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大葵花

2015-05-08姜凯

北方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葵花村长孩子

姜凯

绿荫遮掩下的校园静悄悄的,红砖墙的校舍被夏雨冲刷得分外耀眼。钟声敲过了一遍,孩子们像退潮的潮水,喧哗着退出了围着蓝色铁栅栏的校园。下课的老师拿着书本回办公室了。老村长张强背着手站在校园中,看着默默摇摆着已过了花季的丁香花。静寂的校园让他久久闹腾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人老了,走路也不像前两年那样快了,趔趔趄趄,总好像没有根似的。

远处一个穿红色布衫的胖女人,手扯着一面粉色的旗子从大地的壕沟里跑出来,喊着,开枪,哒哒哒哒,冲啊!她追着孩子们跑着。几个落在后面的孩子边骂着大葵花,大傻子,邪疯子,边往她的身上扔土块儿。她站下来傻笑,好像一点儿都不介意孩子们说什么,放下旗子,向他们摆着手。一个手脚麻溜的老太婆,左拐右拐地追上来,把孩子们轰走了,反身又扯了她的手,慢慢向西迎着夕阳溜达着。

老村长在背后看着她,心中有股酸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从她疯那天起,他的宝贝儿子大奎已经走了六年了。她是他的儿媳妇,水到渠成的了。可惜都没那个命!

老村长是张旺村小学的名誉校长。张旺村三四百户人家,有一半姓张的,大多是本家。老村长听父亲活着时说过,这支张在明朝时家远在云南大理,因为争夺药材市场得罪了仇家,张强祖太爷爷一身武艺,手刃了对头,携家眷远跑到山东后又闯关东到了东北。这张旺小学,是由张村长拿了二十五万,县里拿了十万建成的。村上的事大都是由张老爷子张罗,修修桥补补路,但谁也没想到老爷子的脑袋,偏要学什么武训办学。要说这座张旺小学规模也是不小,它接纳了六个村十七八个屯的六七百名的学生。学校中的老师还在县重点小学讲过示范课,当年何花和李阳光两位教师讲课的一尺多大的照片,如今还挂在老校长的办公室里。

想到他的小学校,心情又像透过无限阳光,穿过一丝丝春风,喝了碗蜜一样,他唱起了京剧《上天台》:

金钟响玉罄催王登殿上,为王的喜的是国泰民康。君有道庶民顺风雨和畅,众黎民一个个喜气洋洋。文凭着邓先生八卦执掌……

正唱着,一个黑黑的矮子走了过来喊了一声,叔。他心里悸动了一下,不唱了,哼呀了两声,慢慢腾腾地转过身子,问了句啥事。对面站着黑黑的车轴汉子,是他守寡多年堂嫂的儿子张果,张旺小学的副校长。张果是来问买新课桌的事。老村长鼻子翕动了两下,小子身上洒的香水味太重,也难怪,他母亲身上就有股便宜雪花膏味。老村长一辈子只有一男三女,这校长的位置原本是给大奎留着的,但是他没有这个命。自从大奎走了之后,他对张果视如己出,待他比自己的儿子还亲。可这小子就是不提气,给他安排了一个学校后勤部主任的活,他竟偷偷地和印刷厂老王印盗版课本,卖给邻县的几个小学。要不是老校长出手,他早就回家了。

唉,狗日的这些年总是给老子惹祸。前几年的腊月,在汪湖村大赌,被人家李镇长的小舅子耍鬼,弄去了三万块。他骑摩托回家取了猎枪就要回去囚局(抢赌局上的钱),要不是镇派出所的董所长听到信儿半路鸣枪拦住,他这辈子就蹲在大牢里别出来了。臭小子早年还往邻村王麻子的鱼池下毒药,点黄柳村的杨树林……这一幕幕像过电影一样。老董好哥们儿,一分钱没要,只拿了几条大云烟。私藏枪支一条就够蹲两年的。谁说警察交不下,放屁!胡思乱想着,不知为什么,他有时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二十几年前堂哥临死前望着他空洞无助的眼睛,照顾好你嫂子!那双空洞的眼睛,让他毛骨悚然,他最怕夜半时梦到堂哥这双眼睛。

