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红柳
2015-05-08洪荒
洪荒
柳红梅是等不到那个季节才去河边的。七九八九沿河看柳,九九雁来……柳红梅在冬天还没露出尾巴时就会跑到河边上去。在那里一站就是半天。河床上覆盖着厚厚的雪,河对岸长着茂生生的红柳。午后亮亮的阳光折射在雪上有些刺目,白白的雪,红红的柳,像画一样总也让她看不够。直到河套里朔朔的风吹红了她的脸蛋,她才离开河边,向河对岸那片红柳丛走去。厚厚的雪窝子里留下她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她的红地儿碎花棉袄和绿头巾很快隐在柳林丛中。身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从河套里吹过的风贴着雪面呜呜地响着,像哪个顽皮的孩子在她背后吹起的柳笛声……
每回从河边回来,柳红梅肩上就会多出一捆红柳来。到家时身上就热透了,绿头巾上也渗着虚虚雾气的汗珠。在院子里她放下镰刀,把红柳条捆直接拖到屋子里去,立在外屋火墙边上,她把柳条捆摊开,又把炉子生着,放进了白桦木子。然后她又挑起两只柳条大筐走出院子来,到河边去挑雪。镇上的女子只有柳红梅用河里的雪化水洗澡,她在心里认定河床里那么白的雪会把人越洗越白的。
挑雪回来,柳红梅把雪倒在一只大白铁皮洗衣盆里,把洗衣盆坐在炉子上。这个时候家里还没有回来人。母亲去二姨家串门去了。父亲去邻居家看牌去了,父亲在林场贮木场上班,可是贮木场已放假两个多月没活干了。听着坐在炉子上的白铁盆里发出“吱吱……”的响声,刚才还像雪山尖一样的盆里,这会儿坍塌了下去,变成了一盆清汪汪冒着热气的雪水,柳红梅就把盆费力地端到地上来,她把窗帘拉上,又把门挂严实了,然后一件一件脱衣服,将身子慢慢坐进盆子里去。温热的水撩在身上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富有弹性的肌肤滴下,她一边洗一边在打量着自己白白纤细的胴体。镇上的女伴都羡慕地说她的身材苗条柔软得像一棵红柳……火墙边摊开的红柳条被烤得柔软了起来,散发出一股好闻的嫩嫩的清新味儿,柳红梅不由得用鼻子用力地嗅了嗅。
吃过晚饭,李双河来了。李双河蹲在外屋灶间一边看她编柳条筐,一边同她说话。她洗过的还没有干透的头发,湿漉漉披散着散发着一股好闻的香味儿,她两只灵巧的手在柳条间翻飞,时而从袄袖里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手腕来,那是刚刚洗过澡划一下都会出白痕的洁净的皮肤。李双河很想摸一下,可是他听到隔壁屋子里传出她父亲的咳嗽声,他就规规矩矩蹲坐在柳红梅递过来的一只小木凳上没动。“多灵巧的一双手呵,可惜了不该整天跟粉笔末儿打交道。”李双河这样在心里感叹道。李双河更多的时候是看到这双手上沾满了呛鼻的粉笔末儿。
李双河说镇上又有谁谁进城里打工去了。柳红梅说是么。手指还在不停地翻飞插动着。李双河就在灯影里低着头发出一声叹息来:这穷山沟,闷死人喽。她怔怔地瞅了瞅李双河,想到下午站在河边上看红柳时她咋没有这种感觉?她那会儿甚至觉得柳山镇是她平生最喜欢的地方。李双河在灯影里接着说:开春以后他打算到城里去闯一闯……她知道李双河这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心里希望她也能跟他一起到城里去。可是她离不开柳山镇,离不开这里的孩子,离不开……那条河。这些跟李双河说了他也不会明白的。
李双河站起身来踽踽地走了。她重新坐回身来把第二只筐编完。睡觉前她要编出两只柳筐来,一只柳筐一块八角钱(山下有人到镇子来收),到开学的日子她要编出九十只筐来,才能凑够班级那五名孩子的书本费,他们的父亲都是林场贮木场上的工人,可是林场已经半年没发工资了。她要靠卖筐把他们的书本费垫出来。自从山上的木头采伐得差不多的时候,林场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了。
临睡下前,她听母亲躺在火炕上说,玉凤也嫁到山下去了。玉凤是二姨家的二闺女,小时候她俩常去镇外那条河边柳毛子里玩,春天在沙滩上捉蝴蝶,夏天站在水里翻河卵石捉蛄(一种大河虾),大一点儿后就躲在柳毛子后边洗身子……有一回她问玉凤长大后会不会离开红柳河?玉凤摇摇头说不会。那你要是嫁人呢?玉凤脸在河水里羞得通红,掬一捧河水打她:你才嫁人呢,俺要嫁就嫁给红柳河……咋这么快说嫁人就嫁人了呢?
