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日本与中国最初的海上交往
2015-05-09文图梁二平
文图/梁二平
古代日本与中国最初的海上交往
文图/梁二平
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时间概念,每个民族都根据自己的需要建立本国或编年、或断代的历史体系。中国是尧舜禹、夏商周、秦皇汉武……直至“辛亥”,人民革了皇上的命,皇家叙事到此结束。事实上,一战和二战期间,世界上许多国家都终结了皇权,如俄国、德国。但日本是个特例,其文明时钟一直以天皇为初始,至今仍在摆动。也就是说,从古到今,日本历史皆以天皇制式来书写和记录。所以,我们必须了解日本天皇是怎么回事,才能理清日本古代史,进而理解古代日本与中国的海上交往史。
“记纪”二书与天皇编年史由来
由于上古日本没有本国的文字,8世纪以前的日本历史主要存在于古代中国文献中,如《三国志·魏书·倭人传》。直到8世纪初,日本才有了第一部官修史书《古事记》,正是这部书创造了看上去历史悠久的日本天皇史,也开启了日本的天皇制编年史。
《古事记》是日本第四十三代天皇元明天皇选派太安万侣编撰的官修史书,成书于712年。太安万侣用汉字记录了稗田阿礼口诵之“帝纪”和“旧辞”,以及一些历代口耳相传的故事和歌谣,表现了天皇万世一袭的历史。全书分上、中、下三卷。上卷从“神代”写起,讲述了宇宙产生神,神生了“八大岛”(日本列岛),生了天照大御神(太阳神),天照大御神由高天原(天宫) 走向八大岛的“苇原中国”(人间),战胜出云神话里的大国主神,直至神武天皇降生;中卷从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写到第十五代天皇应神天皇;下卷从第十六代天皇仁德天皇写到第三十三代天皇推古天皇。《古事记》现存最早版本为1372年的写本,藏于日本真福寺。
《日本书纪》平安时代(9世纪)写本
《古事记》是日本最早、最重要的史书之一,其地位近似于中国的《尚书》。但它毕竟是从口诵变为文字的史书,许多重要历史过程都语焉不详,全书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卷。这部近于野史的史书无法满足日本宫廷斗争和政权更迭的政治需要,所以,在《古事记》成书的第八年,也就是720年,另一部筹备已久的官修史书《日本纪》(后称《日本书纪》)问世。
《日本书纪》由第四十代天皇天武王之子舍人亲王领衔,组织太安万侣、纪清人、三宅藤麻吕等学人奉敕编修。全书以汉文写成,有“纪”30卷,“系图”一卷,从第一代天皇神武天皇,写到第四十一代天皇持统天皇,比《古事记》多记了八代天皇的历史,享有“日本《史记》”的美誉。现今存世的最早版本《日本书纪》是藏于奈良国立博物馆的平安时代(9世纪)写本。
如果说《古事记》用神话证明天皇的正统性,那么,《日本书纪》则用更加完备的材料证明了天皇的正当性。所以,《古事记》与《日本书纪》被日本史家称为“记纪”二书,成为后世编修日本史的范本。
但不论是 《古事记》,还是《日本书纪》,从第二代天皇绥靖天皇到第九代天皇开化天皇之间的八代天皇,仅有年表,没有治国事迹的记载,后世因此称其为“欠史八代”。事实上,以史料而论,直到第二十代天皇,日本都缺少史料证明他们曾存在过。2000年的日本天皇制,至少有1000年是无可考证的,或者,干脆就是虚构的。
“记纪”二书成书时,正值中国的唐代,此时,恰是日本王朝接受中国文化最为积极的时代。第四十三代天皇元明天皇虽然是一位女天皇 (日本历史上共有八位女天皇),但在位七年,政绩颇多。她仿唐朝“开元通宝”,铸造“和铜开宝”铜钱,模仿唐都长安,建平城京(今奈良市),并于710年迁都平城京,开创了日本历史上辉煌的“奈良时代”。所以,“记纪”二书所创作的天皇制编年史,有着浓重的中国文化印记。值得注意的是,日本一方面学习中国文化,借此“创作”出自己的“先祖史”;另一方面,日本想通过这样的“先祖史”,在“历史悠久”这一点上与中国平起平坐,借此提高本民族的地位与自信。