远处大葵花还在栅栏外呼喊着。他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不敢往下想了。

自从大奎走了后,这小子老实多了,走正道了,按理说让他当校长是顺理成章的事,早该把代理二字拿掉。烂泥扶不上墙,快要把他从教导主任的位置提上校长时,他又干了件让老村长没有面子的事。那天是校庆,张旺小学建成五周年。那个飞雪的下午,老师们早早地给学生们放假了,早早地坐马车驴车摩托车,来到了十里外镇上马寡妇的大红袄饭庄。本来是件高兴的事,马寡妇抹着大红嘴唇子来敬酒,掐着张果的肋骨说,张旺小学老师教出的学生,那可是全县一流的,我外甥就是从这个学校出去的,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那天张果喝高了,当着桌上的各位老师,拍着马寡妇的屁股说,那还用你说,村上一半的孩子都是我们张家的根,他们的身上都携带着我大伯的优秀基因。大家一阵傻笑。

虽然是句玩笑话,可老村长下不来台,脸色鐵青地把酒杯放下了,他没有打他没有骂他,那么大的人了,谁还没有自尊心?敬了全校老师一杯酒,然后当着大家的面,静静地说,县教育局那张批文他压下了,校长的位置空着。之后一摔门走了出去。张果顿时汗如雨下。桌上的人们心中七上八下的,一句玩笑话何必呢,老村长真是小气!

每年小满过后,玉米、谷子、高粱、小麦什么的庄稼大都种完了,就有成群不知名的鸟儿飞来,在树上啁啾啁啾地叫着。庄稼人们管那种黄红相间下颏有一抹橘红的鸟,叫七彩凤。欢叫的声音在人们的耳朵中,悦耳地旋转,唱得人心痒。颤音比百灵鸟要纤细得多了,它们撒欢地唱完歌儿,又成群地绕着村上的房屋和田野飞上几圈。

老村长人老了心气不足了,七十多岁的年龄,头发和胡子雪白。耳朵听别人说话,也断断续续。他好蹲在村口那棵婆娑龙钟的老榆树下的石磨上反复唱段《上天台》:

为孤王扶起了皇兄子匡,卿本是吾国中架海金梁。孤江山全仗你东征西挡,叫孤王怎舍得耿耿的忠良……

村口那块是个高岗,听瘸腿唐伯说,那棵一抱粗的老榆树是道光年间,村上张姓子弟考上秀才时在村口栽的,现在也有二百来年的历史了。每次说完,唐伯总要对听他讲的人,眨巴两下眼睛,吐一口烟。

老村长看不出村民这些年对他有什么心理变化。反过来一点一滴热情的目光,多少年不变的乡间问候,以及那几个与自己年龄上下差不几岁的老头子老婆子们,还有那些年纪小一些的晚辈们,他们每天的手势语音,就像他熟悉的村落的每一个角落一样。他好沉湎于往事中,一待就几袋烟的工夫,也可能是人老了喜欢怀旧,喜欢在往事的田地里寻找自己的什么。

坐在石磨上的老村长,打了一会儿小瞌睡,听到鸟叫着飞到树上,又啁啾着叫了一阵子飞走了。他醒来了,头脑也不哄哄乱响了,翘起小白胡子对走过的村民说,张旺村今年又是好年头了。走过的男女笑呵呵点着头,随声附和着。瘸腿唐伯提着大烟袋走来了,一身酒气也附和地说道,那是,那是!他把大烟袋点着,稍微用嘴碰了一下黄澄澄的烟袋嘴,小吸了一口,看烟袋锅上如白纱般的烟丝丝缕缕升起,便忙着给老村长送到嘴边。老村长吸了口烟,只听喉咙一阵呼噜,脸憋得好紫,烟缓缓从嘴中吐出,云卷般翻滚着慢慢散去。他的脸泛红了,眼皮,鼻尖,上嘴唇见汗了,人顿时不困顿了,来了精神。醒了的老村长,蹲在石磨上眯缝着眼睛,把烟袋还给了唐伯,点着了自己的木斗烟袋,又深深地吸了几口,眼睛有些湿润。望着张旺村家家升起炊烟,一排排青砖红瓦的院墙,远处山坡哞哞叫的牛群,蓝汪汪的官旺河湾;风带着鱼腥味和甘草味,拂过家家户户的窗帷,拂过张牙舞爪的红彤彤的各家各户的门上的门神,拂过用河滩上割下来的柳条子编的鲜绿的篱笆。老村长流泪了。