化雪的日子总是很快的。一场春风吹过,河床里的雪变软了,对岸的红柳也变软了。站在岸边,已丝毫感觉不到一丝冷意,放眼望过去,在阔阔的风吹拂下,红柳丛款款地摇曳着身子,婀娜轻盈。白亮妩媚的阳光里,红柳愈加通红了身子,从这岸望过去,对岸就像被谁燃起的一条通红的火龙……
她在岸边张望了许久,然后走下河床去,脚踩在软软的雪上,让她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在靠近对岸的柳毛子丛下,突地冒出一股雁翎水来,亮汪汪地从雪里钻出来,又不知从什么地方的冰层里钻进去了。跳荡的阳光无声地流淌在上面……
红柳丛里很静,几只黄肚鸟和白脸鸟在软软的柳枝上蹦来跳去……镰刀割在软软的柳根上不再是脆生生的响,而是让手感有一种无声的韧劲,她喜欢这种感觉。干得累的时候,她走出柳树丛来,伏身趴到水边上,吸了一口清水。顿时一种冰得脑袋和胸腔都拔凉的感觉让她倒吸了一口气。她身子坐在软软的雪里,透明的阳光照在身上,扫视着周围静悄悄的一切,一种说不出的暖融融的感觉让她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是个画家。
画家是在前年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来到小镇来到河边的。澄澈透明的河水在春天像个害羞的姑娘,岸边红透了的红柳也倒映在河里让河面也红了脸。岸边聚集了无数只蝴蝶,轻轻地翕动着翅膀,远远望去像河边上盛开的五颜六色的野花。画家不知是从哪里走来的,他显然是走渴了,一走到河边就扔掉了画夹,像一只长脖子白鹭鸟一样,伏下身把头扎在湍急的河面上咕嘟咕嘟……喝个没完,半天也没见起来。让站在对岸的她吃惊不已。
“喂……你别冰坏了肚子。”她站在对岸喊了一声。
画家抬起头来,发现了她。“——站住,你别动。”画家迅速抹了一把嘴巴上的水珠,回身拾起了扔在草坡上的畫夹,支在了腿上。
她懵懂地望着他,听话地站在了那里。
迷人的阳光款款地流动在水里,将她的身影倒映在镜子一样透明的水里。
“我走过许多地方也见过许多条河,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清澈的河……它叫什么名字?”画家一边画画,一边隔着河在问她。
“镇上的人管它叫红柳河。”
“红柳河?好名字。”
画家画好了画,挽起了裤腿,着湍急的河水走了过来。画家两只颀长的腿很白。
柳红梅很少下山到镇上的照相馆里去照相,柳红梅第一次看见自己被人家用油彩画在画布上,还有这条河和身后的红柳,原来画出来真的像画一样好看。
“你在编什么,是渔篓吗?”画家瞅了瞅她脚下一只三角圆椎一样的东西。
“不,是教具。”
画家被场长请去,为场名写了一块“柳山林场”的牌匾竖在进林场大门口的路边上。场长当晚还请画家在场里喝了酒,吃的就是河里出的冷水鱼柳根子、细鳞鱼什么的。画家临走时对他们说了一句包括场长在内都没大听懂的话:你们要好好守护你们这条河。不过只有她听懂了,她目送着画家迈着颀长的腿向山下走去。
画家说他以后还会到这里采风的。没过多久,画家来信寄来了他那幅在这里写生的油画获奖照片,那幅《红柳河》在参加全国美展中获得了金奖。随后他又寄来了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堆石膏模型,画家说这里的孩子们上美术课时会用得着的。从这以后她给孩子们开了图画课。
她相信画家的话,她相信他说的这是他见过的一条最纯净最美的河流。她相信他还会来这里的。
夕阳西沉了。柳红梅扛着红柳捆回来,母亲已做好了晚饭。这回红柳不用放在火墙边上烘烤了,吃过一口晚饭,柳红梅就坐在外间编起筐来。刚编一半时,双河走进了院子。双河这回带给她一个好消息。双河喜形于色地说,有人要在咱们镇子上建胶合板厂了。她听了沉吟一下说是么。双河又说,他这回不用进城了,等着人家厂子建成他就进厂里干。她停住了手,怔怔地瞅着双河,仿佛双河说错了什么。
双河说得没错,双河的到来证实了刚才在饭桌上她从父亲嘴里听到的这件事,场长正在同从山外面来的那人商谈,那人是一个南方老客,那人要把贮木场的厂房都占去……这么说这是真的了?双河走后,柳红梅有点心猿意马,镰刀头几次差点割了她的手指。后来她就索性推开编了一半乱糟糟的柳条筐,早早上炕睡觉去了。
