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予说抗战
2015-05-07
受访者 陈知建
(八路军研究会会长 少将)
采访人 南方周末记者 王剑
北京西单的一个小院子,陈赓之子陈知建少将说起父亲和抗战,70岁的老军人仍显得神采奕奕。采访前,陈知建赠予记者每人一枚八路军研究会纪念章,纪念章主体依照当年八路军臂章原比例缩小而成,白底蓝字,上书楷体“八路”二字。
在那段炮火延绵的岁月里,陈赓大将因其打法灵巧,常能出敌不意。1937年10月,陈赓率领的三八六旅东渡黄河进入山西,在半个月内进行了大小战斗26次,屡创日军。日军甚至打出了“专打三八六旅”的标语。事后,时任三八六旅政委的王新亭说:“这条标语是对我们的高级评语!”
“儿孙不知征战苦”我最佩服战斗英雄及负伤的人
“我出生于抗战胜利的1945年,我父亲给我取名‘知建,就是要我知道如何去建设一个新国家。”
在平时,陈赓很少给儿子讲述过往的战争岁月和他的伤痛。“他并不愿意提及那段牺牲了无数战友的岁月。”陈知建这样理解。
在陈知建眼里,父亲陈赓是一个性情中人,十分念旧情,对曾与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一直念念不忘,想方设法寻找。2006年重访长征路走到四川时,陈知建意外得知当地有一位老红军叫韩来珠,兴奋不已地说:“我爸找他好久了,他就是我爸当年的马夫。”遗憾的是,当地人告诉他这位老红军几年前已经逝世。他只得怅然而回。
陈赓大将戎马一生,历经北伐、南昌起义、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法援越、抗美援朝,如此丰富的战斗经历在共和国的将领中也并不多见。
“我爸还中过六次毒气,日本人的毒气、国民党的毒气都中过。前线才放毒气,说明咱们指挥所都是靠前指挥。”陈知建平常最仰慕战斗英雄,“打过仗的人,我都尊重”。
陈赓身上共六处伤。南昌起义会昌战斗中,陈赓左腿就中了三发机枪弹,骨头都打碎了。躺在死人堆里,国军上来踢了他一脚,他不动,因为浑身都是血,脸上抹的也有,对方以为就是个死尸。过一会儿,陈赓一看都系着红带子(起义部队中,共产党人为区分敌我在脖子上系着红带子),是自己人,得救了。
那个年代,在敌强我弱情况下打出来的部队,没有伤的确实是少数。提起受伤无数的“徐老虎”徐海东大将,陈知建也满是敬重,“他脑袋上还挨过一枪。子弹从右耳进去,从脖子这儿穿出来,身上有十几处伤,很能打仗”。
后来,陈知建无意中看到了父亲曾经的部下周希汉将军写的一首小诗:“七旬怀旧勉赋诗,忠烈无数壮瑶池。儿孙不知征战苦,只话功成拜将时。”
看罢,陈知建一拍大腿:“写得太好了!”从中似领会到父亲的深意。“父亲值得我用一生的时间去思考。”陈知建这样说,也这样身体力行。
早识刀枪“一退休就先收我枪,我难受了一晚上。”
“现在有些抗日剧不尊重史实,甚至达到‘胡扯的程度。”陈知建说,“我一看到电视上的抗日剧,就赶紧换台,看不下去。举个最简单的细节,电视剧里八路军的枪声不断,子弹打个没完,那时候哪来这么多子弹。真实的战场比电视里安静多了。”
“抗战期间,弹药是极其匮乏且宝贵的。那时只有团一级才有射程数百米的重机枪,一挺重机枪有四五百发子弹,轻机枪一二百发。普通士兵打大仗有十几二十发子弹,打小仗才三五发。手榴弹是给足了,一人至少四枚,剩下的就是大刀、长矛了。有些部队,甚至一个班只有一支步枪。”
长在军人世家,陈知建很早便识刀枪。
第一次与枪结缘,是在两岁。那次是在山西,警卫员在吃饭,卡宾枪都卸下来放在墙边。小知建过去弄起一个,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卡宾枪比气枪重不了多少。”摆弄间,嘭的一下,枪走火了,幸亏子弹从两位警卫员中间穿过去。饭桌上打出了一个眼。顿时,所有人被吓出一身冷汗。
谈起幼年的鲁莽,头发花白的陈知建便乐得坐不住。如今,对枪支的热爱却越发浓郁。言谈中,陈知建对枪炮如数家珍,各个时期各种枪械的性能参数张口就来。
对此前流行的小说和电视剧《亮剑》,陈知建说:“那个作者,我认识,写的是八路军三八六旅的事。李云龙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原红四方面军的干部。”
上世纪80年代,陈知建在云南任四十师团长时,常有机会见到原昆明军区副司令员查玉升,他曾三次救过陈赓的命。忆起第一次去查家,陈知建说,“他一上来就摸我腰,我不解,他说摸你腰是看你带枪没有,我说没,他开口便骂:‘混蛋!当了团长居然不带枪?下次不带枪不许到我家来!”从那以后,每次去查家,陈知建都先停在门口,哗啦,把子弹上了膛,关上保险,枪放兜里,再进去。
对陈知建来说,枪不仅是军人的符号,更是精神图腾。有一次,陈知建看了《南京大屠杀》的片子。“那个部队把枪都扔到下水道里了,我心脏一下子就不行了,军人哪能交枪呢?”
“我一退休,就先收我枪,我难受了一晚上。”陈知建说。
追寻红色记忆:“一路走,一路哭。”
“39”这个数字,对陈知建少将有着特殊含义。自己从军39年,父亲陈赓大将入党39年。同一个“39”,背后是两段不同的人生,映射出两个不同的时代——战争与和平,革命与建设。
“一点都不佩服我这个少将。”陈知建说,“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打过仗。”
但在不同间,又有着血脉传承,有着精神连接。这种传承和连接,小指家庭,大指国家。
陈知建的弟弟将陈赓去世前仅写了一个提纲的《作战经验总结》给他寄来。看了之后,陈知建“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全都是他最想知道的。但全都是提纲”。
“蒋介石给共产党的八路军、新四军番号,都是过去倒霉的部队番号,都是被消灭掉的部队,给了咱们了。八路军鏖战太行,部队却不断壮大。父亲初入华北战场时,一个旅才五千人,到抗战结束,发展到近五万人。父亲没有告诉我的内容太多了。”陈知建决定自己寻找答案。
在追寻红色记忆的路上,陈知建说,“我也是爱激动的人,走一路哭一路。”在湘江战役战场,在山西关家垴,在沁源县烈士墓前,他说自己都“哭过一鼻子”。
2013年9月,陈知建去山西省黎城县关家垴,这里见证了百团大战中打得最为惨烈的一战。在黄土坡顶,陈知建看到了纪念牌,却不见烈士墓。便问老乡,老乡说:“墓,就在你脚下。”“当时我就忍不住了,”陈知建说着,一度哽咽。“那个地方就埋着我们的烈士,我还找呢。”纪念碑上刻着一百来人的名字,但实际伤亡远远不止这个数。
2014年9月,陈知建和其他125名将帅后代联合推动成立八路军研究会。他说,要把八路军精神传承下去。目前,他正忙着筹拍一部反映八路军抗战的电视连续剧。