那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仍然在疯跑,像一只风筝在飞来飞去。老村长把眼泪悄悄擦去。他又唱了起来:

孤念你生三子把二子命丧,孤念你只剩下一子铫刚。孤念你是一个开国的良将,孤念你南征北剿,东挡西杀,日夜杀砍,人不离鞍,马不停蹄,耳聋眼花,年迈苍苍,是一个耿耿的忠良……

大奎已经走了六年了,要不现在自己早就退下来把位置给他了,老村长眼睛又流泪了,张旺村的一草一木总在心中,每一个村上的人都是他呵护的子民。

他看着大葵花手里挥舞着的旗帜,想起自己这些年在村民心中和这旗帜相仿,亲情始终无法割断。每年大年三十之后,从正月初一开始到正月十五村民们会抽签选上十几家代表,轮番把老村长请到家中。外面放着鞭炮屋里和着面,锅中烀着肉,桌上打着麻将,大电视上重播着新年联欢会,孩子跑进跑出,鸡狗猫也跟在孩子身后瞎闹。家家以把老村长请到家里为荣,也是讨个吉祥。自然也少不了不知趣的唐伯和唐婶,带着大葵花领着麦根也来凑热闹,这是例外。因为,他们两口子,是傻五和大葵花两口子的管家和保姆。每在一家吃完了,老村长会叫在身后的会计扔上二百元钱的红包叫彩头钱。有孩子给孩子,没孩子给屋里的娘们儿,就当厨房里忙的辛苦钱。

这时的老村长的确是累了,感觉力不从心。

大奎走了,大葵花晚上遇著鬼就疯了。这满村子人都知道。有的说她的真魂儿被大奎给领走了。有的说,那是她老爹黄会计来带她了。反正人家好端端一个老师,也不叫这个大葵花,人家叫黄丽。疯了之后,就是喜欢跑到地头的向日葵下边喊着王帅,王帅,你在哪里?大奎,你出来吧我看到你了,边喊边从手指缝中看着太阳。放学的孩子发现了她,就围着她转圈跳啊唱啊拍巴掌,喊道,大葵花,大葵花,我是王帅,我真帅!我是大奎,我魁梧!被孩子们叫着大葵花的她,被孩子转得眼花缭乱,她仿佛看见了他们两个也在孩子们的中间,欢喜得像小兔子般扑过去。孩子们呜呜哇哇地叫着“大葵花”一哄而散,剩下她围着葵花转着,自言自语说,不怕鬼了。

大葵花在校园内外疯闹了半年,老村长说给她冲冲喜吧,就决定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侄子傻五子。结婚当天挺热闹的,两个人坐着花轿进了洞房,全村差不多都去了,酒席放了十多桌,村长家的大院挤满了人。酒足饭饱,各回各家,傻五子还是住着他靠西的那间后接的小房子,平时看着果园和鱼池。结婚的喜也没有冲好她的疯病,她依旧到处疯疯癫癫地跑,快快乐乐地玩,寻找她的两位哥哥。

但是结婚刚过四五个月,有人听到果园里的四间红砖房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声。村民们都说傻五子那玩艺儿还他妈的挺好使,可是瘸腿唐伯却常摇着头说,傻五子那玩艺儿自打生下来就没超过蜡头,自己尿尿都不好掏呢,那麦根是天上掉下来的。

大葵花趴在校舍的窗户上看孩子们读课文:

我家门口有一棵小树。冬天到了,爷爷给小树穿上暖和的衣裳。小树不冷了。夏天到了,小树给爷爷撑开绿色的小伞。爷爷不热了……

她像个小孩子似的用口型附和着大家的声音,无声地念着。她觉得自己前一阵子应该像那个穿着红上衣的小妹妹,笔直地站在小孩子面前,没完没了地念呀念呀。可是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天天为什么这么忙?那天王帅扔下她回城里了,为什么不娶她?那大奎哥也不理她了?她问鸡呀猪呀,水里的鱼,树上的小鸟,天上的羊群,可是谁也不理她,都各自忙各自的。她想问问这小房子里的胖娃娃和瘦娃娃,男娃娃和女娃娃,可是隔玻璃他们听不见她在讲什么。那他们在忙什么呢?她把脸盘挤在玻璃窗上像变形的面包,孩子们一个发现了,两个发现了,一排发现了,全部转过头来看她哈哈大笑着。梳着橘黄小发髻穿着红风衣的女老师赶紧跑出去了,告诉了敲钟的周大叔,说那个女疯子又来了!周大叔说,莫慌!莫慌!小于老师你是新来的,我去哄她走。苦命的娃,她原来也是咱校的老师,村上黄会计的女儿。大奎老师进城出车祸那天,她不知为什么在村口的老榆树下遇到鬼了。唉,不说了。周大叔走过去,大葵花还在念着什么,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奶糖,递给她,边推边说着乖乖,快走吧,要不你大伯来了他会生气的。唐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抓住大葵花的肉乎乎的手腕,喉咙像风箱一样喘着说,快走吧!老村长就要来了。周叔说,唐嫂子,你跑哪儿去了?她又来读书了。老婆子方才歇过气来,用干巴的拳头打着干瘪的胸,说,周哥人老不中用了,快扔掉算了。我洗几件旧衣服,让她唐伯看着她,可是一眨眼,她就跑没影了。哪管得住老东西,又喝了。她向老周挥挥手,推着大葵花慢吞吞地离开了。

大葵花拿着糖出了校园,甩开唐婶又跑了。她跑过大地,来到一片草地上,躺在草地上数天上的羊,一头两头三头,直数到手发麻为止。那大得遮太阳的一定是公羊,跟在后边翻滚着的肥胖的是母羊,后面成群的小球球是小羊羔。她还在数,数得手发麻,但白萝卜似的胳膊仍然在蓝色与绿色交融的空中树一般站着。恍惚间她睡了一觉,用手擦着口边流出的口水,揉了揉胸前的肥奶子,小声叨唠着,奶水又涨了,又涨了。她刚才又看见了白净的王帅老师和黑黑的大奎老师了,他们总是在重复地对她说着什么。王帅附在她的耳旁说,小丽丽,嫁给我吧,我就调回城里了,我让你和我一起回到有高楼有空调的城里。可是一转眼王帅又消失了,一转眼看不见脸的大奎却死死扯住她的胳膊,哀求她,那种声音像绵羊发出的咩咩叫,大丽,你别想和王帅走,这张旺村就是我家的天下,你走了我就死给你看。她说我才不信呢,她甩开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像打碎的瓷器,散落了一地。大奎一晃不见了,满地的瓷器又化成蝴蝶,翩翩飞向空中。她猛然站了起来,呼啦啦的大红布衫子,旗帜般在风中飞舞,白花花的肚皮被草熏绿的风揉搓着。她喊着王帅等等我,快救救大奎哥。她的声音像云在风中舞,她挥舞着大红袖子追着在空中划弧线落下的叫喳喳的花尾巴喜鹊,喊道,他们在哪儿?喜鹊又叫喳喳地笑着笔直地飞了起来。空中夹杂着百灵鸟的叫声,声音细极了,好像从多少年前的岁月中挤过来,拉长变换的音符,婉转又有神韵。她站直了仰头听了好半天好像听懂了。

低下头把衣衫的扣子扣上,草地上奶味四溢飘香。她看到了远处一群白乳般流动的羊群,大喊大叫地追了上去,谁告诉我王帅在哪儿?谁告诉我大奎在哪儿?白公羊快跑着,母羊慢跑着,小羊羔快跑着。老奶羊不跑,甩着两个奶合子,支起羊角来顶这个不知羞丑提着一对奶合子来奶别人家孩子的胖女人。她双手抓紧老奶羊的角,发出牛一般的声音空喊着。汗水湿透了黑发,她的脸红了,像草地上开着的野百合。累了,她坐了下来,又解开了扣子,捋起了袖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太阳高高地升起,草地上升腾着绿气,她身上升起红艳艳的气云,阳光照在那双想着什么事的眼睛,照在她的脑门子上,也照在她的那双好看的像白瓜似的奶子上。老奶羊盯着看了一会儿,百思不解,摇摇头走了。