躺在炕上她也无法入眠。黑暗中她静静地睁着眼睛,听着山风像只怪兽呼呼作响地吹在窗户板上。父亲也在隔壁的火炕上翻身叹息久久没睡,父亲在贮木场放了一辈子木头,如果真把贮木场卖掉父亲以后就不能在那里做活了……到了半夜,外面的风声突然渐渐大了,呼呼的山风刮得房子都有些地动山摇,隐隐地从黑夜中的远处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响声……侧耳细听,凭经验她知道那条河床在今夜开裂了,就像一个分娩中的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果然天刚蒙蒙亮,她头没等梳就跑到河边上去,天空有些阴霾,满满的一河床冰排互相撞击着从上游涌下来,又争先恐后地向下游流去。一夜之间红柳河暴涨了脾气,失去了往日那份温柔。冰排撞击着发出骇人的响声,有冰排斜冲到对岸上去,把红柳也撞得东摇西晃的,撞倒了一大片。
贮木场就在上游不远的河岸旁,往年冬天从山里采伐下来的木头堆积在那里,到了夏天等河水涨起来,就放木头顺水运到山下去。父亲是放木排的好把式。她喜欢看那一根根红松原木或白桦原木顺水在河里漂着的样子。这让她觉得这山这水才富有生气。
可是现在……一整天镇子里都处在莫名其妙的兴奋中。南方老客开始往林场运建厂的机器了,汽车艰难的轰鸣声一直到傍黑才停歇下来,进山的路不太宽畅,场长正在组织人修路。
柳红梅恹恹地从河边回到家中,跑冰排的时候她是无法过河去割红柳了。就把昨天晚上编了一半的那半只筐重新拾在手里编了起来。晚饭前,双河兴冲冲端来了一脸盆青蛙走进来,是他刚刚在河边抓的。青蛙在盆子里爬动着,鼓着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她突然叫双河拿走,放回河里去。双河说这东西大补,在城里要十几块钱一只呢。
双河讪讪地端着盆子走出她家来,并没有放到河里去。双河拐向了贮木场,把青蛙送给了那个南方老客,两人还在那里喝了酒。这是后来双河告诉她的,不过她那会儿已经原谅了双河。
学校已经开学了,她去河边的次数少了。镇子上多数林场工人都暂时被正在筹建的胶合板厂招了去。听双河说,由于得重建厂房和安装机器,再加上培训工人,厂子得秋天才能正式开工生产。看到双河脸上掠过一丝期待的神色,她心里在想秋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呢。
柳红梅是从伊春师范学校毕业分回到柳山林场小学来教书的。一晃七年了,七年前她读师范时还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那会儿和她一样从闭塞的山上下来考进师范学校的女孩子,毕业以后都希望留在城里教书,或在山下找个对象留在城里,尽管伊春城也是一座山城,可是对于一辈子很少走出家门,山沟里的女孩子来讲已经是一座热闹的大城市了。只有她在临毕业填报分配志愿时填报上了柳山林场子弟学校。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她回来。
去年暑假她去伊春城一趟,是给学校买教具,也顺便回母校看了看。母校在北山上,西侧有一条大河流过,那条河叫汤旺河。这条河横穿整个小兴安岭,是她所见过的最长的一条河。
那天走在大街上她不期遇上了她的同班同学彭春艳。浓妆艳抹的彭春艳并没有叫她一下子认出来,倒是彭春艳一下子把她认出来了。她还是平直的短发,脸上很少擦化妆品。彭春艳上下打量着她,说你还是上学时的老样子,一点都没变。又问她:你结婚了吗?柳红梅就羞涩地摇了摇头。她就惊呼,你可是咱们班最后一个处女了。彭春艳当初也是从山沟里林场考进师范学校的,毕业后很快就嫁人留在城里了。她丈夫现在是一家什么公司的小老板。看着眼前的彭春艳,她怎么也找不出她当年当学生时的样子来。
后来她们就一起去了母校,一起去了学校西头的河边。当初读师范时,只有她俩山沟里的家离城里最远,星期天别的同学都回家去了,她俩回不去,星期天就跑到河边上来,捉河里的鱼,又在河里洗澡,开始彭春艳连“狗刨”都不会,是她把她教会的。晚上回来就把捉到的鱼放到宿舍煤油炉上炖鲜鱼汤吃,香喷喷的味道飘满了宿舍走廊,让她俩暂时忘记了回不去家的烦恼。每个星期天她俩差不多都是这么度过的。有时柳红梅实在想家了,也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河边上去,掬一捧河水喝进肚里。她听说这条河的上游发源地就连着红柳河,那么喝了河里的水就等于喝了家乡红柳河里的水一样,叫她不再想家了。
这就是那条河么?那天站在河边上的柳红梅几乎吓了一跳!棕红色浑浊的河水缓缓流过来,已看不见河边浅底处的鹅卵石和细沙了,河边也看不到垂钓的人影……
就像一个思念多年的老朋友,见面后却不敢相认一样。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由得问身边的彭春艳。彭春艳告诉她这都是上游建了刨花板厂、建了胶合板厂污染造成的。她们顺着河边向上游走,果然在上游不远的地方有一家胶合板厂的排水管道口正对着河里哗哗排放着,周围的水边激起了一片沸腾的白色泡沫,还散发着一股怪味。这就是那条清澈见底的河么,这就是她们下河摸鱼时,无数条小鱼拱得她俩白白的腿肚子直痒痒的那条河么。此时她身上像爬上了一条毛毛虫子,让她的皮肤痒痒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的感觉。