汉赐“汉委奴国王”金印
前文说过,天皇编年史是古代日本的修史体系,但近现代日本史学家还有另一个断代系统,用以描述日本史,他们通常将日本史划分为古代、中世、近世。
有文字记录之前的日本历史,大约可分为三个时代:“绳文时代”,即旧石器时代进入新石器时代,公元前1万年至公元前1世纪;“弥生时代”,即公元前300年至公元 300年;“古坟时代”,即公元 300~600年,这一时期因留下钥匙孔形巨大“古坟”,因而名之,此时,大和部族成为日本岛的主要政治势力,因此也称为“大和时代”。
“大和时代”以前的日本,不仅没有本民族的文字,连汉字都还没有使用。这一时期的日本历史和亚洲许多国家一样,只能在古代中国文献中寻找相关记录。在中国最古老的史书《尚书》里,我们找不到日本的蛛丝马迹;《史记》中有方士徐福东渡仙岛为秦始皇求长生之方的记载,但学界至今无法证明海中仙岛就是日本。有据可查的最早汉典“日本史”,是《汉书》和《后汉书》记载的“倭”史。
关于古代日本的叙述必须从“倭”说起。
“倭”字,不是一个古文字,甲骨文和金文中都没有这个字。“倭”字的早期应用是在《诗经》中,如《四牡》的“周道倭迟”,但这个“倭迟”意为“逶迤之态”,是作为一个形容词出现的。作为单字与地名的“倭”,最早出现于 《山海经·海内北经》:“盖国在矩燕南、倭北、倭属燕。”在东汉成书的 《汉书·地理志》 中,更明确了“倭人”、“倭国”与大汉的关系,已有了明确记载:“乐浪海中有倭人,分为百余国,以岁时来献见云。”此中的“乐浪”指汉武帝灭卫氏朝鲜后在朝鲜半岛北部设立的四郡之一;“倭人”、“百余国”指的是海上的日本古代部族;“以岁时来献见”说的就是中日古代海上交往或“朝贡”贸易。
倭与汉的蕃属关系,在南朝刘宋时范晔编撰的《后汉书·东夷》中有明确记载:“倭在韩东南大海中,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国奉贡朝贺,使人自称大夫,倭国之极南界也,光武赐以印绶。”
大汉赐印给周边国家,本不是件稀奇的事。所以,公元57年,汉光武帝刘秀赐倭之奴国金印一事,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也再没有任何记载,仿佛这事从来就没发生过。称得上传奇的是,“光武赐以印绶”之事过去1700多年后,即江户时代的1784年4月12日,日本九州福冈县筑前粞屋郡志贺岛上,有个叫甚兵卫的地主的两个佣工在岛西南海岸边整理农田时发现一枚蛇纽金印,印上刻有“汉委奴国王”五个汉字。据信,这枚金印就是汉光武帝刘秀赐给日本的那枚金印。从文物实证的意义上讲,志贺岛就是日本信史的起点,也是日本海上交往史的起点。笔者去日本考察时,首站就选择了志贺岛。
志贺岛所处的博多湾是九州通往朝鲜半岛最近的港湾。我从福冈城中央的神田站乘车,一路驶向海边,沿博多湾开上志贺岛,走了一个多小时才上岛。而后,要转乘一小时才有一趟的环岛班车,才能到达当年出土金印的地方,即今天的金印公园。在公园入口台阶边,有一个1922年日本政府竖立的石碑,上书“汉委奴国王金印发光之处”。此处当年是一小片靠近大海的农田。史载,甚兵卫当年上交金印时,还递交了一份金印的“发掘报告”。甚兵卫提到挖到金印时“周有三石,形如箱状”,这是古代日本的一种墓葬形式。也就是说,金印是出土于一座背山面海的墓中,但金印出土时没见到墓主遗骨及任何遗物。假设即使有这个墓主,也无法知道墓主是谁,学者们的心思只能投入到对金印本身的研究上。