她唱起了歌谣:

马兰姐,马兰姐,路边的蝴蝶你别惹。你可知道那是王帅哥哥来接亲……

唱着唱着,没有声音了,她躺在草地上睡了。脸旁一串海蓝色的铃铛花在偷偷看她。她发现一个人在看她,是个车轴汉子,黑黑的脸,身上的香水味在风中四溢。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嫂子,回家吧,我傻哥在喊你吃饭呢。她知道他是大官,管学校的,有些害怕他,那张黑脸,让她想起黑夜,她似乎嗅到了风中的香水味,迷醉了,刚要在风中舞蹈几下,又嗅到了香味中一丝丝的鸡粪味,她脸一下变得苍白,弯腰提起鞋子,疯狂地跑起来,边跑边哭泣地喊着鬼来了!鬼来了!

人老了,心气不足了,早上慢慢地吃了两个甜饼子,喝了碗稀粥,吃完了,饭碗一扔,头一搭上荞麦皮枕头,呼噜呼噜就睡了起来。睡醒了,就慢慢腾腾领着麦根走到村口的老榆树下的磨盘旁,看着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或者吃完了饭的男男女女,扛着锄头,提着篮子,或者赶着驴车,匆匆忙碌着。他又似睡非睡地坐在磨盘上,这辈子苦呀累呀吃多了,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村民,就是自己苦了点。他又唱了起来:

孤离了龙书案把好言来讲,传口诏铫皇兄细听端详。孤想起逃难在殷家庄上,孤单单独一骑奔走南阳。邓先生算八卦带孤私访,君与臣扮举子搅乱科场……

他梦见自己年轻时戴着狗皮帽子去城里淘公厕时的事。那时只有他岁数小,十七八的岁数,天生一股子闯劲。年轻轻的没人喜欢去干那脏活,他却看出门道了,硬是领着一群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们用了半袋子玉米棒子,租了一冬卖豆腐老驴头的两间仓房,七八个人硬是挤在没有火炕而是用老驴头棺材板子搭成的木铺,上面用草包、玉米叶子、谷草铺着。晚上睡觉时咬牙放屁,把老鼠都吓得吱吱叫唤。从房东那儿借来的铁锅刷到半夜,第二天煮出的玉米面糊糊不是铁锈味,就是糊巴味,剩下的一大海碗,喂给老驴头的秃尾巴狗,它嗅嗅,一脚踏翻了撒腿跑了。大粪掺上沟里的土和炉灰,冻成一块块的,被三匹马的车一趟趟运回了张旺村。第二年张旺村苞米就亩产超过1500斤。县里论功行赏,特派了小报记者来采访,写出了一篇题为《庄稼一枝花,进城拉黄金他当家》的报导,那年头他火了。由生产队长亲自开着唯一一辆手扶拖拉机,拉着披着红花的张强,到县里开万人奖励大会。当时奖励一面大镜子,两米高粱米汤色的趟子绒布。接着他又当上了县劳模。幸运往往就在这时找上门来,第二年县里搞西水东调,要把官旺河的水引到县东边的田地去,组织了青年突击队,张强被抽调当上了县城西片的青年突击队长。他白天喊号子,在猎猎的红旗下率先挑土,挖土;晚上在篝火旁为民工们唱京剧《四郎探母》。惹得做饭的娘们儿咯咯直乐,不少结婚的没结婚的都偷偷地给他送千层底布鞋,送绣花的鞋垫,送喷香的手绢。他就在那时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胡小云。就是在那下霜能打透的草窝棚里,他遇到了他一生的贵人,当时的县水产局局长刘春利。当时刘局长是蹲点坐镇指挥机关干部,他早就注意到这个红脸的汉子是个有意思的主,晚上检查工作时正碰上张强在窝棚里偷偷就着咸鹅蛋,喝着从家里带来的小玉米酒。刘局长也好这口,进来之后,让通迅员把包中从城里带来的花生米和红肠拿出来,两个人喝到半夜。从这次喝酒中老刘知道这小子在当时有好多想法,比如引官旺河水挖鱼池养鱼是挺新潮的。老刘听了当夜就决定挖完旱河,调民工帮助他们村挖几个鱼池,并从西发镇水库借两万尾鱼苗。

