食物难以下咽,屋外树影婆娑,山风用尖利的刀刃把屋檐下的引水槽割出一道道噪音,然后到某个点,一切突然像关了闸门那样沉寂下来,一开始远处还能听到风的回啸,后来则彻底无声了。没有虫鸣、没有犬吠,农人早已沉睡,世界仿佛只有我一人独醒。新鲜的霉味在房间里四溢,孤独感攫取了我所有的知觉,让我既胆战又平静——一切似乎都不可控制,但我深知所有烦恼和秘密都不可能追到这里。在这种近乎诡异的黑暗与平静中,我摸索着拔掉插销,轻推开门,沿着同样因为雨季略带浮软的木楼梯一步步挪下去,来到寄住的农家小院里。夜空意外地深邃,无云无月,唯一的光线来自横亘在两面山头之间的银河,这些来自数亿年前的星光用古老朴素的方式安抚了一代代疲于奔命的人类,提醒着他们关于生命的渺小和短暂。消失的风似乎一并卷走了傍晚时刻的满天云彩,我觉得自己和点点繁星之间没有任何阻隔,依稀能嗅到那暗白、凛冽的冷光带来的一丝铁锈味道。

在城市长大的我不明白农村朋友们对于星空的熟视无睹,也同样不能理解对着流星许愿的傻气,这是我最为珍稀也最无法企及的宝物,不能用任何欲望、企盼来玷污,只是在片刻的静谧中守着,看着,就满足了。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这是我幼年曾熟知,却在成长的盲目和冲动中丢失的常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人文景观,即使是千年的历史遗产,也只能让我在赞叹古人智慧以外再无其他。这和我们毕生索求的丰衣足食其实并无两样:我们改造、创造,并用种种物化形式来留存和纪念这种发明之美,几千年来我们沉浸于这种美感之中,却很少去体悟发现之美。

在许多科学家的研究中,自然是懂得自愈的有机整体,即使受到伤害,也能渐渐复苏。我想的却是,被生活重压伤害的人,其实在自然的怀抱中也能得到慰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只是自然叛逆的孩子。

无论怎样进化,人与自然似乎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这些年来,但凡我问起认真的游历者,对方的回答总是惊人的一致:寻找更好的自己。虽然听上去有些恶俗,但他们告诉我的是一条类似于精神朝圣的路途——一个人出走,不是为了不受约束地看风景,而是排除所有外在障碍,只和自然面对面。不要误以为这是某种文青性质的发泄,你和自然的联结远比其他形式来得神秘而有效,它帮助你发现、清洗、更好地面对和接受真实的自我。

与人文之美相比,自然的美是开怀大度的——倘若有心,随处可见;但又是私密收敛的——那种美只指向你心中的某一处,一旦点亮,就是一条专属于你和自然之间通透、狭长的道路,没有任何人能与你分享,即使是站在你身边发着同样感慨的旅伴。

这也是我喜欢独自出行,撇开爱人和友人的理由。无论身边是谁,寻求旅伴的出游无非是想抛下寂寞,心里渴望的是与新人、新事物、新感受的相逢,但有时总觉得,我们是否应该多留一些时间给自然,给自己,给孤独?

(常朔摘自《文汇报》2015年1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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