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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李鼎文先生

2015-05-09文图郭令原

丝绸之路 2015年9期
关键词:李先生论文同学

文图/郭令原

追忆李鼎文先生

文图/郭令原

2014年4月19日,熹平兄发来短信说:“李鼎文先生去世了,享年96岁。”我去信:“致哀。有什么表达方式么?”回信说:“无。”就这样,又一位老师静静地离我们去了。

我是学校(西北师范大学)子弟,父母亲和李先生是同事,我很早就认识了李先生。他高个子,方脸盘,高度近视,戴一副眼镜,有时候在光线照射下,两个镜片泛白光。1976年,我要下乡,临走的头天晚上,先生来家里,送我一个水红色塑料皮、小32开的日记本,这在当时是很好的礼物了。

1978年,我参加高考回到学校,李先生是我的老师,这时候我才逐渐了解了李先生。先生是甘肃武威人,祖父李铭汉和父亲李于锴都是著名的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的《中国现代史学史》称:

“纪事本末”的一体即由(袁)枢所首创。李铭汉仿此体,就毕阮《续通鉴》加以剪裁;书未成而死,更由其子于锴加以续作,后刊行于山东,名《续资治通鉴纪事本末》,凡百二十卷。汉铭僻居西陲,而能以独立为史,其魄力见识均足令人倾佩。

李于锴又是“公车上书”中主张废除“甲午条约”(《马关条约》)的甘肃举人代表。先生的哥哥李鼎超曾为兰州大学教授,有《陇右方言》等著传世。

先生给我们上《先秦两汉文学》课,说一口武威话,对古代作品非常熟悉,讲作品时,往往很快地把作品背一遍,记得背《诗经·魏风·伐檀》时,把所有前鼻音的韵脚都读为后鼻音,大家都觉得很好笑。我是“文革”初上的小学,“文革”末中学毕业下乡,小学、中学的语文缺乏正规训练,底子很薄,进得大学,只是听课,却不得要领。先生上课很简单,就是解释字、词、句,然后总结中心思想、写作特点,有时一节课能讲《诗经》中的四五首诗,不像《文学概论》和《现代文学史》老师那样纵横捭阖,侃侃而谈,但条理清楚,非常实用,深受同学们欢迎。我也由此摸着了一些学习的门径。

我记得在一次讲《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时,先生说:“灼灼,是红而亮的样子。今天的舌上音古代读舌头音,甘肃话中有红丢丢,还保留古音,灼灼即丢丢。”讲《离骚》“芳菲菲其难亏兮”时说:“古无轻唇音,芳菲菲就是我们通常说的香喷喷。”由于先生深厚的文史背景,在课堂上经常给同学们介绍一些文史常识,都是课本上不曾提到的,使我们大开眼界。后来,先生又给我们上了一学期的《杜甫诗歌研究》选修课,方法和讲《先秦两汉文学》大致一样,不同之处是,较注意介绍诗歌文字的平仄音韵。一次,他在课堂上讲完一首诗后,总结说:“唐代律诗讲求平仄,杜甫创作要求更严,他不仅严格遵守平仄,而且还注意到四声变化而不重复。”谈到作品艺术特点时,先生更注意对前代人的评论进行介绍和阐发。上课时,先生发了他的自编教材,黄色书皮,是油印的。除了对每首诗进行注释外,还辑录了不少前代评论附在诗后。

大学时,有一次系上要收集学生论文,我刚好写了一篇关于《离骚》写作年代的论文,希望先生推荐。到先生家时是晚饭后,先生正躺在床上读书,见我进来,放下书,安排我坐下,自己也拉张椅子坐了。我说明情况,先生话很少,却同意看我的论文。几天后,我取回论文,先生用工整的朱笔小楷对文中一些地方做了修改,文后写了自己的意见,大致是可以采用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那是非常幼稚的文字,没有见解,最多只能是一点读书心得,根本算不上论文。如果现在让我再读,恐怕连我自己都读不下去,可先生却能够细心地阅读,想起来让人动容。大四时候,写毕业论文,我和熹平兄分在先生名下,去过先生家两次,每次先生都是静静地听,偶尔说几句话,却字字珠玑。

毕业后,我留在学校教书。学校要求教师上课前试讲,由老教师听课。那时候,先生身体不好,我去请先生给我听课把关,先生没有拒绝,只是说:“最近身体感觉不太好。讲一小时就够了,不必讲两小时。”在我试讲时,先生一直认真听讲,课后还提了一些看法,对上课情况总体上给予了肯定,我由此开始了教书授课生涯。

李先生给我们这一级同学上课的时间最长,他的学识和人品受到同学们的敬重。因为我在母校工作,每当有同学来学校,总要去看先生,我多次陪同学去看过先生。见到先生,先生也很高兴,话较平时多一点,有时说一说旧师大的前辈学人,如黎锦熙、李嘉言等,偶尔也谈谈个人的见闻感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高校教师工资颇低,生活极为清贫。一次,先生和同学聊天,笑着说:“小时候,哥哥在兰州大学当教授,收入颇丰;于是从小立志要当教授,没想到现在当了教授,生活却如此寒窘。”说话时,带点自嘲的意味。先生晚年时,眼疾严重,却克服困难整理出版了李鼎超的《陇右方言》、张澍的《续敦煌实录》、李恭的《陇右方言发微》等著作,还出版了自己的论文集《甘肃文史丛稿》。1998年,家父去世,先生前来吊唁;过后我去回访先生,先生安慰我,说:“人总是要走的。我小时候多病,家里请人算过卦,说我活不过60岁。现在我已经活过60岁了,这10多年都是赚来的。”先生开朗的胸襟可见一斑。

上世纪90年代,先生幼子宝华兄移居新西兰,后接先生前往,从此就很少有先生的音讯,但同学们见面总会说起先生。2007年,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给我送来一本先生的文集,名曰《梦槐庵丛稿》,收有先生多篇文章。闲暇时,我总喜欢拿出来摩挲捧读,文字都不太长,但考证精到,语言雅洁,娓娓叙说,阅读时宛如回到课堂聆听先生教诲。

先生讷口少言,好像不抽烟,也不喝酒,始终穿一身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常见的四个口袋的制服;先生待人谦恭平和,几乎没见过他表现出激烈的态度,有古君子之风。

当年,我们入学时,先生不过60多岁,如今的我也快赶上当年先生的年龄了。时间过得真快!回首前尘,世事苍茫,令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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