挖旱河后,张旺村成了县里的养鱼试验基地,张旺村也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村。

一想到这些,他的头就在虚无缥缈的大雾中找到了根基。他站在记忆的高高山峰上,随风飘浮,往事是那么近又那么远,那时自己实足是头野马,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然而每当他回想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总有一支刺钩,钩住他的心让心流血。那是他得了奖回去躺在炕头上和老婆温存的时候,她害喜了,这也是他第三个孩子了,前两个都是丫头。就着酒劲带着邪劲,他在老婆的屁股后一夜做了两次。一夜都是梦见自己得了一子。然而在修渠的工地上,他忽然想起来,掰着脚丫怎么算怀这个孩子时自己都没有在家,那么又是谁种下这个种呢?这么胆大妄为!他怀疑老歪,可是他长得太难看了;二伯家的五哥一表人材,教个破书,假仁假义的,老婆最愿意和他搭话,十有八九;黄会计愿意和老婆打小牌,还有……他越想越头疼,一个个又是又都不是。从此,他和老婆之间挖出了一条鸿沟。孩子足月生下来了,确实是个胖小子,他脸上虽然在各位亲朋好友的祝福中,堆满了笑意,但是内心却着实乐不起来。站在村口上,看见走过的滚瓜溜圆的、苗条别致的妇女们,一个想法在他野牛般的身体中萌生。那时,县里不少部门来张旺村买鱼是赊账,秋后到年底给钱。他人真的变了,他把五堂哥和黄会计等等挨个派到县城去讨款,那时出差每天补助五角钱,吃饭住宿则由生产队花钱,所以这个美差,谁都去了不愿意回来,多赚一点往自己的口袋就多揣一点。尤其是五堂哥是文化人,跑一次县里就把有关部门的管后勤的拿下,所以,别人去了钱要不回来,连饭都没人管,他去了,管抽烟管下馆子,拿着人家给村长的礼物,什么肥皂、大头鞋、鞭炮和煤油,而鱼款一分不少。占小便宜的人,就长期住在县里。人高马大的大家都像敬神一样尊重的张强队长,夜間就如鱼得水,在别人家的炕上呼风唤雨。

鱼池边的鱼工在喂鱼料,傻五子背着手去看,被一个文着一条张牙舞爪恶龙的大脸渔工推了个跟头。傻五子站起来,骂道,操你丫的,我是你的主子,你还敢打我。那小子又站着撒尿,转过身来骂道,王八,你看看你老子这真玩艺。傻五子愣着眼说,杨四,你他妈敢骂我?我告诉我伯扒你的皮!杨四上前给了他一大巴掌,傻五子大哭起来。大葵花看见他哭了,跑过来指着杨四骂道,臭叛徒,敢与人民为敌,不是雷锋好战士,冲啊,杀啊。杨四就着酒劲,一把抓住大葵花按到地上,扯开她的上衣,趴在她身上揉着她的奶子说道,你他妈废物天天守着不能用,还是给老子享受吧。大葵花拼命地撕打叫着,傻五子跑了。

唐伯跑来了,端着一把黑亮的猎枪,一扬手“咣”照天上放了一枪。唐伯醉眼迷离,流着口水骂道,狗娘养的,老子送你上路。说完将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了杨四黑亮的脑门上。杨四不眨眼地说,你他妈敢打我,瘸鬼,好,你他妈私藏枪支,我到公安那告你去,让你他妈的下半辈子蹲大牢。“咣”地又一枪,掠过杨四的头,他吓得瘫在地上。其他人都散开了,唐伯把大葵花扶起来,没理杨四和傻五子,搀着她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唐伯把这件事告诉了张果。