志贺岛上发现金印,引起了福冈著名儒学家龟井南冥的极大兴趣,他一方面呼吁官方保护,同时,根据甚兵卫的描述绘出了《志贺岛叶崎村金印出土图》。此图上方为西,那条“尾巴”是通往省府福冈的长堤;图左为北,注有“外海”,通往朝鲜半岛;图右为南,是博多湾;志贺岛的南、北两端绘有两个历史悠久的神社。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图的左上角,作者盖上了金印“真押”,绘出了俯视图和侧视图,并标注出尺寸和重量。这是志贺岛金印最初的考古记录。
金印公园入口处,1922年日本政府竖立的石碑
金印公园小山坡上,表明九州与中国大陆关系的古地图方位广场
《志贺岛叶崎村金印出土图》
看罢金印出土的遗址公园,我又来到收藏金印原件的福冈国立博物馆一睹金印真容。金印被放在博物馆的常设展览厅,免费参观。在参观之前,我曾在网上做过功课。据说,金印被指定为日本的国宝,国内几个重要的博物馆里都有金印展出,全国共有四枚复制品。所以,我特意问专门站在金印展柜前的馆员:“这个可是金印原件?”她说:“只有福冈的这个是原件。”我把脸贴在展柜前细看,正如行家所言:无论是印面的汉字,还是印纽的蛇鳞鱼纹,原件皆凸显锐利,雕痕更清晰,是复制品无法相比的。展览标签上注明:“汉委奴国王金印”,篆体阴文,重108克,高2.2厘米,底座厚0.9厘米,为2.3厘米正方形。算起来,2014年是它出土230周年,金印完好如初,仿佛还在历史旧梦之中没有醒来。
两汉中国皇帝的外交策略,一是朝贡,二是册封,以维持天朝大国中央集权的统治。赐印绶是汉朝精心设计的一种内政外交手段,既有文化味道,又有王权意识。汉朝时,皇帝自用玉印,赐印为金印。汉印纽形很多,或龟、或蛇、或虎、或龙。纽形不同,显示着印主人的阶位不同。赐给匈奴等北方民族诸侯王的金印,其印纽的形状如同骆驼或山羊,赐给中原地方皇太子等高官的金印纽多为乌龟形状,而皇帝的印则为龙纽。20世纪之前,几乎没有出土汉代金印,志贺岛出土的这枚“汉委奴国王”金印,自它出土后的百多年间,一直存有真伪之争,直到1956年中国云南省出土一件刻有“滇王之印”的东汉蛇纽金印,1981年江苏扬州市汉墓出土“广陵王玺”金印,才终结了“汉委奴国王”金印真伪的争议。经过中日双方学者考证,证实“汉委奴国王”金印符合汉制,确信它是真正的文物,见证了2000年前的汉倭往来和蕃属关系。
从明治时代开始,“汉委奴国王”金印一直被当成日本的一级国宝。在日本的历史教科书中,通常都会有介绍金印的特集。站在中国的立场上看,“倭”和“奴”都是身分低贱的书面表达,为什么日本会把“汉委奴国王”金印当成国之珍宝?考察了日本历史,就会对此有所理解。因为日本的国家史,尤其是有文字证明的信史,无法追溯久远的年代,它上溯最远的“朝代”,也只能是中国的汉代,所以,不管“委奴国”是不是“倭”,是不是“奴”,这个“国”字号实物都证明了它是日本最早有文字可证明的信史,此时的日本虽然谈不上“列国”,可能更近于“列村”,但金印的价值仍是《古事记》的神话传说无法相比的,或可说它是“开国”之印。
“卑弥呼”与“亲魏倭王”印
汉赐金印上的“委”或者“倭”,并没有什么贬低受封国的意思,相反,日本列岛的各代执政王都乐于接受“倭”这样的称呼。如中国三国时期,日本列岛的“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就接受了魏帝册封“亲魏倭王”的称号。
虽然,日本诸国的岛国特殊地理位置使其避免了像朝鲜半岛诸国那样不断受到北方大陆游牧文明入侵的压力,但此时尚不统一的日本仍无法与强大的中原王朝平起平坐,因此,日本列岛诸国皆以获得中原王朝的册封来昭示自己地位的正统性,以显示比周边其他小国形有执政优势。而占地理位置之优势的日本南方部族,率先向中原政权臣服,接受“朝贡”与“册封”式的外交关系。
前文说到的“汉委奴国王”,由于其汉赐金印出土于九州,又找不到其他文献记载此国王是谁、其国在何处,权且认为金印出土地为“委奴国”。接下来要说的“亲魏倭王”,由于有晋人陈寿《三国志·魏书·倭人传》的记载,使上古时期日本列岛与中国中原政权的关系,至少在文献上和信史上都前进了一步。