河里还有鱼么?
没有了。彭春艳摇摇头。
她这时就十分想念起红柳河来,与红柳河比起来,这条河就不叫河了。
晚上彭春艳带她到城里的歌厅去玩,歌厅里的灯光令她眼花缭乱,音响震得她耳膜发鼓。服务生端着红酒、果盘走过来,吧台里那个性感小姐嘴唇抹得红红的,胸衫已开到了最低。彭春艳看来已经习惯了城里人的生活,她端着一只猩红的盛着红酒的高脚杯,不断地与进来认识的客人打着招呼。
彭春艳非要她唱一支歌,她拗不过她,就走到大屏幕前唱了一支她给她点的《红河谷》,在学校里她就喜欢唱这支歌。不知为什么她一唱《红河谷》的时候,就会想起家乡的红柳河。那清清的河水仿佛从她心底里涓涓流过,楞场、父亲、还有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双河,她的眼眶就湿润了。唱罢,沉默的卡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彭春艳惊奇的目光看她走过来说,想不到你的嗓音还是这么清纯,简直像山泉一样。
临走时,她看到那个歌厅老板在彭春艳耳边嘀咕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彭春艳走出来跟她说:他想要你到他这里来干,只唱歌,一个月六百块钱。这吓了她一跳,这差不多是她半年的工资,而且山上的小学校的工资还常常拖欠。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她不会到这里来唱歌的。
彭春艳执意要挽留她在城里找份工作干,可是第二天她还是回到了镇上。
柳山镇的贮木场在兴建胶合板厂的厂房,每天早上去河边都能听到那边传来的打桩机声,破坏了河边的宁静。柳红梅喜欢到河边来备课,耳边听着河水的潺潺流动声,时而望一眼倒映在清晰的河水里那个清秀的身影,一天的课都会上得很充实的。随着天气的转暖,对岸的柳丛里飞来了各种鸟,在露出的沙滩上还落满了各种花色的蝴蝶。啁啁啾啾,时而有一只水鸟轻声鸣叫着擦着翅膀掠过水面,如果不是工地那边传来的打桩机的轰鸣声,这该是一个多么美妙宁静的早晨呵。
远远地,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影顺着河岸从那边走过来。她认出这个三十左右岁的男人就是在这里建厂的南方老板。他身材矮小,瘦瘦的脸上闪动着一双精明的眼睛,他的面孔很白晰,像女人一样白。
“我认识你,你叫柳红梅。”
她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一定是双河告诉他的。她不明白双河为什么会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她收拾起课本,离开了河边。
晚上,双河过来了。说他们厂子缺一名会计,张老板叫他问问她愿不愿意到厂子里去干?她这才知道那个人姓张。她摇摇头,说她不会去厂子的。双河还想说什么,看她批改起了作业本,就识趣地住了口。
父亲也在里屋里叹息着,说楞场都叫这个精明的老板买了去,今后夏天再也不会在河里放木头了。与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很喜欢河槽里涨满了水往下放木头的情景,那会儿撑杆在岸上的父亲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现在他不得不到厂里给“人家”打工。
不过场长和镇上的大多数人是高兴的,因为等到秋天这个厂子开了工,镇上就有钱发工资了,孩子们也有钱交学费了。这种期待的喜悦从镇上那些喜欢串门的妇女脸上能够看得出来,人人都希望这个胶合板厂的开工能给这个闭塞的小镇林场带来好运,让他们的日子能够像山下人一样富裕起来。
天气渐热起来以后,柳红梅有时会在傍晚过河去躲在柳毛子弯红柳丛中洗身子。夕阳沉进河里,暮色刚刚笼罩着河面。柳红梅像只水鸟一样一头泅进河里,她泅着水向上游游去,等她游累了又顺着水流漂下来,在柳毛子弯钻出来,躲进柳丛中用毛巾把身子擦干。此时河面已完全黑了下来,河水也凉了下来。她在黑暗中悄悄地打量著自己挂着水珠白条条的身子,“你的皮肤可真白,看将来有哪个死鬼男人有福气娶你。”以前和二姨家的玉凤来这里洗澡时,她总是会嫉妒她说。现在玉凤已嫁到山下去了。
她顺着河石浅处过河来,看到岸上站着一个人影,是双河。双河又不知刚刚在哪里喝了酒,嘴里喷着一股酒气。
“你洗澡去啦?”