晚上,张果来了,他让唐伯取来了上好的不老泉高粱酒,足足六十度,闻上一口,糊香的,直冲脑瓜门。渔窝棚的杨木小饭桌上早已摆好了切好了的酱猪头肉、水煮花生、烤麻鸭和盐水煮猪大肠。几个没瓜葛的渔工被派去镇上拉鱼料了,剩下的基本上都是张家的本家亲属。张果手拍着杨四的肩膀说,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白天的事是唐伯的错,大哥给你压惊。我和唐伯先罚一口。他们俩还没有端起碗来,那小子已经馋得急不可耐了,连说是小子我无知,一扬脖一碗酒已经被他干净了。大家七高八低地干了。只听蚊虫叫声和人吧吧吃肉的声音。那杨四也是从小就闯社会的人了,他看看周围全是张家的人,就又干了一碗酒,向张果跪下,将左手小拇指压在桌子上,掏出把刀子,手起刀落,鲜血迸溅,小拇指落地,杨四说,张校长,唐伯,我杨四白活了,冒犯了五嫂,我自罚。大家连忙找布捆绑住止血。张果一脸惊讶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唐伯,明天给你五百元医疗费,哈哈,你他妈的比我狠!以后你就是自家人了。

几天后,张果一脸恼火,唐伯昨晚出去到东屯的傻宋家喝酒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唐婶也不管大葵花了,哭哭啼啼地在河边上找呢。最关键的是麦根也不见了。张果发动渔工在果园鱼塘寻找。张果领着人到了唐伯的红砖房子,只见绿门紧关着。渔工说已经找了两遍没有人。张果半信半疑地伏在窗上往里细看了一眼,他看见枪管在动,头发立马像过电一样,唰地一下直了,他喊了句有人。渔工七手八脚把门手撬开。人们一窝蜂地冲了进去。孩子软绵绵地躺在地上,大葵花在摆弄猎枪。张果急了冲上去就去抢枪,大葵花被他一惊,猎枪枪口从地上一抬,“嗵”地一声响了,张果捂住大腿倒下,鲜血哗哗流了一地。大家纷纷退了出去,腿快的去找老村长了。那孩子原来在睡觉,被枪声震醒了,吓得畏缩在角落里不吭声。老村长来了,他颤抖着伸出手,把大葵花手中的枪接过来。大葵花一把抱住老村长小声地说,大大,别把我送官,我妈妈偷偷告诉我,我是你的亲姑娘。老村长看看她苦笑着摇摇头,招呼渔工们把张果抬上拖拉机送到镇医院去。晚上吃饭时车回来了,张果流血过多死了。唐伯在河边芦苇里被找回来了,人成了露水人了,他听说大葵花闯下大祸了,出人命了,就连忙跑过来,似醒非醒地问老村长,报案吗?报案吗?老村长傻笑着抱着那把猎枪,向前奔跑着,虽然气喘吁吁,但是速度一点也不输给年轻人,大家以為他发现了贼了,也都跟在屁股后追,他转身工夫冲到鱼池里游了起来。

大大疯了!这是大葵花说的话。她板着脸很认真的样子,左手牵着麦根,右手扯着老村长,边走边对放学的孩子说,小朋友们,不许笑话我大大,他有病了。孩子们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都缩着脖笑她。老村长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着脚,边走边笑嘻嘻地想着什么,他的白胡子笑得都在抖,时不时地会唱几句:

金钟响玉罄催王登殿上,为王的喜的是国泰民康。君有道庶民顺风雨和畅,众黎民一个个喜气洋洋。文凭着邓先生八卦执掌,武仗着铫皇兄镇定边疆。内待臣摆御驾金銮殿上,又听得殿角下痛哭悲伤……

也许他心早不在这儿,还在他年轻时,挖水渠喊号子的片段中。

责任编辑   白荔荔

猜你喜欢

葵花村长孩子
葵花王冠
葵花之门
葵花 外一首
葵花点穴手
Perioperative antiviral therapy for chronic hepatitis B-related hepatocellular carcinoma
不计算比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