“汉委奴国王”虽然存有金印,但没有史上记录的王的名字,而《三国志·魏书·倭人传》中已有近 2000字专文为倭国立传,并较为详细地记录了倭岛有一个“邪马台国”,统辖30多个小国,这个“邪马台国”的统治者叫“卑弥呼”,是一位通神的女性国王。这是关于日本列岛上的“国家”与“国王”最早的文字记载。这部中国文献还记载了曹魏时期,“邪马台国”女王“卑弥呼”向魏国派遣使者,并从曹操的曾孙少帝那里获得了“亲魏倭王”的金印:
景初二年六月,倭女王遣大夫难升米等诣郡,求诣天子朝献,太守刘夏遣吏将送诣京都。其年十二月,诏书报倭女王曰:制诏亲魏倭王卑弥呼:带方太守刘夏遣使送汝大夫难升米、次使都巿牛利奉汝所献男生口四人,女生口六人、班布二匹二丈,以到。汝所在逾远,乃遣使贡献,是汝之忠孝,我甚哀汝。今以汝为亲魏倭王,假金印紫绶,装封付带方太守假授汝。其绥抚种人,勉为孝顺。汝来使难升米、牛利涉远,道路勤劳,今以难升米为率善中郎将,牛利为率善校尉,假银印青绶,引见劳赐遣还。今以绛地交龙锦五匹、绛地绉粟罽十张、蒨绛五十匹、绀青五十匹,答汝所献贡直。又特赐汝绀地句文锦三匹、细班华罽五张、白绢五十匹、金八两、五尺刀二口、铜镜百枚、真珠、铅丹各五十斤,皆装封付难升米、牛利还到录受。悉可以示汝国中人,使知国家哀汝,故郑重赐汝好物也。
这段记录至少明确了几个重要史实:第一,国名为“邪马台国”;第二,封号为“亲魏倭王”;第三,国王名为“卑弥呼”;第四,国王为女王,“男主不能服众,而卑弥呼以鬼道平定内乱,登上王位”;第五,魏赐倭王“金印紫绶”,赐二使“银印青绶”;第六,魏王所赐重礼远远超过倭人贡品,“使知国家哀汝,故郑重赐汝好物也”。
“汉委奴国王”金印
仿制的“亲魏倭王”印
亲征朝鲜的神功皇后(1880年,月冈芳年绘)
据记载,女王“卑弥呼”统治下的“邪马台国”,在公元239~248年间,派到魏戍带方郡的使节前后达四次,同时献牲口、倭锦、珠、弓矢等。魏国也曾两次遣使至“邪马台国”,赐以金印、紫绶、锦绢、铜镜、珍珠等。
这些历史事件作为中日海上交往史的重要史料,历来为中日两国学者所乐道。这位女王“卑弥呼”在后来的日本文献记载中,常常被说成是传说中的“神功皇后”,并有古代壁画表现其尊容。此外,在今天的日本高中课本《日本史史料集》中,仍收录着《三国志·魏书·倭人传》相关记载,日本还仿制了“亲魏倭王”金印和印钤,供学生和公众学习之用。
正因为 《三国志·魏书·倭人传》对“邪马台国”有较完整的记载,所以,日本史家长期以来以“汉委奴国王”金印为建国之印,而以“邪马台国”为日本国家的正式起源。但是,正像无法确认“汉委奴国”的位置一样,由于缺少其他佐证,人们一直无法确认“邪马台国”的所在地,至今存有“畿内说”与“九州说”两种不同的说法,都无定论。
史载, “邪马台国”最后一次派遣使者来到中国时,已是“三国归晋”,魏已退出历史舞台,晋朝占据了主导地位。此后,“邪马台国”就从中国的史书中失去了踪影。“倭”再次出现在中国文献中,已是南北朝刘宋史官沈约(441~513) 所撰刘宋的 《宋书·倭国传》,国名已变为“倭国”了。
从“汉委奴国王”到“邪马台国”的“亲魏倭王”,长期以来都被认为是日本国家起源的重要组成。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无法确认其“国”的所在地,受史料限制,日本国家起源地尚无定论。所以,由中日海上丝绸之路所引发出来的金印和志贺岛,仍占据着“国史之始”的重要地位。福冈国立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对笔者说,每年都有几十万人来馆参观。这应当不是一个夸张的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