她在黑影里点点头。
双河想了想刚想说什么,又住了嘴。她顺着双河的目光,看到一个矮小身材的身影顺着河边向上游走去。她和双河朝林场里走去,她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味儿,双河的手悄悄牵住了她的手。“让人看见。”她羞涩地说。双河就规规矩矩抽出手来。
走了一会儿,双河说俺爹昨晚又问起咱俩的事了。
她知道双河想说什么。她答应过双河等把这个毕业班带到小学毕业,她就和他把婚事办了。
“厂子的进度很快,等到秋天俺就能拿到工资了。”双河在黑暗里说。
一听到他说到厂子,她刚刚洗过的身上又像爬进了一条毛毛虫,让她痒痒的打了个冷战。
这天夜里柳红梅做了一个梦,梦见河里的清水变成了一河槽污泥,正在河里洗澡的柳红梅身子被污泥陷住了,她怎么挣扎也拔不出身子来……醒来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天,柳红梅又在学校里收到了那个好久没有联系的画家的一封来信,画家在信上说,他打算在秋天再来柳山一趟,他相信秋天的红柳河两岸的景色也一定会很美。秋天会是什么样子呢?柳红梅捏着信有点不敢相信地想。
星期天不用到学校去上课,一早柳红梅就去了河边。她打算再割些红柳来,做教鞭用和编教具模型用。淡淡的乳白色的晨雾笼罩了河岸两边,河水在浓雾下发出清晰悦耳的响声……柳红梅挽起裤子过河去,河湾的柳毛子丛里静悄悄的,柳红梅这两天由于睡眠不好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想用清凉的河水冰一下头部,就在水边蹲下身子去,撩起清凉的河水洗起脸来,等她洗了一半时,她突然在水里又看到了一张面孔,一张她熟悉的像女人一样白晰的面孔……
她刚要喊出声来,嘴就被后面一双手死死地捂住了。令她觉得奇怪的是这个早上没有听到从对岸工地传来的打桩声,早晨的晨雾里一切都像死去了一样寂静……
她只觉得下身一阵开裂了的剧痛,知道喊什么也没有用了,只觉得对不住双河……
这个人在匆匆提着裤子,她手里紧紧地把地上镰刀攥在手里怒视着他——
“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别报案——”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地说。
她依旧在怒视着他。
“你要多少钱都行,到我厂里来干也行。”
“我要你滚开,我要你永远离开镇上……”
这个人听了一怔……而后他矮小的身影从雾里消失了。
河湾的红柳丛里又宁静下来,接着传来了一个姑娘低低的嘤泣声,河水静静地倾听着,偶尔发出一声低吟的叹息来……卷走几片柳叶向下游流去。
一周以后那个南方老板离开了小镇,厂子停建了。问其原因,那个南方老板说,这里的山路太难走,不适合往外运输,就撤走了。不过他倒是按合同赔偿了小镇六万块钱。急得满嘴是泡的场长后来倒是在那个秋天来这里写生的画家建议下,用这笔钱建起了红柳编织厂。厂里聘请的技术员就是小学教师柳红梅。她只是利用假期和星期天到厂子里给工人姐妹传授技艺。
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河水还是那么清澈,柳红梅还常常喜欢一个人走到河边上去,看对岸如火的红柳。
责任编辑 白荔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